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卫东将一个厚厚的卷宗袋丢到我和程建邦面前时,一直盯着我的脸。
我打开文件夹,一张熟悉的面孔赫然跳到眼前,我听见自己的心脏突地一跳。记忆深处紧闭的某道闸门,被照片上的那个名字猛然推开,心里一股血被那闸门里喷涌而出的沉痛一下冲到头顶——照片上正是当年我和宁志的任务目标人物:刘亚男。
我知道,徐卫东在观察我的反应。我暗暗吐了一口气,悄悄放松一瞬间咬紧的后槽牙,快速翻阅着手里的资料。
1996年底,我曾跟宁志一起执行抓捕刘亚男的任务,结果照面都没打就被她溜了,只抓到一个没多大用处的小喽啰。
之后,差点儿被开除出队伍的我被派往泰国做程建邦的助手。资料显示,在那段时间,宁志顺着一些线索,已经成功接近了刘亚男。但刘亚男像一条危险狡诈的鲇鱼,多次从缉毒大网边上滑过,时隐时现,屡屡漏网。
刘亚男生于1964年,四岁的时候,她母亲因为父亲的家庭成分问题与其离婚,第二年就病逝了。刘亚男是跟着父亲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长大的。1980年,她父亲获得平反,得到一笔可观的赔偿,开始经商。
1982年,她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成天与社会上的一些待业青年厮混,很快在全国展开的严打行动中因流氓罪被捕,被判有期徒刑十六年。1994年,她被提前释放,自此跟随父亲在中俄两地往返经营服装,生意做得很大,渐渐地,与俄罗斯当地的黑帮有了瓜葛,开始涉及毒品走私。1995年,她父亲在俄罗斯遭遇车祸,尽管是以交通意外结的案,但我们都很清楚,她父亲与俄罗斯黑帮做交易时发生了摩擦,是被俄罗斯黑帮杀害的。
刘亚男从此独闯江湖,靠着她父亲多年打下的人脉基础,刘亚男很快在俄罗斯黑帮中成为一朵妖冶的毒花,并得到一个绰号,叫作“二锅头玫瑰”。
1997年底,消失了近一年的刘亚男又进入了缉毒局的视线。情报部门跟踪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刘亚男干的事远远不只毒品走私这么简单。
随后,她的案子正式移交特案组。
我特别想知道宁志是怎么到的金三角,是不是因为这个刘亚男?但这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我不能问。现在,刘亚男的卷宗摆在我面前,宁志的名字出现在她的案子里,这中间一定有关联。
我躲避着徐卫东刀子一般的眼神,仔细地翻着资料,看完后面又翻过去看前面。
“要不再给你放半年假?”徐卫东试探着说。
我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能让我回家休养就完美了。”
徐卫东低声喝道:“好个屁!刘亚男的案子你别碰了,家你也别想回。”
我心里一凉,知道刚才强装的镇定失败了,被徐卫东看出了我真正的意图。“为什么?”我几乎是拍案而起,瞪着徐卫东说。于情于理这个任务都该交给我来办,我愿意付出全部去完成宁志没能完成的任务。
徐卫东却在第一时间看穿了我的心肝脾肺肾,他料到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回到金三角。因为我曾对他说过,我想把宁志带回来——我知道我是一个特案组的探员,我不能被个人感情左右。但我太想把宁志带回来了,我不能让他孤零零地躺在异乡的国土上。
“你再嚷大点儿声,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徐卫东慢慢地说着,眼睛里闪出凌人的光芒,那道光像匕首一样刺穿了我的身体。
我像只漏气的气球,顿时瘫软了下来,悻悻地坐回椅子上。
徐卫东说:“怎么不问了?”
我咽了口唾沫,没敢吭声。
他说:“不问了就回去待命。”
我赌气地起身扭头往外走。就听徐卫东对程建邦说:“你还坐着干吗?”
程建邦说:“行了,别装了,秦川也不是外人,有什么秘密任务不用支开他,你就说吧。”
我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门框上,见徐卫东抽了口烟,眯着眼睛往烟缸里弹弹烟灰,对程建邦轻轻地说:“滚!”窗帘缝里透进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嘴和鼻子里喷出的淡蓝色烟雾随着那个“滚”字快速飘散在空气中。
程建邦叹了口气,嘟囔着:“老徐,你也太不给面子了,给个台阶下,真的,这你让我以后还怎么混?”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老徐抄起桌上的烟缸,一副要砸到他脸上的样子。程建邦一手挡着脸:“我滚,我这就滚,靠。”赶忙站起来退出徐卫东的办公室。
我和程建邦“滚”出了徐卫东的办公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主要待在国内西部的几个城市,执行了涉及毒品和枪支的几个小任务。之所以说那些任务小,是因为经历了金三角的洗礼后,那几趟差事与其说是外勤任务,不如说是休假。
至于金三角和刘亚男,徐卫东再没有对我们提过。
经常在午夜梦回间,躺在舒适干净的大床上,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城市里灯火阑珊的不眠之夜。我开始怀疑曾经的经历只是刚刚做过的一个梦而已,清晰得痛彻心肺,遥远得不可触及。
1999年2月,我刚执行完一个任务,还在回京路上就接到了徐卫东的命令,让我火速前往总部报到。电话里他的口气有点儿急,认识他这么久以来还没有见过他这样。
我赶到徐卫东办公室的时候,程建邦已经到了,我们还顾不上打招呼,徐卫东便抄起外套带着我们来到地下的一间小会议室。一进门,徐卫东就丢给我们每人一份资料,说:“抓紧时间看。”
我翻开一看,是刘亚男的案子!我心里一阵狂喜,为避免再一次被徐卫东察觉自己的真实心情,我赶紧埋头翻看资料。看完后我一抬头,见徐卫东正看着我,我对他勉强地笑了笑。
“时间比较紧,把人全部给我带回来。”徐卫东说“全部”两个字的时候,说得很重。
我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分量,见徐卫东一直盯着我,我扭头看了看程建邦,用胳膊肘捣了捣他说:“跟你说话呢,让你把人全部带回来。”
徐卫东低声对我喝道:“你给我严肃点儿。”
他这一个“严肃点儿”让我的肩头顿时沉重起来,我点点头。
“根据情报,刘亚男明天下午到天津,你们回去准备下,明天出发吧。”徐卫东顿了一下,我们等着他说下一句,他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直跟着我们走到停车场,看着我们上了车才说,“刘亚男非常聪明,做事比较极端,你们不要轻敌,还要谨防她自杀,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这次是秘密抓捕,除了咱们,连公安部门都不知道,所以一点儿动静都不能有,一旦刘亚男被捕的风声走漏了,在场的几位谁也担不起。”
我点了点头。徐卫东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我和程建邦说:“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从他火急火燎地把我和程建邦叫来,交给我们这个貌似一般情况的任务,到现在他一再提醒保密的情势来看,这次恐怕不仅是抓一个刘亚男那么简单了。换句话说,这可能只是个序幕,很难想象之后会怎样。我想了想,试探着说:“能让我回家看看吗?”
