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淇?”我有点疑惑。
这周少爷从出身上来说,是周家嫡长子,当是尊贵得很,可偏偏却是个没经过多少世事磨砺的少年,家中的大事还轮不到他说了算。今日,不知为何竟由他代替辛夫人出面。
我眼角余光瞥向李暮阳,只见他眉尖微锁,修长手指在桌上有规律的轻轻敲击,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
过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他停了手上下意识的动作,抬头冲来人吩咐道:“请周少爷在前厅略等一等。我这就过去。”
言罢,便打发了下人出去,但自己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怎么?”我笑道,“觉得他们家有什么问题?”
李暮阳摇了摇头,没有开口。又等了一阵子,才突然问我:“红叶,依你之见,要以怎样态度应对才好?”
我略有些不解,但随即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笑道:“若我说,我自己去会他,你定然不放心。既如此,便还是同去才好。但是,若他没什么长进,我看咱们也不必给他什么好脸色了。”
“不是不放心你,只不过,我也想看看他的反应罢了。”李暮阳轻声笑道。
正如我们所知,周家当家乃是周子淇之姊,而她此番未能亲来,当然可能是家中事杂、脱不开身,可也说明了对此番交易并不上心――或者至少是想来试探一下李家的底线。若是这样,这下马威还是得好好奉送给那周家过气正太的,且不能让人小看了去。
又大略商谈了几句,喝茶谈笑了片刻,我与李暮阳这才动身前往待客的前厅。
进了厅,我们先在依次主人位坐定,我拍手叫下人再换了新茶过来,这时,李暮阳方才开口。
“在下刚刚事务繁杂,因此……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他说话时,眼角微挑,分明带着点讥讽神情。
果然,周子淇有些窘迫,半晌才讪讪道:“不妨事,不妨事。家姐本意欲亲自前来,怎奈近日也是……呃,也是忙碌得很,因此才命我先来拜访。另有……”
李暮阳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只淡淡看了眼旁边放着的几包礼物便又收回目光,冷淡笑道:“多谢周公子和辛夫人费心了。不知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周子淇虽然历练少了些,却也不是笨人。此时先听李暮阳带着讽刺音调将他家一把手未曾亲至的理由用上了,又听得那些冷淡客套,不由得面上更加显出些尴尬神色。
“少爷,”我笑了笑,小声唤李暮阳,“您先与周少爷慢慢聊着,我去外边看看他们理货的进展如何了。”
其实理货的事情早就结束了,如此说,一是为了打破他们这个冷冰冰的气氛,二来,也是暗示周子淇我们很忙,要开张了,有没有他们家那几个工匠都无所谓,就甭跟我们耍大牌试探了。
说完,见李暮阳侧了头对我一笑,我便又颔首与周子淇客套两句,这才出门。
在园子里东绕西绕地转了两三圈,觉得春风刺骨,颇有些凉意,想着前厅中那两人估计也已将正事谈了个大半,于是慢慢走回去。
推门时,却正看到周子淇坐立不安,一张清秀脸孔涨了个通红。而主人位上的李暮阳则是敛眉沉肃神情,目光冷冽,似怒非怒。
我暗笑,这人欺负小孩可是有点过了啊。
见我进来,李暮阳略微缓和了颜色,淡淡道:“红叶,周家看重家中手艺、不愿与外人共享,这也是人之常情。我看,周公子也打算回去了。你去叫靳宓好生送周公子出府,顺便让他去给秦老板送行。此时快点赶去,应该还来得及。就说他举荐那几人咱们决定用了,让他们尽快到店里去,具体的,听孙先生安排就好。”
啧啧,这人说谎面不改色,跟真的似的。
倒也是。当初我也被他唬过呢,何况周子淇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年轻少爷。
“这……并非……”周子淇的脸红不起来了,反而有些泛白,大约是听懂了我们言语间的意思。
自然,这几天周家肯定没少派人来打探和李家有关的事情。至于今日秦老板来访之事,他们理所当然的也是知道的。
