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到她的对面,看着棋盘上平分秋色的黑白两子,猜测道:“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其中一方是不久前逼宫的那位临淄王,另一方是谁?你所说的那个一心想君临天下的皇后已经死了,那位临淄王还有什么对手?”
“这大明宫中的争权夺利从来都是无休无止,每一个人都在下棋,但同时,每一个人也都是别人的棋子,没有人例外。”她拿起一颗白子,却思忖着,迟迟没有落下,像是拿不准应该落在哪里,纤细的手指拿着棋子来回把玩着。
我从棋罐中抓起一把棋子,有缓缓的松开手,让棋子一颗一颗的落回到棋罐里,“我不太懂你们人间的纷争。”
她终是把棋子落下了,反问道:“难道你们神界就没有纷争吗?你们天神之间就没有利益争夺吗?”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你别忘了,人,可是神创造出来的。人的自私,贪婪,对欲望无休无止的追逐,无不承自于你们神族。”
“怎么?你连这些也知晓?”
她说道:“史书中对上古的事情记载极少,真假也难以考证。但是并非没有记载,也并非不能推敲考证。”
我看向一侧的书架,差不多占满了整整一面墙壁,满满的皆是各种古籍,有些是竹简,有些是兽骨串连而成的。我回过头,问道:“你既然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要想不开,和我做交易呢?”
我终于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异样的情绪,她的手指离开棋盘,哀哀的叹了一声,怆然道:“我这一生,机关算尽,自认不是好人,可是我也从来不觉得对不起谁,我所负的,唯有他一人。”
“他?他是谁?”
她站起身,从书架底座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纸卷,小心的展开。那是一幅画,画中是一个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男子,一身常服也难掩身上的帝王之气,英武中有带着几分书生般的儒雅。画上的每一个线条都是精心勾勒,画中人的每一丝神态和气韵都不曾遗漏,可想而知画画的人是如何用心,对画中的人又由着怎样入骨的深情。
她的手指轻轻的抚过画中人的脸,悠悠的说道:“他叫李贤,是大唐人人称颂的太子,也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男子。我遇到他的时候,还在掖庭为奴。他就像一个太阳,照亮了年少的生命。”
“他人呢?”
“死了,死在了十六年前,死在了千里之外的巴州。”
我早就猜到她心里的那个李贤已经不在了,没想到他已经死了十六年。十六年的时间,对于天神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于人类来说,却是绵长的悠悠岁月。何况是十六年的思念与追忆。
“你想让我帮你做的事情与他有关是吗?”
她点点头,不舍的把手中的画卷重新卷起来,视线却未曾离开画卷分毫。
“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道:“能先和我说说话吗?我都忘了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和人发自内心的好好聊聊天了。”
我对她本就充满了好奇,她既然提议要聊天,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点点头,说道:“好啊。”
她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我,一杯放到自己面前,说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天神能不能喝的惯人间的茶。”
我端起杯子闻了闻,茶气芬芳,说道:“这个很好。”
她端起茶杯浅浅的喝了一口,悠悠的说道:“我从小跟着母亲在掖庭长大。我的祖父上官仪是大唐的宰相,麟德元年,因为帮助高宗皇帝起草废后诏书,得罪了当时二圣之一的武后。被诬陷谋反,下狱被处死。同时被处死的还有我的父亲,已经同族的叔伯。我那个时候才刚刚出生,因为是女孩儿,所以免于一死,跟着母亲到掖庭为奴。听母亲说,她怀着我的时候,曾梦到一个巨人,给了她一杆秤,对她说,‘持此称量天下士’,母亲满心以为自己生的会是一个男孩儿,将来必定能称量天下人才。所以看到我时,心中甚是不乐。后来家中突遭变故,母亲才庆幸自己生下来的是一个女儿。”
婉儿与母亲虽然在掖庭为奴,但是由于她的祖父才华横溢,为政清廉,待人宽厚。朝中多是受过他的恩惠和对他仰慕的人。所以婉儿和她的母亲得到的关怀和照顾并不少,她虽在掖庭长大,生活却也不算太苦。她的母亲又是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便教她吟诗著文。待到十几岁,她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天下文章,并且能够作得一手好诗。
婉儿与李贤的相遇,是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因际遇坎坷,十三岁的婉儿,已经比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成熟许多。
那日,婉儿正坐在长椅上捧着一本书看的出神,一匹发了狂的马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跑进了掖庭,直冲着她冲了过来。婉儿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慌了神,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就在那马的前蹄要踩到她的时候,后面一人一骑赶了上来,纵身跃到发狂的那只马的马背上,用力一拉缰绳,马蹄调转了方向,落到了她的旁边,紧接着小跑几步,便在他的驾驭下停了下来。
将马儿驯服后,他下了马,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惊慌未定的脸,问道:“你没事吧?”她说,那是她听过的最温醇的声音。看着犹如天神降临般的她,想着自己一身粗布衣裳,素面荆钗,不禁有些自惭形秽,低着头,红着脸,不好意思言语。
他拿起她遗落在一旁长椅上的书,随手翻了翻,惊讶的问道:“乐府诗?你懂诗词?”