徐卫东嘴里啧了一下,不耐烦地左右看了看,居然破天荒地同意了。他点头说:“去吧,不过情况你知道,自己做好心理准备。”说完转身走了。我对着他的背影咬着牙,无声地做了个攻击的动作。徐卫*然说:“别背后做小动作,我后脑勺有眼睛。”说这话时,他一直都没有回过头,径直走进楼梯间。
程建邦在一旁哧哧地笑。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自己家里的关系搞得很僵,但每个和家里关系很僵的人都有个共同点,都会觉得自己很委屈。我也不例外,也很委屈。
当我消失了两年多以后,第一次出现在家人面前时,站在门内的母亲看到我,愣了好一会儿,才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屋里拉,张了张嘴还没说话眼泪就落了下来。这时,父亲拿着电视遥控器伸着脖子走了过来,认清门外站着的是我后,微笑的脸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把将母亲拽到身后,指着我的鼻子,嘴唇哆嗦了半天,喝了一个“滚”字,就“咣”的一声将厚重的防盗门重重地摔上。
我站在家门外,隐约听到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的呵斥声。在他们眼里,我毁了他们寄托在我身上所有的梦想和希望——我是一个因为屡次严重违反校规和条例而被开除学籍的军校生,并且在被开除后失去了踪迹,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回家。
不多时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四下里黑漆漆的,偶尔会有一股早春的小风掠过,很冷。我想,这两年多,他们一定为此伤透了心,对我也从最初的失望渐渐变得绝望。徐卫东曾很正式地告知过,为了安全和保密,对我们的家人都将有另一套说辞。我曾经觉得,那对我年迈的父母而言有些残忍。但一想起宁志的父母,在伤心和绝望后,到现在连自己儿子的一捧骨灰都不曾见到。相比之下,我应该知足。
在黑暗中,我给紧闭的防盗门内伤心的父母敬了一个礼,然后点了一根烟,慢慢地走下楼去。走出楼门口时,不知从谁家的厨房里传出一阵刺啦声,一股葱花炝锅的香气弥漫在楼道里,接着是铲子在锅里翻炒的声音。看了看表,到晚饭的时间了。看着暮色中的万家灯火,闻着空气中飘散的油烟味,我心里涌起一种凄凉的温馨。
路灯下停着一辆车,大灯冲我闪了闪,随即启动了引擎。我默默地走到跟前,坐在车里的程建邦看看手表说:“行,比我强,我是被我们家老爷子用菜刀一直撵到小区门口的,你还优哉游哉地走出来。”
我懒得理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又朝自家的阳台看了一眼,窗帘还是我熟悉的那款花色。程建邦接着唠叨:“我靠,我得问问老徐他们到底跟我家里说我什么坏话了,这差距怎么这么大?”
程建邦将车驶出小区,我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又点了第二支烟。程建邦说:“老徐不让你回家是对的。”
我说:“你又回过家吗?”
程建邦笑了笑,没说话。我们彼此都有个默契,所有与任务无关的话题,一旦谁沉默了,另一个绝对不会追问。
程建邦说:“你也不用太沮丧,当年我被我们老爷子用菜刀追出来后,我当时的搭档就带我去喝酒了,管用。”
“你的哪个搭档?现在在哪儿?”问出这句我就有点儿后悔了,赶紧转过脸去看着窗外。
程建邦收起笑容,朝另一边转过脸去,揉了揉鼻子。
2
第二天下午,我们的车驶上京津塘高速公路时,我满脑子还是母亲那令人心碎的眼神,耳边还是父亲那一声“滚”。我努力想使自己回到任务中来,刘亚男的名字闪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又想起了宁志,胸中憋着的一股闷气压迫着五脏六腑,让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程建邦扭头看了我一眼说:“这个刘亚男,你跟她打过交道?”
我回了回神,点点头说:“没见过,上次任务她跑了,其余的和你知道的一样多。”接着,我把上次在宁志的任务里跑龙套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程建邦想了想,说:“这我倒知道,宁志一直都在跟她的案子,一直跟到金三角。”他见我脸色不太好,忙说:“你知道,我们都是小角色,知道的也都是些片段,一个案子关联着多少案子,我估计老徐也未必知道全部。”
我说:“我没想知道那么多,给我什么任务,我就做什么,只是刚才想起了宁志。”
其实我们都明白,每次执行的任务都只是一条线而已,这些线彼此交叉却又独立,最终会织出一张什么样的网,根本无从想象。我们只知道,如果剪断其中一条线,这个网就少一分力量。所以做的事越多,就越觉得自己渺小与虚弱。
总想找个地方去证实自己,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自己的家了,偏偏那个全天下最温暖的地方,反倒成了我们最遥不可及的地方。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位于天津河西区的目标酒店,将车子在停车场停好后,我看了看表说:“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抓人能带着一大队人马,大摇大摆地抓?”