我对周子淇笑了笑:“抱歉,我家少爷谈生意时难免略了那些客套言辞,若是让您不快了,还请多多包涵。”边说边引他出门。
他忙言不由衷地否认了,面上又泛了红。我斜眼看他神情,似乎是有意要找个借口再留下片刻,却始终不得机会,只好默默跟我出去。
出门后,见了候在不远处的靳宓,于是将方才事情交代一番。靳宓先是楞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马上咧嘴笑道:“知道了。请少爷少奶奶放心,这事我立马去做。”又转头向着周子淇笑道:“周公子,请这边走。”
周子淇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垂头丧气地在靳宓引领下出了府。
我不担心靳宓那小子犯傻、当真去找秦老板问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不然,以后非得笑话他十年八载的。于是,看两人背影远去之后,我便自己折回前厅。
李暮阳仍在厅中端坐,手指轻敲着茶盏边缘。
见我回来,他展颜一笑。我也对他笑了笑,问道:“怎么,方才和那小孩说了什么?把他欺负成那样。”
“并没有什么。”李暮阳拉我到他身边,笑答,“辛夫人虽为人聪明爽利,然而在这事上却也难免犹豫。今日大概是听人说起有什么玉商来咱们家,故而沉不住气,想来看看情况。”
我接口笑道:“而那辛夫人不愿自己出面,便是想要再拖些时日,让她有空好好打探李家的底细。我说的可对?”
“正是。只不过,我倒没什么心情和她耗下去了。”
的确,李家这段时间以来,毫无收入,单凭变卖当初家产所得的银两过活,实在不该为了横生枝节之事久拖不决。何况,近日来又加上了置办几处店铺的支出以及新雇伙计的开销。
“我看那周子淇临走时的样子,估计最迟明天,辛夫人就该有动作了。”我给李暮阳的茶盏中续了热茶,又推测道。
他略偏了头,对我眯眼笑起来:“她如何能等到明天。”
我一怔,随后大笑起来。看看左右没人,便伸手捏了李暮阳的脸颊,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人越来越像没安好心的狐狸了呢?”
他拍下我的爪子,向后错身躲过我新一轮的袭击,蹙眉抱怨:“你才是说话越来越没个分寸了。什么词都往我身上用!”
“生气了?”我挑了眼笑着问。
半天,没听到回答。再看看,他依旧一副赌气的样子。我暗笑起来,这人还真是公私分明,在外面办事再怎么稳重,私底下仍旧是一别扭孩子。
“行了行了,这才多大的事儿啊,你这人真禁不得玩笑。得,以后不搭理你了。”我瞥他一眼,甩手便往外走。
“你!”听他声音仍没顺过气来,但又有些焦急,似乎是想喊住我。嗯,很可爱。
我停下假意离去的脚步,回身到他跟前,又笑道:“怎么?你倒是继续跟我装大少爷啊!”
他闷声不语。
我也觉得差不多该见好就收了。于是轻轻揽了他的肩,笑着劝道:“你呀,这气性也太大了,明知道我和你闹着玩,居然还当真。行了,回家吧。这屋子里还是比家里凉了许多,再坐一会,万一着凉就麻烦了。”说着便拉了他的手,作势要扶他起身。
大学时我那万人迷室友所说不假,男人就和小孩一样,得哄着,尤其不能让他下不来台,只要给足他面子,就什么都好商量。现在看来,还真是古今同理。
李暮阳自然不知道我的心理,他只淡淡瞥了我一眼,叹道:“在兄弟中,我最年少,又生来性子倔,因此常被几位兄长取笑,父亲也待我极为严厉。我虽知他们毫无恶意,但仍觉心中不畅。后来……”
我心中一紧,想起当初他曾提过,为了自幼与陆家那路人甲小姐定亲的事情而受了不少取笑,还有因为生性倔强而受的那些家法,这才明白他平日里看似清高矜持的举止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绪。
我暗暗叹了口气,谁说的来着,女人面对喜欢的男人,不仅是把他当做丈夫,还会将他当做是父亲般敬仰,以及当做儿子一般关怀和疼爱。好吧,我为我的母性情怀找到了理论支持。
“好了,”我与他双手交握,笑道,“这次我答应,以后不挤兑你了,真的。但你也该知道,我这人说话常常不经思考,你也别和我一般见识,什么都往心里去。要不然,我只能跟你装哑巴了,那样多累。”
李暮阳轻轻笑起来:“知道了。不过……”
“不过什么?”我追问。
“不过,我觉得,要让你装哑巴也真不容易。”
嘿!我刚酝酿一点贤妻良母的情绪,这孩子反倒挤兑上我了?这什么事儿啊!
