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
帝烽那时好时坏的身体今朝感觉不错,难得亲临早朝,与百官议事。
如今的大事有两件。一是南蛮求地,二是北方稳操胜券的战事完美收官。
第一件事事关国土,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朝堂上任何人都要斟字酌句,不敢轻言,以免言语不当背上个国贼的骂名。
第二件事,虽然胜利已然是囊中之物,但越到最后关头越要稳住。古语有云:“行百里者半九十。”
朝堂上诸位大臣多数慷慨激昂,坚决不予,剩下一小撮心中有不同观点的人闭口不言,唯恐招灾惹祸。
“说什么求,分明是抢,趁火打劫,与强人土匪无异!”
“这是威胁,是讹诈,简直不把我天朝上国放在眼里!”
“要战便战,岂可避退!”
……
老丞相近日偶感风寒,不时咳嗽两声,默默不语,只听着。
那些武将怒发冲冠,各自请战,血可流成河,疆土一寸不能丢。
他们是大扬活的边关险隘,抵挡异族的入侵。此次北征他们没得到机会,更是憋着一股干劲儿。
老丞相听着他们壮怀激烈,自己心里越有底气,国家越有底气。
可是再听听某些养尊处优的高官也一副牺牲父母妻子也在所不惜的陈辞,老丞相心里不是滋味。
比如白白胖胖的治粟内史何鍭。
何鍭言道:“我大扬军民同仇敌忾,个个都可为国捐躯,抛妻弃子上战场,父母死别不还乡……”
……
帝烽看着快变菜市场的朝堂,赶紧让他们肃静。
“丞相今日为何不发一语啊?”
“回陛下,臣左右思虑,未得良策,不敢言语应付。臣请陛下,容臣发问。”
“准。”
“且问治粟内史,一年北战,花用多少钱粮,不喘口气接着南征,你准备把赋税翻几番?”
治粟内史何鍭答道:“陛下泽被苍生,九州民生向荣,尤其荆扬二州,每户富庶,可多交赋税,纵然翻上三五番,亦不多艰。只此二州所得,足以一战之用。”
罗原听了更不高兴,“居庙堂之高,则夙夜所思者应为如何使民更加富足。若尔所言,视民富而加其赋税,使之维持在一个不疾苦的温饱线上,则尔旦夕所思者岂搜刮百姓之法耶?”
何鍭战战兢兢:“陛下圣明!臣有罪,然臣绝不敢视民生艰苦为玩笑,臣之心绝非丞相所言!”
帝烽笑道:“卿且平身,朕知你绝无此心,但你要牢记民生之重。观历朝历代兴衰,史书言“苛政猛于虎”。朕自继位以来,从无暴敛,然当此国家大事,加赋亦无不可,不过要从朕与卿等开始,为万民表率。少府,点清财物,自今日备下,任何人不可随意花用。”
少府邵清出言:“少府乃皇室私库,非公家之物,臣请陛下三思,切莫过于俭朴,保重龙体。”
“无妨。朕虽有疾,今日却精神饱满。自今日起,诸皇子嫔妃有菜有肉即可,不可食昂贵珍馐,亦裁减衣妆之费。如今战与不战为定,这些钱省下来存着,以备不时之需。倘若真要开战,朕在厚颜加赋,向百姓伸手要钱之时,率先将这些拿出来。若是到时不战,再把这些钱分给诸嫔妃皇子,就当是替他们攒的,一股脑儿花个痛快,也亏不了他们。”
群臣同声:“陛下圣明!”
帝烽笑道:“卿等也该有所表示啊。”
罗原首先道:“臣请俸禄暂减一半,也当陛下替臣存着,当用则用,到时不用再还给臣,臣也不吃亏。”
群臣附议,一时间互相笑谈,也不知谁的笑脸是真,谁的笑脸是假。
帝烽笑道:“君臣同心,国无所忧。”
罗原又道:“臣还要问廷尉,自北方战火一起,有多少流民窜乱,各地诉讼刑狱之事增加几成?而今北方兵火未熄,南方又燃,又会增加几成?”