她红着脸点点头,说道:“母亲有教过我。”声音小的像蚊子。不过他听到了,笑了笑,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上官婉儿。”仍旧是小小的声音。
“上官婉儿。”李贤想了想,说道:“你的宰相可是上官仪?”
婉儿点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李贤道了一声“难怪”,紧接着一大波侍卫冲了进来,口中喊着“太子殿下。”婉儿这才知道他的身份,吓得后退了一步。李贤看着她安抚道:“你不用怕我,你的祖父还曾是我的老师呢。”
很多人对她好的人都总会在她的面前提起她的祖父,可是祖父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了。在她出生没多久,她的祖父就已经不在了,她也只能从人们的话语中来了解她的祖父的事迹。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惊魂般的开头,以她的沉默作为结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不会想到,他们之后还会有那么多的牵扯。
自从那次相遇之后,李贤便时常去看望婉儿,有时候也会带她出宫,骑马射猎,下棋赋诗。婉儿见他,也不再怯生生的了。只是她不知道,他对她的好,是因为她祖父的缘故,还是单纯的因为她是她呢。
一个月后,李贤向她提出要接她出掖庭,让她入东宫。只是,武后却先李贤一步,把婉儿召到了自己身边。一番出题考较,见婉儿文不加点,须臾而成,且文意通畅,辞藻华丽,语言优美,好似宿构而成。心中大悦,赞叹道:“贤儿果然是好眼光啊。”当即下令免去她的奴婢身份,让她掌管宫中诏命。
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转折,从一个掖庭的奴婢,一夜之间成为了权倾朝野的皇后跟前的红人。可是殊不知,绝妙的才华,原是祸乱的根源。
她想留在李贤身边,可是她不敢违逆武后。她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好怕的,可是她还有一位为她含辛茹苦的母亲。她不能让她的母亲跟着她受牵连。
那可以算得上是婉儿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有武后的宠幸,有太子的关爱,还结实了太平公主和李旦这些朋友。虽说武后喜怒无常,她不得不如履薄冰,但是这些和往后的岁月比起来,已经算作很好了。至少,这个时候她有李贤。只要想到他,她的心里就有满满的阳光。
她的祖父和父亲虽说不是武则天亲手所杀,可也都是被她所害。这个武皇后整日把婉儿留在身边,就不怕她会报复吗?真不知道是她太自大,还是太会看人。而婉儿的脑海里的确从来没有闪现过报仇的念头。父亲和祖父对于她来说太过陌生,她甚至连他们的样子都不知道,如何对他们谈爱,又如何对武后谈恨?可是很多人并不这么看,任何婉儿是为了荣华富贵,认贼作父。就连她自己也自嘲说:“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没有心肝的人,为了保全自己,连杀父之仇都可以不计较。”可是我懂她,活着的人能够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她问李贤,“我的祖父和父亲如果看到我这样,他们会不会怪我?”
李贤柔声安慰道:“不会,看到你能够放下仇恨,为自己好好的活着,他们会很欣慰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