我作势要掐他,他侧了身躲过去,又笑道:“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赶紧问问靳宓。想必,过不了多久辛夫人就会亲自来拜访了。”
果然,我们刚和靳宓细细问完这几天到处探来的消息,便听人来报,说辛夫人前来拜访。
这回可不能和对待她那没见过世面的弟弟一个做法。我们赶紧吩咐下人奉上好茶,请人家稍候片刻,自己也迅速整理了仪容,这便前去待客。
“劳夫人久等了,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甫一进门,李暮阳便微笑着寒暄。我也随着客套了几句。
辛夫人一时有些诧异,但面上仅仅是微有表现,随后便压下,恢复了往日的爽快笑意。她与我们聊了几句家常,倒是绝口不提周子淇在这讨了个没趣的事情。
“最近我们家接了笔大生意,邻县的邱员外家太太五十大寿,因此订了许多首饰,到今天还有些未曾做完。”辛夫人放下茶盏,笑道,“我本来打算着明、后天等活计都收了尾,再和子淇一起来拜访。可那孩子却心急火燎地等不下去了,非说要先来看看。我怕他没见过什么世面,再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二位不快,这才赶紧把事情交给几位师傅,自己抽身过来。”
啧,这话说得真好。把自己的责任撇了个一干二净。
李暮阳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笑道:“李某自能明白夫人心中所急。连日来李家上下也是为了开张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想必夫人也曾听说了,因此方才也没有和子淇少爷细谈,实在是失礼了。”
我又啜了口茶,心里暗笑,这俩人一个赛一个的矫情。
如此你来我往说了半天废话,终于步入正题。
辛夫人首先耐不住性子,转了话题:“前几日在轻雨楼所提之事,不知可有变故?”
“变故?”李暮阳装糊涂,“夫人这话从何说起?”
若说方才还有些疑惑,听到这话,辛夫人自然完全明白了周子淇这可怜孩子是让人糊弄了。但也不好说破,只好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方才听舍弟提起,说贵府的生意这几天便要开张了,所以才想着问一下是否找了其他工匠。”
李暮阳装出恍然的样子,笑道:“原来夫人说的是此事。那些做小手艺的工匠,岂非到处都是,哪里谈得上专门去找。只不过李家的货品向来精益求精,因此才愿与夫人联手。”
即便是我,也能看出辛夫人想问的压根就不是什么粗制滥造的小手艺人,但得了这个回答,也只能压住这一话题,不便再过分追问。
掌握了主动权之后,谈话就变得顺利了许多。我猜想,辛夫人未能得到准确回应,大约仍然疑心那秦老板举荐的人正是玉器雕匠,再加上秦老板已经匆匆离开乐安、无法与他本人去确认,因此辛夫人自然难免担心白白错失了与李家合作的机会。
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大致确定了两家在生意上相互合作的事项,又定了笔墨契约。
又略谈了些闲话,辛夫人便起身道:“天色已不早了,我出来许久,作坊那边仅有几位师傅打理,这让我实在无法放下心来。”
见我们要起身相送,她又笑道:“二位不必相送,改日我再带几位擅长玉雕的师傅一同前来拜访。”
李暮阳笑应了,又同我一起送辛夫人到门口。
将要出门,辛夫人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我听子淇提起,秦老板曾向李家举荐了……”她话未说完,但是从神色看来,该是仍未释怀此事。
“哦,这事啊。”李暮阳似笑非笑,答得云淡风轻,“不过是秦老板商队里几名年少的伙计罢了,想要安定下来,谋个安稳生计,我便看在秦老板面子上,答应在店铺中安排他们打打下手。不过……辛夫人您怎么想起这事了?”
我明显觉得辛夫人的脸有些变了色,似乎……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