程建邦伸了个懒腰:“那样的话,你能有问话的机会吗?”他朝我诡异地一瞥,我心领神会地一笑,点了支烟,一边等一边开始盘算起一会儿逮到刘亚男后要问哪些问题。
我们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走进酒店大堂吧,点了两杯咖啡。不多时,一个身着棕色过膝皮风衣、蹬着高跟皮靴、脸上扣着一副大墨镜的漂亮女人只身走进大堂。一时间,我不敢确认她是否就是目标人物刘亚男,只好对程建邦使了个眼色。程建邦大大咧咧地歪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全然没有半点儿掩饰。
我悄声说:“你悠着点儿,别被注意到。”
程建邦不屑地“哼”了一声,眼光还是没有离开那个女人,轻声说:“放心吧,这种女人早就习惯了男人的眼神,你不看她,她才会怀疑你。”
果然,那女人在门口站定,摘了墨镜,轻蔑地斜了程建邦一眼。墨镜一摘,我顿时分辨出她就是目标人物刘亚男。程建邦不失时机地对刘亚男笑了笑,随手还敬了一个美式军礼,他这一番大胆的举动着实让我开了眼。
刘亚男对程建邦优雅地一笑,将肩上的皮包取下提在手中,不紧不慢地走到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程建邦的眼光还在刘亚男身上,头也不回地说:“看见没,这就是见过世面的女人。”
我只当他是无聊瞎逗,扫了一眼略显冷清的酒店大堂,说:“咱什么时候动手?”
程建邦说:“这女人出门连个随从也没有?而且就拿这么一个小包?”
我扭头看了一眼门口,的确没有人跟来,也没有行李员跟着。我说:“而且酒店房间也是用她自己的名字订的。”
程建邦说:“抓她简单,难的是谁也不惊动。”
我说:“我们时间不多了,再在这儿待下去,该被人怀疑了,一会儿等她回了房间,我们进去控制住,直接带回北京。”
事实上,我有点儿厌倦这种畏首畏尾的任务,相对而言我有点儿期盼将她带回北京后的事。我有种预感,这个女人一定会将我再次牵回金三角。
曾经在金三角那炼狱似的经历,几乎将我从肉体到精神彻底毁灭。当时我曾无数次幻想,只要能待在国内,只要不去为自己的生死和战友的离别担忧和痛苦就好。这两年来,生活在相对安逸的环境中后却发现,金三角的任务只是一个开始。
当我在城市的繁华背后看到十几岁的少年沉溺于毒品,为之疯狂而不能自拔时;当各种花色品类的毒品源源不断地吞噬掉那些曾经美满的家庭,让瘾君子们不管不顾地走上杀人越货的不归路时,我觉得,金三角只是我的使命的开始。当我在梦中与宁志重逢,黑红色的血不断地从他额头的弹孔里涌出时;当梦里的郑勇那双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睛突然开始转动时;当那个死于我手下的少年杀手歪着脖子向我索命时……我明白,金三角对我而言是一个梦魇的开始。
既然有开始,就必须有结束,平淡安逸的生活并没有缓解心中的伤痛,反而让我越发觉得愧对宁志和郑勇,还有所有为此牺牲的战友的英灵。
宁志的尸骨还掩埋在异国他乡的荒山野岭中,我又有什么资格每天穿干净的衣服,每顿吃香热的饭菜,每晚睡宽大舒适的床呢?
这些纠缠第一次混在一起在黑夜里向我袭来时,我的胃里抽搐翻滚起来,我从午夜的被窝里爬出,三两步冲进卫生间痛苦地呕吐着,最后无力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泪流满面。这种煎熬渐渐变成一种疯狂的冲动,一种恨不得即刻起身杀回金三角、踏平那里每一寸土地的冲动。
所以,当初徐卫东没有把刘亚男的案子交给我时,我冲他拍了桌子。
所以,当我知道此次任务的目标人物居然是刘亚男时,内心时刻跳跃着莫名的兴奋。
“老徐派我们来,就说明这次不是单纯抓人那么简单,也说明这个女人所牵扯的事有多重要。如果我们稍有差池,我想损失的可能不单是我们能从她嘴里获得的那些情报那么简单,搞不好会死人,会死很多人。”程建邦说着话,端起咖啡呷了一口。
我只觉得胸口有些闷,不觉地叹了口气:“我明白,她身边有咱们的人,很可能这次她的行踪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如果被人知道她是被官方抓走的,那咱们潜伏在她身边的人就会有生命危险。而且,整套网络都会被他们清理。”说到这儿,只见程建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于是问道:“你有主意?”
程建邦看了我一眼,说:“试试吧。”他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西装,用手理了理头发,全然不顾我的茫然,径直朝前台走去。
他走到刘亚男身边,将接待台上的一盘糖果挪开,侧身靠在前台上,微笑着不知道对刘亚男说了句什么,冲她伸出了手。刘亚男与他握了握手,随着他的手势转头朝我这儿看来,对我笑着点了点头,我木讷地也冲她点点头。不多时,程建邦走了回来。这时,刘亚男已经办好了手续,手里拿着票据和房卡朝电梯间走去,见我和程建邦都在看她,她挥了挥手,又指了指电梯间,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程建邦伸手做了个OK的手势,得意扬扬地坐回沙发,继续拨拉他的头发。
我好奇地问:“你和她说什么了?”
程建邦神秘兮兮地一笑,甩了一下头发:“说什么不重要,关键是……”
我实在懒得理他这副德行,不过看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心想,只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刘亚男带回去完成任务就好,管他是不是靠出卖色相骗目标人物呢。
程建邦到前台把我们事先订好的房间换到刘亚男房间的斜对面,刚打开门,刘亚男的房门也开了,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拨开程建邦钻进房间。
如果程建邦打算用这种方式带刘亚男回去,那么我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一旦计划失败刘亚男逃脱,我们的身份暴露,那么我将不会再有机会重返金三角。目前,我不确定刘亚男和周亚迪等人有多深的关系,是不是有往来,也不知道两年间那边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她和胡经的关系非比寻常是肯定的,不然宁志不会追她追到胡经那里。
当然,这是我自己的计划,至于上级是否再派我去还两说。过去了这么久,谁也不知道周亚迪知道了多少事,就算他什么都不知道,再见到他我也得面对他曾派人杀我的事实。对此,我早已做好了全部准备,所谓的准备,其实就是谎言。如果与周亚迪重逢,不论他对我有什么质疑,我都做好了应对准备。
我已不是两年前的秦川。
程建邦和刘亚男在门口寒暄了几句后,回屋关好了门。他走到窗边看着天空的薄云,幽幽地说:“要是事先不知道她的来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她是个大毒贩。”他叹了口气,“我觉得我和她还挺聊得来的。”
我没有心思听他胡扯,问道:“她刚才是要出门吗?”