廷尉赵正道:“兵戈之祸确实不仅乱边境太平,也扰了内地百姓。各地诉讼刑狱增加了两成,多是流民无生生所资之术而盗窃。”
这位廷尉却是吸取了刚才的治粟内史的教训,不等老丞相再次诘问,率先道:“臣有罪!凡是多了一家一户不得安宁,皆是臣的罪过。”
帝烽道:“有案子不是你的罪过,办案不明才是你的罪过。卿等明律法,知刑赏,当知赏善罚恶于教化百姓之功。办案若有差池,不只使民含冤生怨,更使得风气道德沦丧。”
御史大夫道:“陛下圣明!自京城至地方郡县,凡有贪赃枉法者必遭弹劾。臣闻近日有一西北名士来京,名曰孔光。听臣之下属同僚所说,此人多计策,而且丞相也已见过,评价颇佳。而今此人就在殿外,陛下可召之一见。”
帝烽看向罗原:“哦?可有此人?”
“回陛下,臣确与此人有一面之缘。此人看起来倒像个人才,至于是否有真才实学,陛下召之一问便见分晓。”
帝烽点头,即行传唤。
孔光在外面等得心头焦虑,等来召见反而气定神闲了。
孔光自信走上殿来,“山野鄙人孔光,叩见陛下!”
帝烽看他如此年轻,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因此小瞧了他,“免礼。先生可有良策?以先生之见,这地是给还是不给?”
“回陛下,给也可,不给也可。”
诸位朝臣窃窃私语,议论孔光并无才学。
帝烽也不快,“先生莫要玩笑。”
“光不敢!此事在光看来,乃是邦交说辞。光之嘴有两面皮,怎么说都有理。”
太常风朝忍不住出言:“陛下,依臣之见,此人只会逞口舌之利,实无一可用之良策。山野村夫,并无才干,所以不敢科举入仕,哗众取宠,鼓噪声名,以此来谋取官职。”
罗丞相又咳嗽起来,风寒虽是小病,但不注意休息也不行。
风朝又补充道:“山野之中有大贤者,有匡君辅国的奇才,然皆淡泊名利,可求不可召。臣观此年少后生,乃趋炎附势之辈。”
孔光笑而不语。
帝烽道:“即便先生两面怎么说都有理,那也该选最有利的那面吧,先生怎么看?”
孔光又出惊人之语:“在光看来,不给倒不如给了。”
满朝上下一片哗然,痛骂国贼之声四起。某些与孔光相同意见的人庆幸自己闭口不言没招灾祸。
帝烽压下躁动,“就请先生讲讲是何道理。”
“回陛下,光知这大殿之上,持此见者非光一人,只是他们不敢说出口,而他们的道理,与光并不同。他们所担心者,正如陛下所想南征北战有穷兵黩武之嫌,百姓不得安息。然而在光看来,只要邦交之臣言语非凡,不给也不会开战。此即光所言不给也可。”
这下更多人想骂他了。原本那些和他意见一致的人也想骂他。既然你夸口有本事不给地也保太平,那又为什么赞成给呢?难不成真是国贼,是敌国的细作?
