场中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李存会负手而立,任由那淌流地上的茶水,渗入鞋底。
“茶凉了。”高大武夫一脸感慨道。
“人还是会在的。”老九依然坐在那张古色古香的椅子上,一手摸着那颗锃亮的光头。
“那是因为没碰上够硬的拳头。”
“抱歉,整座城都知道我老九不是武夫,从来都不用拳头的。”
“那也行,很硬的拳头和很快的刀,任君挑选。用不了几天,三座城都会知道落马大刀会。只是有点可惜,江湖后辈,就未必有幸知道癞头老九了。”李存会那一副悲天悯人的口气,明摆着的猫哭耗子。
高大武夫一边说着,一边步步后撤。
他撤的很慢,身形几乎不动,步若灵猫,踏地无声。
只是每一块被踩过的青石板,全部纵横裂开,变成均等四块!
远处看热闹的人群,起初还没注意,待到惊觉那地面异象,顿时震天喝彩。
无论如何,古城的一代枭雄,杯盏已碎,气焰不输,也已经输了那份从容气势。
不多不少,十二块青石板碎裂之后,大刀会双手抱拳,“鹰潭武院李存会,问拳一中堡九爷,请了!”
癞头老九像是下意识去拿桌上的茶杯,才发现拿了个空,只是反应极快,随即往前做了个请的态势,“客气了,新来是客。”
李存会脸色铁青,只不过这样的口舌之争,没意思。
玄黄天下每座城池,无论商界还是江湖,敢说武院宗师是客的人,寥寥无几。
大刀会并没有取刀,但是他动了。他一动,人们就知道了,什么是刀。
李存会的刀。
一道黑影,一步而前,一步就是十二步。
地上那一行裂成四块的青石板,片片飞起,片片如刀。
每一块棱角尖利的石板,飞速旋转,夹带烟尘,前后相接,如一条凌空掠过的迅猛青龙,往那端坐茶桌之后的光头汉子撞去。
癞头老九依然没动,但是哪张数百斤重的大板茶桌,动了。
“嘭”,
整张桌子如同自己跃起,凌空前掠,厚重的桌面撞向那四片一组的青石板。
一阵卜卜卜的闷响过后,木片乱飞,烟屑弥漫。
半尺厚的老革木板面,坚如铁石,竟被撕成碎片!哪条青石长龙,折损其半,余下四六二十四块石板,来势不减,反而更为迅猛。
石板旋转掀出的怪风,咻咻作响,如利刃割裂空气。
老九动了……
他说过不是武夫,所以不用拳。
他也不是刀客,所以手中无刀。
当然,他更不是剑客。
他是用撞的!
先前用那坚如铁壁的桌面去撞,人们都可以理解。
但当那一身灰布长袍裹着的身躯,顶着一颗光头往那半条青龙撞去,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半尺后的老革木板,尚且撕成碎片,何况那半尺厚的血肉之躯。
青龙如电,身形如箭!
眼看道道青光激射而来,老九双手大袖交错挥舞。只见灰影翻飞旋绕,如同一片紊乱湍急的灰色漩涡。
片片青光陷入,竟自消失不见。
二十四片青石,尽数化为齑粉,却未及飘散,突然“砰”的一声巨响。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轰然相撞,瞬间烟尘漫天炸开,其中迷蒙一片,不见人影。
原本不遗余力呐喊助威的十余名武院子弟,瞬间偃旗息鼓,鸦雀无声。
惊呼四起的看客人群,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无论是武院有了伤损,还是一中堡死伤了弟兄,蝼蚁百姓,都会有好长一段时间难得安生。
更何况,场中相斗之人,都是二者的大当家!
打心里,人们希望一会烟尘散去之时,站着的会是那一袭黑衣。
毕竟无论善恶,那都是与山上道家同气连理的俗世宗门,再不讲道理,也会讲些面子。
一中堡作为落马城中存续数百年的一大帮会,争夺地盘中历来杀伐果断,声明在外。虽然从来不犯良家百姓,却依然恶名远播。
寻常人家,生计都是挣扎,没功夫去辩那些刀光剑影的江湖是非;侠名与恶名,都成自他们茶余饭后的解闷谈资之中。
所以一中堡这样的江湖门派,注定不会有侠名;就像俗世武院与山上仙家,注定不会有恶名。
如果你守的就是人家的规矩,你敢说这制订规矩的人,是个坏人?
玄黄天下,规矩二字,从来与约定俗成没有半点关系。
不像江湖,守的是可寄予生命之重的人间道义。小心翼翼祈求平安的寻常百姓,对此并不喜闻乐见,只不过对事不关己的热闹津津乐道而已。
人们惊魂未定中,忽见那漫天烟尘中,如有一股清风腾地而起。
烟尘四散,瞬间天清地明。一黑一灰两尊身躯,隔着一个两三丈宽的深坑相对而立。
黑衣与灰袍,曾在烟尘中,却都一尘不染。
“为他人作嫁衣裳,也就是一套衣裳而已。”大刀会莫名其妙感慨道,“你癞头老九倒好,直接就是一条命,值得?”