程建邦回了回神:“开门透透气而已。”
我走到门后想透过猫眼看看对面的情况,又担心刘亚男如果正注意着我们,就一定会留意到猫眼后面是不是有人在看她。想到这儿,我扭头对程建邦说:“能别光顾着显摆你的能耐好吗?咱先把正事办了吧。”
程建邦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你放心,我肯定能把人带回去,你得允许我感慨下。”
要放到平时,任务中他说出这样肯定的话,我不会有半点儿怀疑,因为他一直用实际行动证实了他的每一个承诺。但这次的成败,乃至每个细节都关乎我自己额外的计划,所以我不禁有些紧张。
程建邦大概看出了我的反常,歪过头看着我问:“你今天怎么了?”
我说:“资料上也没说她这次来干什么,和什么人会面,待多久,然后去哪儿,不定因素太多,我心里不踏实。”
程建邦看了我一会儿,将床边的椅子拉到我跟前坐下,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是不是还想去?”
我心头一激灵,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不对他隐瞒,点了点头。他伸手搭在我的肩上拍了拍,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床头的电话响了。
“喂,你好,没什么,休息休息准备下去吃饭。是吗?好啊,那怎么好意思,我请你才是。好的,门口见。”程建邦挂了电话,对我打了个响指说,“主动约咱吃饭呢,还担心她跑了?”他走到衣柜镜子前整了整衣服,从镜子里看着我说,“我们,尤其是你,不适合再去那里了,面孔太熟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如果有机会去,这次你看我的,我帮你把你的事办了。”不等我说话,他拍了拍手,“走,赴宴去。”
程建邦拉开门,见刘亚男也正开门往外走,刘亚男笑着跟我们打着招呼。
我走在程建邦和刘亚男前面,朝电梯走去。没几步就见迎面过来三个男人,他们都穿着深色的夹克衫、西裤、皮鞋,统统留着板寸,其中一人手臂间夹着一个黑色的手包。他们三人并排将过道挡得严严实实,犀利的目光在遇到我的瞬间,右手不自觉地朝腰间探去,目光越过我望向了刘亚男。
我心说不好,这三人肯定不是普通房客,八成是警察,不是刑警就是缉毒警,多半是来抓刘亚男的。我假装心虚地停下脚步,慢慢地后退。果然,那三人一边摸枪一边对我喝道:“别动!”
我一脚将走廊边的一个垃圾桶踢了过去,那三人已经将身形错开,最前面一人离我只有两三步远,起身跳过滚过去的垃圾桶。他刚落地,就被我冲上去一把锁住了脖子,夺过了他腰间的手枪。我一看,果然是警用手枪,赶忙用枪抵住他的下颌,把他当人质一边退一边对另外两人喝道:“谁动一下,我就开枪。”
我手里挟持着一个警察,慢慢往后退,装成一个重案在身被警察追来的罪犯的样子,路过程建邦时,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故意说:“靠,接着显摆啊!这他妈叫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说话间,我瞥了刘亚男一眼,她本来正在打量我,见我看向她,忙移开了眼神,换了一副惊恐的表情,双手捂着耳朵缩在墙边瑟瑟发抖。这女人不愧是老江湖,真会演。
我控制的这个警察猛地头一偏,一把攥住我握枪的手朝外扭去,我习惯性地正要扭他的脖子。理智告诉我,他是个警察,是我的同志,我不能对同志下杀手。我手下一松,被他反制住。另外两个警察见势都拔出枪一边对着我们,一边呵斥着我们。
我无奈地松下劲儿来,心说这下完了,任务搞砸了。接着,我的后脑勺被狠狠地砸了一*,我眼前一黑,闷哼了一声,死撑着没有晕倒,双手就被一副冰冷的手铐反铐起来。那警察揪着我的头发狠狠地朝墙上一撞,我浑身一软跪在地上,血淌到脖子里,热乎乎的。
3
蒙眬间觉得我头上被套上了个袋子,跌跌撞撞地被拖到酒店地下的停车场,塞进了一辆汽车。
头上袋子被摘掉后,我注意到这是一辆七座的商务车,除了刚才那三个警察外,车内还有两个人。程建邦和刘亚男跟在我身后,被人塞进车里铐在车内的把手上。之前被我挟持的那个警察钻进车后,二话没说狠狠地抽了我一个大嘴巴,骂骂咧咧地说:“你本事真大。”
我甩了甩头,狠狠地瞪着他。
副驾的一个警察扭过头扫了我们一眼,摸出警官证在我们面前一亮说:“我们是宁夏公安厅的,现在怀疑你们和一宗枪支买卖案有关,带你们回去调查。”又对刘亚男说:“刘眉,你几个人来的?”
我和程建邦一对视,心里有了数,看来刘亚男是别的案子被人盯上了,而且她有个化名叫刘眉。
刘亚男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我要打个电话。”
那警察冷笑了一声:“咱们就不要装了吧,问你呢,你几个人来的?”
刘亚男冷冷地说:“我一个人。”
那警察用下巴指指我和程建邦说:“睁着眼睛说瞎话。”
刘亚男看看我和程建邦:“我不认识他们。”
“那就换个地方说。”那警察下车对旁边一辆车内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坐回车内关好车门对司机说,“走,回。”
程建邦说:“回?回哪儿啊?我干什么了?你们凭什么抓我?”
那警察说:“有没有事到地方慢慢说,要是我把你抓错了,我们给你道歉,赔偿你。”
我说:“你们把我打得满头是血,是不是先带我去医院?”