孔光不紧不慢接着说:“此事在陛下与诸位大臣们看来是扬蛮两国之事,然而在光看来,并非是简单的两国之事,而是四方五国之事。”
帝烽眼睛一亮,不喜的神色一扫而空,这个年轻人总算说出一些吸引他的话了。他想认真往下听,后面若是真知灼见,前面那些难听不喜的话就是逆耳良言。这个年轻人就是个人才,可以加官。
“今天下大势,人族五国并立,强弱有别。我朝地处中国,周围四邦,强则有一统天下之势,弱则遭四分其地之殃。地大物博,物华天宝。肥原沃土,富饶诱蛮戎垂涎,毓水钟山,灵秀引夷狄张目。语修文德,言罢刀兵。贸易南北,仍存亡我之心,往来东西,常有袭中之举……”
帝烽越听越觉着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与这个第一次见的年轻人相见恨晚。
圣人云:“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老丞相的政见总是恩养民生,能不打仗就不打仗,使自己在休养生息中越发繁荣富强,别国自然就服了。
自帝烽继位以来,几次战争无一不是被动还击,哪怕是他四十一岁那年,项英却敌千里,事后也只是收回了被侵犯的土地,并没有开疆拓土,千里悉数奉还,没有侵占敌国一寸。
这些年来,与周边四邻贸易交好,争取和平,可人家却时不时暗地里下绊子,在边境挑事。前些年西戎无故兵犯,而今狄人蛮人趁机敲竹杠,听说夷人也派了一批人来看看能否捞好处。这些都让帝烽觉得委屈,以强尊而不凌弱国,却总被人薅羊毛,有时候他真想恼怒开战。
可是冷静下来想一想,就知道罗原是对的。因为处于中央之国人口最多,土地最广最富饶,这就使得扬朝在五国中基础最好,能以数倍于他国的速度发展,越是和平休养发展,越能拉开与四夷的差距。只要没有非人力所及的天灾,扬朝就会越发强盛。打仗这种损耗国力的事反而对敌人有利,除非能一举吞并敌国,否则不论胜败都是吃亏的。
帝烽回过神来,继续听孔光谈论。
“故当此之时,非我不仁,实不由我甚。四夷之中,北国疆域最广,国力最盛,而东西皆地窄人贫,蛮国地有北国之广却是穷山恶水。吾皇可以数县肥沃之地割予南蛮,令其与东西断交。待两三年后,我军即可东征西讨,扫清两侧,再不受人背后捅刀的气。”
帝烽听之如获至宝,只是他力不从心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两三年,就算勉强苟延残喘,也是老来壮志消。
从前的他也想过开疆拓土,总想忍不住把那些不知好歹的东西收拾了。可是他够冷静,加上有个主张和平的丞相早晚共事,把征战的步伐拽住了。
慢慢的,他看到了和平发展几十年的国力越发鼎盛,更舍不得打仗了。他想,这样再过十年,二十年,盛世永昌。虽然有时候也偷偷想想,待到一国之力足以扫清六合,就该一统天下了,但一想起罗原,又不禁一笑了之。老丞相的和平发展只是想发展,一直发展,从不谋算着攒够了本钱玩票大的。谁想打破太平,老丞相都会瞪眼。
现在他更打算把这件千秋霸业留给后人来做,自己这最后的时光不够做这件大事,不值得破坏老友之间的君臣情谊。
他想等项英回来,和罗原一起三人再微服出游一次,最后一览锦绣江山。死在路上也不要紧,对于他来说,国土之内处处是家,是根。有两位老友陪着,他也不担心有人能利用他的死兴风作浪。
思绪飘的远了,帝烽回过神来,准备授予孔光官职,先留住他,留给帝峻用。
然而朝堂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买账,还有人在议论争吵。
他们有的人是真觉得孔光所言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太仆卫梓出言:“敢问先生,且不说那蛮王是否会如先生所料,只说咱们国内之事,要让出去那几县土地上的百姓怎么安置,如何使不明就里的国人不对朝廷失望,这失地之辱纵然陛下受得,我等公卿受得,然九州国人尽可受得?”
有的人就是纯粹视孔光为眼中钉,找茬。
比如典客蒋温、典属国华朗。
孔光言辞凿凿,一口一个“邦交说辞”“邦交之事”“若是邦交之臣得力”等等,显得他们无能了,让他们与一众下属同僚很没面子。
蒋温道:“先生之言听之煌煌,然细细思来甚为空泛。四方蛮夷素无信义可讲,今日归顺,明日即举兵来犯,朝暮毁誓,旦夕倒戈,岂可以我国土喂此忘恩豺犬?”