光头汉子神色冷漠,淡淡道,“人在江湖,行道义尽本份,凭本事活命,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
李存会点点头,抱拳道,“那么这一招,会难接些,拳脚刀锋皆无眼。”
“好意心领,我老九长眼了。”
黑衣大汉身形一矮,动作不快,就如常人屈膝微蹲,双手横掌如刀,肩随腰背转沉,肩带臂,臂带肘,手随肘,节节贯穿,如双刀挽着刀花,缓缓斜劈而下。
外行看热闹,看得满脑子捣糨糊。
两三丈阔的大坑,两三丈远的距离,这位武院宗师,一双手刀要劈的是那样?
改行跳大神了不成?
然而就在人们匪夷所思之际,李存会双掌突然如鞭稍弹抖,迅疾如电,便有两道刀光轻薄似雾,交错割裂空间而去。
武人炼气成罡,练至通神圆满,便是一拳百里,山河破碎的惨烈景象。
然而将拳罡炼成刀光,却是李氏兄弟的独门秘术。
大刀会从来没有刀。
他的拳掌,便是砍断无数武夫头颅的刀。
刀光凝如实质,宛若挂向天空的两道长虹,在青石地面犁出两道极深沟壑,势如雷霆,破空而前。无论你是何等体魄修为,都不应以肉身去试那两道刀光之利。
癞头老九一袭灰袍无风自鼓,两手大袖一招,一合即分,使了个蝴蝶拳变大鹏展翅的古怪招
式。怪则怪矣,论气势拳罡,却平平无奇,甚至周围那些残余空中的微薄扬尘,都没被那双袖扇动丝毫。
割裂青石的两道深沟,就要裂到癞头老九的脚下。
那斜斜交错的两道刀光,眼看能把他的身躯切成四块。
围观者惊呼失色,胆小的已经闭起双眼,不忍再看。敢留下来看热闹,就已经是胆子不小的。
怎奈臆想中那五脏六腑破腔而出,散落一地的血腥景象,并不是这些凡夫俗子敢于直面的。
任平生两道目光,原本不曾离开过癞头老九的身上,如此关键时刻,他突然转头,望向正蹒跚走过自己身边的一个年迈老者。
老者一身仆人装束,背上的大竹篓装满各种蔬菜杂粮,日用家什之类,看那数量规模,家主人口不少。
关键是,当此之际,那老者竟有意无意瞟了一眼街中那两人相斗之处,神色淡漠,面无表情。
他是看不懂,还是无所谓?
老人突然目光如炬,与任平生四目相接。
任平生当即收起望气神通,略略抱拳。
老者神情淡然,转过头继续前行;好像刚才的目光相接,本来就是无意为之。
老者去往的那条街,任平生知道,落马城富贵人家扎堆的地方,比如富甲一城的老城主申家,城牧刘家,原落马城学正、今代城主李家,几座庞然大物的宅院,都在那边。
任平生之所以还有闲暇想到这些,因为街中二人的这一回合,对他而言胜负已分,结果亦以明了。
那两道如虹刀光,在癞头老九跟前,如同砰然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寒星四溅,璀璨耀目,好似元宵灯会的夜空中,那漫天烟花缤纷绽放。
灰袍汉子那一颗光头,青筋暴露,好似随时要爆出血来;双手大袖那一张一合之势,越来越快,到最后只见一片灰影晃动。如虹的刀光碾压而来,他显然无法力抗,只是以一双肉手将刀光丝丝缕缕掐断,不断抽丝剥茧。
那一双动静无形的手,任平生似曾相识。
那是几年以前,不归山上,祝无庸那神出鬼没的身法,与此如出一辙!
只不过祝无庸那点借助幻术迷惑对手的把戏,与这位江湖大佬相当于身手分离,一心二用的做法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李存会不但在以形同鬼魅的双手去击碎那两道刀光,万一不济,他那挺立的身躯,也会是阻挡刀光的最后一道屏障!
只不过其中奥妙,在场之人,能看出来的,不会超过三个,也许四个。
除了那两位当事者,任平生当然看得明明白白。
如果还有第四个,那一定是刚才路过的老者。
这种埋头死啃的打法,癞头老九其实苦不堪言。连他自己心中也没底,一己之力,能否将那两道刀光的攻势消耗殆尽。
那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打法。
关键是,与成仁的几率相比,成功的几率不值一提。
两道浑厚凝实的刀光,已去其半,李存会好整以暇;癞头老九衣衫破碎,满身血污,双手挥舞的灰影,如今变成了一片猩红!
说来话长,其实这一招一式的较量,不过瞬息之间。对于旁观的凡人而言,只不过是见到了那两道虹光杀到,然后落马城中那位叱咤风云数十年的江湖大佬,便砰然爆出了一片血污。
只是并未就被大卸四块,眼看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