警察说:“没一枪把你打死就算你捡了一条命,开车。”
我瞟了一眼程建邦,他也被这个意外搞得有点儿蒙,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情形他们是要把我们带到宁夏去,这一路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要刘亚男没有被带到总部,我们就不能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们的身份一旦暴露,在刘亚男这里挂上了号,那么我和程建邦基本上就可以退出这个圈子了。
程建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事情已然这样了,我们也只能不动声色地等待时机。
车子驶出市区后就开始加速。程建邦说:“能慢点儿吗?这么快太危险了,我们不赶时间。”我估计了一下,时速少说也有160公里。不等警察说话,刘亚男扑哧一下乐了。一个警察说:“你废话咋那么多?用不用我把嘴给你堵上?”
程建邦说:“别,你们车开得这么快,我有晕车的毛病,把我嘴堵上一会儿想吐怎么办?嘴里吐不出来,还不得从鼻子和耳朵里往外喷……”他话没说完,就被一个警察用胶带把嘴给封上了。
我忍着笑把目光投向车窗外,倒是刘亚男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笑,最后干脆弯着腰把头埋在两膝间笑。我不由得开始佩服起这个女人来,身上背着那么多案子,被警察抓住没有半点儿惧怕和慌乱,还能笑得出来,还笑得这么没遮没拦的。真替这几个警察惋惜,千里迢迢跑来将人抓住,而且还有我和程建邦这俩意外的收获,最后可能一个都留不下。
那警察见程建邦老实了,说:“我把你嘴上的胶带去掉,你别再那么多废话。”
程建邦“嗯嗯”地点头。等那警察把他嘴上的胶带撕掉,他说:“报告政府。”
那警察说:“又咋了?”
程建邦说:“饿了,今天没吃饭呢。”
“我们都没吃。”话是那么说,那警察还是从座位底下摸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火腿肠、矿泉水和面包。他撕开食物的外包装,不由分说就往我们嘴里塞,又对副驾那个警察说:“冯队,你吃点儿不?”
那个冯队看来是他们的领导,回过头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塑料袋里的食物,摇摇头。这几个警察的眼睛都布满了血丝,满脸的倦容,看来是接到情报连夜赶来的,成功抓住了目标人物让他们显得很高兴,又有点儿紧张。很显然,他们并没有预备我和程建邦这两个“意外收获”的食物。我断定,他们出于谨慎,这一路上除了加油根本不会去做别的事。起初是五个人来抓一个女人,现在五个人抓了三个,还有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这趟换成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这时,坐在我们后排、一直在翻我们东西的警察笑了,拿着几张身份证对我和程建邦说:“你们俩还记得自己有几个身份证不?好人谁有这么多身份证?北京的、浙江的,还有内蒙古的。对了,把你内蒙古的地址给我重复一遍,我看你记得住不?”
程建邦吊儿郎当地说:“做来玩的,又没干什么坏事,再说我做我自己的,犯什么法了?”坐他对面的警察晃了晃一直在手里把玩的胶带,程建邦赶忙闭了嘴不再吭声。
车子驶入内蒙古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我们三个“犯罪嫌疑人”待在一起,为了避免串供,从一开始到现在警察都没有问我们任何重要的问题,也不允许我们相互说话。车内除了引擎和车外传来的风声外,没有其他动静。
这期间,我注意到刘亚男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着我和程建邦,她似乎一点儿都不为自己被捕担心。我有些明白程建邦的感慨,因为我也不太愿意把她和一个大毒贩联系起来。她看起来聪明而不狡诈,美丽而不妖冶,眼神清澈而平静,丝毫没有江湖上摸爬滚打过的流氓气息。
冯队把车窗摇下一道小缝儿,摸出香烟点了一根,抽了两口,转过身拿着烟盒对程建邦晃了晃。程建邦双手反铐着,噘着嘴探着身子去够那烟盒。一旁的警察白了程建邦一眼,抽出一支烟喂到程建邦嘴里,帮他点燃。程建邦点头致谢,眯着眼睛抬起头靠在椅背上美美地抽了一口,还不忘侧过脸对我和刘亚男挤挤眼。我满脑子都是该想个什么办法既不伤害这几个警察,又能安全地把刘亚男带回去复命的事,没理会他。
几个小时后,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看了一眼驾驶台上的电子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刘亚男突然说:“我要解手。”
冯队前后看了看,这正是公路上前后不挨的地方,他对司机说:“靠边儿,跟她去。”
那司机把车靠路边停下打开双闪,跳下车急速走到车后,将后车门“唰”的一声拉开,从后腰摸出一副手铐,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泽。那司机迈进一条腿,手铐的一头铐住刘亚男的手腕,另一头铐在自己的手腕上,说:“下车。”她这么一说话,我们才注意到这是个女警,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动作干净利索,看起来训练有素。
我对程建邦使了个眼色,我想知道他有什么打算。现在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们只需制住这几个警察,借着逃命把刘亚男带到北京,然后偷偷给徐卫东发信号,让他派人来把我们一起抓走,那么不仅我们的身份不会暴露,任务也算成功。
至于这几个警察来抓捕刘亚男时搞出的动静,我们也无能为力。这种各部门之间因为情� ��不对称而发生的意外也不是没出现过,这就是任务过于机密的弊端,别说你的敌人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就连你的同行也不知道,谁也怪不了谁。
程建邦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慢慢将铐在背后的手偷偷从腰的一侧露了出来,伸出了大拇指。他的眼神安静坚毅,又隐隐透着一丝悲伤。我想起在那片丛林中,我们和宁志彼此做过这样的动作,不禁心如刀绞。同时我也明白了程建邦的意思,他想将计就计。毕竟这是老天赐给我们的接近刘亚男的机会,这也算是同生共死了。当事情发展到上级的计划之外,我们就是整件事真正的主角,那么将有很大的机会跟随刘亚男重返金三角。
想到这儿,我朝车窗外望去,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天空,似是想告诉我这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我更愿意相信,那是宁志的英灵在召唤着我。