华朗附言:“天下大势,瞬息万变。先生欲以如此血本来为数载之后未可知的征战一博,实非智者所虑。”
众臣议论纷纷,帝烽静观孔光如何作答。
孔光对卫梓恭谨一揖,“公之所虑,确为实事。然此乃阳谋,不必遮掩,一切皆可布告天下,使我国人了解实情。蛮王明知我所图谋,也必会答应。因为我所图谋不害南国利益,而取东西。五国疆域,南蛮只与我相接,与西戎隔着一座古来无人的莽苍山,与东夷隔着茫茫大海,更休说远在北端的狄国。蛮王想得良田,以事农桑,繁衍人口,只能相求唯一接壤的强邻。拒绝我们,东西两国给不了他想要的,倒不如答应了,扬蛮互利,哪管戎夷存亡。”
卫梓点头,不再多虑。
孔光转头笑道:“至于两位邦交老臣出口之言竟如小儿梦呓,实不足与高士共论。”
蒋温与华朗面色铁青,已经在盘算暗地里使什么手段给这个狂生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蒋温强压怒气,“就请贤士指教一二!”
孔光笑道:“二公皆邦交之老臣,当知国与国之间素来只谈利益,分分合合,燃燃熄熄,全看一个‘利’字。利之一处,无需山盟海誓自然履约。利有分歧,当时歃血也必反目。蒋公曰:‘四方蛮夷素无信义’,岂不令人发笑耶?”
蒋温无话可辩,拂袖冷哼,不再言语。
孔光继续笑谈:“而至华公所言,尽是颓丧之语,败坏国风。《易》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天地时势之变化,本就是穷尽人力也不可能全部知晓的,总有那些个万一在明日后日明年后年等着我们。难道我们因惧怕不可知的变数就什么都不做了吗?有为之士当尽人事而听天命,是否功成皆无愧无憾。若依公所言,世事无常一旦休,不如早早备下棺椁,坐卧家中等着。”
华朗比蒋温更加恼怒,不顾庙堂礼仪,指着孔光那可恶的笑脸,大吼:“汝乃山中一匹夫,怎敢欺人太甚……”
孔光一点儿也不生气,依旧保持微笑,反倒是华朗越骂越气,最后气得自己说不出话。
他不说话,孔光又开始了。
“我听说几日前某位谏议大夫坐着自家的马车在最安全不过的天子脚下京城之内摔断了股肱,这岂不是最无常的祸事了。说不定今天也要有人摔一次,今天没有那就明天有,明天没有就是后天。有人若实在害怕,最好别上朝了。出门有风险,还是在家待着吧。”孔光走到华朗旁边,突然一拍脑门,“哎呀,待在家里不动也有风险,万一喝口水呛死,吃饭噎死,再万一有天降陨铁砸在脑门上该如何是好啊?人活着就有风险,不如先躺到棺材里等着吧。”
“狂生!你……”
若没有同僚拉着扶着,典属国华朗今天不是昏厥就是要与人厮打。
“今日全是戏言,诸位爱卿不必当真。”帝烽一句话,暂时平息风波。
孔光十分恭谨,全没有刚才的倨傲姿态。
众臣也个个整理仪容,重新坐好。
“这位先生胸中确有韬略,是我大扬的人才,丞相觉得可授何样官职啊?”
罗原道:“陛下,丞相府中尚缺这么一个敢言能谋的议曹掾。”
于是孔光就成了丞相府议曹掾。
退朝之后,诸位大臣趁出宫的这一段时间议论着今天这个狂横无礼的书生是哪冒出来的。
一些消息灵通的此刻正好卖弄。这个无名小辈出身公主府,与太尉大将军独子交往过密,得丞相青睐,受御史大夫举荐,与御史中丞嫡子也有交情,没点儿背景的能这么横,敢这么狂?
只是不知怎么,最后只得了个秩比三百石的丞相府议曹掾。原以为他不仅有背景,更是一番话打动了陛下的心,至少能得个秩比千石。
有人说是丞相有意栽培。丞相开府理事,下辖议曹负责大小事务的谋划议定,议曹掾不大不小,却是个锻炼人才之职,尤其是这个年轻书生今日锋芒太过,是该磨砺。
有人说凭他今日的言辞,原本该授予邦交之职,亲自筹划他自己提出的这件大事,丞相怕他今日得罪上司以后会难做,暂且找个不大不小的位置把他放在身边。
有人说是丞相在拉拢人心,让他先在丞相府中任职,以后有丞相帮衬,一路扶摇直上。
至于老丞相究竟作何想,只有老丞相自己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