程建邦和我一样,都认为刘亚男绝不可能乖乖就范,只不过我们都不知道将要发生的是什么。相信徐卫东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情况,到现在为止,这辆车路过那么多地方,居然没有见到一个临检站,可见他也默认了我们继续隐藏身份跟随的行动。
程建邦看似无所谓地坐在那里,其实很紧张地观察着车外,直到刘亚男被那个女警押回车内,他才显露出只有我能看得出的轻松。
刘亚男被重新铐回座椅上,车子又在公路上飞驰起来。眼看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刘亚男依然不动声色,仿佛这只是她生命中很平常的一段旅程。她的冷静让我有点儿坐不住了,如果她是这么束手就擒的人,那犯不着我们特案组为她出动。
就在我心里打鼓的时候,“嘭”的一声巨响,急速行驶的车子猛地一倾,瞬间失了控,直直就要朝着路基冲下去。开车的女警吃力地控制着方向盘,轮胎与路面摩擦出的刺耳声音刺得耳膜生疼,我们三人又是保险带又是手铐的,被稳稳地固定在座椅上。倒是那几个警察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被甩得东倒西歪。
车子爆胎了。这条路的路况不是很好,路面上的碎石非常多,这辆车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高速行进,爆胎也是正常的。当车子横在公路中间停下来时,除了我、程建邦和刘亚男,所有的警察脸色都变得煞白。这种事对于我和程建邦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一般人而言,无论有多大的反应都理所当然。刘亚男只是整理了一下坐姿,用肩膀蹭了蹭额角凌乱的头发,脸色一点儿没变。
冯队说:“赶紧靠边,这条路车少,现在视线也不好,万一来辆车很容易出事。”
女警将车慢慢地靠在路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靠在座椅上调整着呼吸。冯队说:“下来两个人换胎。”
女警从后视镜里扫了我们一眼:“冯队,你们在车上看人,我去换。”说完跳下车,绕到车后掀开后备厢。一股凉风“呼”的一声从敞开的车尾灌了进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好半天只路过了一辆车,车内的几个警察都紧张地将手探向腰间,直到那辆车走远,才松下劲儿来站直了腰。
“你们给这位女士盖点儿东西吧。”程建邦说。
我抬头望向刘亚男,她是穿得太单薄了。一个警察瞪了一眼程建邦:“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又是“嘭”的一声巨响,连我和程建邦都吓得一激灵。循声望去,见一辆正常行驶的卡车正驶过我们之前爆胎的地方,卡车在减速,缓缓停到了前面不远的路边。我们车上的那几个警察又不约而同地将枪摸了出来,双手握着。
大卡车上跳下两个披着军大衣的人,嘴里都叼着烟。两人挨个儿查看车轮,用脚踹了踹前车胎,嘴里骂骂咧咧的。其中一人朝我们这儿张望了一眼,拿出手电筒像在路上寻找什么,往回走了几步,蹲下来从地上捡起个什么凑近看了看,操着内蒙古伊盟(鄂尔多斯旧称)一带的口音大声说:“爷就知道有人使坏了,路上净是这钉子,肯定是这附近补胎的干的。”那人说着往我们这边走来,“你们也爆胎了?”
冯队打开车门,拿着枪的一只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对那人摆摆手说:“没事没事。”
那人看了一眼冯队:“咋能没事了?我刚看见有个小女女往下卸千斤顶,你说你,一老爷们儿咋让一女女换胎呢!”那人没有理会冯队,朝我们车后走过去,说,“来,哥帮你。”说话间就已经走到了车后。
女警往后撤了一步,手摸着腰间喝道:“别过来!”
那人愣了一下说:“这是甚世道,学个雷锋都把你当贼了。”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正当所有人都放松下来的时候,那人猛然一转身,手里竟然多了一把枪,对着那个女警“嗒”的一声。枪声刚落,那人一个箭步蹿到那女警跟前,弯起胳膊将肩部中枪的女警脖子锁住挡在身前,枪口对准女警的头说:“谁动我打死她,车门打开,一个一个下来。”
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了,我看了一眼刘亚男,见她目光中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我和程建邦交换了一下眼神,打算见机行事。这时,那辆卡车上的另外一个人也走了过来,手里的枪对着站在车外的冯队:“趴下。”
那个女警肩部中弹,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大家谁都不知道这伙人到底什么来路,我本来第一反应是他们应该是奔刘亚男来的,但从刘亚男的神情来看,她似乎对这些人的出现也很诧异。
“快点儿,想死了是咋?”车后那人说着抬手朝车内又开了一枪,子弹穿过车厢打碎了前挡风玻璃。这下可以确定,这两人和刘亚男确实没关系,不然不可能这么随意地放枪。好在那枪没有打中任何人,但是那一枪的威慑力是实实在在的,大家都明白,这两个人是亡命徒,根本不在乎谁的生死。
冯队赶忙说:“别冲动,别冲动,我们照做,你们赶紧都下车,把他们也放下来。”说着话,他冲车内的一个警察使了个眼色。那警察借着昏暗的光线,一边往车外挪,一边飞快地打开了我们的手铐,悄声说:“想活命就少废话。”
我们跟着警察下了车。我发现那两个人站的角度很刁,我们所有人的任何动作几乎都不会逃过他们两个的枪口。我不禁有些着急,若是只有我和程建邦,对付这两个人绰绰有余,偏偏这里还有几个警察和刘亚男,一旦动起手很难保证他们的安全。我更担心的是这些警察会轻举妄动,好不容易逮到像刘亚男这么重要的人,却被半路杀出来的劫匪搅了局,换谁都会暴躁。
果不其然,一个警察刚把手伸到后腰,就被站在车头的那人发现,“嗒”的开了一枪,子弹擦着那个警察的耳朵打在车厢上:“把枪扔过来,使劲儿扔,我接得住。”
此时,我隐约觉得不对。我们这些人都是刚下车,彼此距离非常近,这样的光线下发现那个警察有小动作没那么容易。更何况抬手就能对人群中开一枪而不伤到其他人,这肯定不是一般的劫匪。程建邦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对着我微微地皱了下眉头。
那个之前想要摸枪的警察伸手摸了摸耳朵,摸了一手的血,那一枪打豁了他的耳朵,血点甚至溅到了我的脸上。这是一种莫大的耻辱,那警察显然不服,脖子上凸显出青筋,梗着脖子狠狠地朝向他开枪的那人望去。冯队瞪圆了眼睛轻轻叫了声:“小刘。”那警察这才愤愤地将枪丢了过去。
开枪的那人说:“谁还不听话,下回打的就不是耳朵了!全部趴在地上,手抱在头上。”
我和程建邦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两个人虽然身手不凡,但看起来并不想伤人性命。也许只是劫财?我俩慢慢地抱着头,跟那几个警察一起趴在地上。我再次看向刘亚男的时候,她正站在我的前面,背对着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刚才中枪的那个警察瑟瑟发抖。我轻声说:“照他们说的,赶紧趴下。”
刘亚男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全然没有我想象中该有的慌乱和惊惧。原来,她刚才的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冷。她对我们微微一笑,一挺胸抬腿跨过趴在她脚下的一个警察,走到车门处探进身子,将她的包拿了出来,甩甩头发挎在肩上。那一刻我有点儿恍惚,她悠闲的样子好像一个化好妆准备出门购物的普通女子。在我们诧异的注视下,刘亚男走到了那两个劫匪的身边。
这时我们恍然大悟,这些人的确是来救她的。
4
我想,事到如今必须采取行动了,不然竹篮打水一场空,搞不好还要搭上几个警察的命,尤其是现在已经有两个警察受了伤,那个肩部中枪的女警需要赶紧救治。我和程建邦对了下眼神,决定我对付车尾的那人,他对付车头那个。
就当我们打算起身制敌的一瞬间,一直挟持着女警的枪手带着女警一起钻进车内。他摸出女警身上的手铐,把女警铐在后排的座椅上。车外的另一个枪手指了指冯队说:“你,上车。”
警察一个个地上了车,一个个地坐到后座,全部被铐起来固定在车里。刘亚男身边的那个枪手对着我和程建邦周围的地上连着开了四枪,子弹溅起的碎石和沙砾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刘亚男对我们说:“你们两个起来吧。”
我和程建邦慢慢地举着手站了起来。刘亚男站在几米远的地方打量了我们一下,目光落在我们的腿上,说:“我看,你们也不是省油的灯,腿还站得这么稳。经过刚才贴身的几枪,还能神色不慌、腿连摆子都不打的人,肯定也不是普通人。”
我正准备想个话来应对,程建邦两腿就颤抖起来,好像站都站不稳随时都会瘫倒似的:“刚才被吓住了,忘了害怕了。”
就像刚听人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似的,刘亚男很愉快地笑了。她示意那两人放下枪,“你叫程建邦,你呢?”她看着我问道。
“我叫秦川。”
我抬手想用袖口将脸上的血污擦掉,刘亚男忙抬手拦着我:“别,多脏啊。”打开包从里面摸出一包纸巾丢给我,对身边那人说:“给秦川弄点儿水洗洗。”
另一个枪手问:“那这里咋办?”
她想了想说:“收拾干净。”又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地念叨了一句,“秦……川……”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低头朝那辆卡车走去。
看来,刘亚男并不打算把我们塞进那几个警察里,那么对不起,我们得执行我们的任务了。谁知她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对我说:“总听迪哥提起你。”不等我有什么反应,又说:“走,上我们的车,带你们一段。”
她的这一句话像是一记闷棍打在我的头上,把我本来还算整齐的思绪瞬间震得七荤八素、凌乱不堪。一时间,我判断不出这句话对我是算福还是算祸,呆呆地愣在那里,只觉得嘴唇阵阵发麻。
程建邦指了指那辆警车,问那两个枪手:“这儿怎么收拾?”
“扔这儿。”其中一人走过去关车门。
程建邦瞪了我一眼说:“把咱的东西拿出来。”
我在一个枪手的监视下,钻回车内把我们之前被警察搜去的东西找齐,笑着说:“完事儿了,走吧。”
一个枪手用枪指着我和程建邦说:“你们两个上我们的车。”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卡车门前,刘亚男说:“委屈你们先坐后斗里吧,到前面我们换车。”我们点点头爬到后车斗,看着那个枪手围着那辆塞满警察的车转了一圈,像是在检查车门。我看了一眼程建邦,他对我努努嘴,示意先跟着刘亚男走。那两个枪手检查完便往回跑,边跑边说:“快走快走。”
卡车很快启动了,见警察那辆车就要消失在夜色中,程建邦长长地舒了口气,两只手往袖筒里一插,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情。他刚要说什么,就听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公路上一团火光瞬间照亮了半个夜空,夺目的火焰在浓烟的包围中直冲九霄。
我和程建邦被这一下震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巴看着那团火愣住了。接着又是一声爆炸,更强烈的火焰把像是汽车零件又像是人的肢体一样的东西掀到了空中。显然,两个枪手在我们离开后对那辆车做了手脚,安装了*,并在这辆卡车驶离到安全距离后引爆了。
我们都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这里不是城镇中心,但也绝不是荒山野岭,有人敢在这种地方如此明目张胆地劫持警察,还敢把五个警察捆在一辆车内制造这么大的爆炸……试问还有什么能驱使他们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来?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是,这一切就是半个小时前,我还觉得她的气质是那么脱俗、永远那么娴静、那个叫刘亚男的女人所为。
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迷信这世上会存在“如果”这个东西。如果我们知道会是这样,会毫不迟疑地宁可亮明身份也要将刘亚男带回去;如果我们知道会是这样,宁可出手让那几个警察暂时失去行动力,再将刘亚男带走;如果,我是说如果……
两声巨响之后的火焰撕裂了黑暗,也将我们内心的愧疚和悲痛引爆,而我们居然连那几个警察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个队长姓冯,还有一个叫小刘。转过脸,我看到程建邦眼里的泪水闪着光。
卡车往前驶了几公里,拐到另外一条路上。我抬起头,顶着风在路边快速掠过的干巴巴的树枝后看到一块路牌,这条路是往榆林方向去的。
程建邦阴沉着脸说:“一会儿把那两个收拾了,带上刘亚男回北京。”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我想了想说:“请示下老徐吧。”
程建邦说:“咱俩打一个赌,就算问他,他也是这个意思。”
看他肯定的样子,我也猜出他打算怎么和老徐汇报。站在老徐的角度,决定这种事全凭听到的说辞是什么,因为他不在现场,只能根据我们的描述做判断。程建邦如果想让老徐下达马上带刘亚男回京的命令并不难,如实汇报刚才发生的事,不添加任何个人感情的如实陈述就好。
之前在车内,我们用眼神交流时,他的意思明显是希望借助刘亚男的路线,与我一同杀回金三角。此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要直接带刘亚男回去,是因为他觉得事情的发展超出我们的预计太多。刘亚男要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危险,如果这么下去,再发生类似的事,我们不可能坐视不理,必然就会横生出更多的枝节。
刚刚牺牲在我们面前的那几个警察不能白死,我不能放过这个刘亚男。我说:“要带她回去早干吗去了,现在搞成这样,是不是晚了点儿?”
程建邦扭过头狠狠地瞪着我说:“你只想着去金三角,可你和周亚迪分开快两年了,你知道他这两年知道了些什么吗?你怎么敢确定你在他眼里还是以前那个秦川?这两年我们哪次任务和毒品没关系?你怎么确定你没有在他那里暴露?”
他一连几个问题把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只好说:“赌一把。”
“不行!”程建邦厉声喝道。
“那咱们打个赌,我和老徐汇报,看他怎么说。”我摸出手机准备用我的汇报方式编辑密码信。程建邦伸手想要抢我的手机,我躲了过去,说:“怎么?你怕?你要是怕就回家过年去,我自己去。”
程建邦冷笑了一下:“你不用激我,你听我说,刘亚男远比我们想象的更难对付,她和周亚迪之间的关系我们都不知道。而且她刚才突然提到周亚迪,有必要吗?明摆着是在试探你。”
我说:“就算周亚迪听说了我的真实身份,那也只是听说,他能听别人说,为什么不能听我说?况且当初是他为了和胡经合作想杀我,表面上看我没对不起过他,要有委屈,也是我有委屈。只要把离开他之后的故事编圆满,咱俩配合好点儿,不是没有机会重返他左右。”
程建邦犹豫了,眼珠四下转了转,最后还是一咬牙说:“不行,太危险了。”
“快两年了,每天我都睡不好觉,每天的梦里,宁志都会拿着打火机一下下地打火,问我为什么不去看他,他想抽根烟。他还问我是不是任务失败了,不然国内为什么还有人为了毒品送命。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在自己口袋里摸,希望能给他摸出烟来,可就是摸不到,每次都会被急醒……”我伸出一只手抓着程建邦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说,“建邦,再这么下去我会疯的,我想回去,把他带回来,逢年过节能给他送点儿烟酒,就算我死在那里,好歹也能和宁志做个伴儿。”
程建邦看了我好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我们缩在冰凉的卡车后斗里,用密码给徐卫东发了一条信息,汇报了此次任务到现在的情况,着重强调了刘亚男跟我提到了周亚迪,现在正带我们前往榆林方向去。
在等待徐卫东的回复的空当时间里,我和程建邦设计好了前年我被追杀至国境线后一直到现在的境遇,统一好口径,准备应付金三角的人。
不多时,徐卫东回了信息,翻译过来大概的意思是:见机行事,分开行动,明暗呼应,保持联络,随时撤退。
我给程建邦看了信息,问他:“咱俩谁明谁暗?”
“该轮到我在明处了,你和周亚迪已经有过节儿,不妨继续把他当成追杀你的不义之徒。我尽量留在刘亚男左右,你暗中照应我,随时和上级保持联系。”他见我不说话,又说,“你想想看,刘亚男和周亚迪他们能有什么情意?为了利益还不是随时喝交杯,转眼又倒戈。到时候,你可以根据情况选择站在哪一边,任务需要你去周亚迪那里,你就大度一回去他那里。任务需要你和他翻脸,你也理所当然。前提是我们的故事他们都信,不然都是扯淡。”说到这儿他看着我,见我半天没动静,他用胳膊肘捣捣我说:“你怎么了?”
我往紧裹了裹衣服说:“你不冷吗?”
“怎么不冷?靠!这娘们儿不会让咱俩在这后面自生自灭吧?”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说,“不行,咱得问问她是什么意思。”
程建邦站起身照着驾驶室“咣咣”砸了几拳,卡车减了速,慢慢停在了路边。程建邦探着身子对着车窗喊:“什么意思?去哪儿总得给句话吧,要这样我宁可被抓住吃枪子,也好过冻死在这破车上。”
一个枪手跳下了车,气势汹汹地拿枪对着程建邦正要说话,就被程建邦一把抓住手腕制住,猛地往前一拽,趁那人身子跟着往前时又猛地一推,只听“咔嗒”一声,那人的肩膀就被程建邦拽脱了臼,枪自然落在了程建邦的手中。司机位置的另一个枪手见势打开车门,身子还没钻出来,就被在驾驶室一侧准备好的我一脚踹了回去。我跳下去把车门用力往回一关,将他在车外乱蹬的两条腿狠狠地夹了一下。我拽着那人的腿,把他拖出车厢摔在地上,将落在地上的枪捡起别在腰后说:“你脾气太大,枪跟着你容易走火,我先替你拿着。”那人只顾着抱着腿在地上打滚,连哼都哼不出来,哪儿还顾得上跟我抢枪。
我跳上卡车的司机座,关上车门,没有理会坐在一旁的刘亚男,双手伸到暖风出风口搓了搓说:“真他妈冷。”程建邦从那头也跳了上来,凑近他跟前的暖风出风口,牙齿打着架说:“明天非得感冒。”
刘亚男被我俩夹在中间,不惊反而笑了,扭头看着我说:“怪不得迪哥老提你,身手果然利索。”
我“哼”了一声说:“他提我是因为我没死,他睡不好觉吧,你见到他就替我转告他,我和他两清了。”
刘亚男饶有兴趣地问道:“看来你们有误会?”
我看了她一眼说:“这个和你说不着。”
程建邦像是从寒冷中缓了过来,摸出根烟点上,说:“你这太不够意思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给交代一句,现在去哪儿也不吭声,由着我们哥俩在外面快冻死也不理。”
“怎么?你们还需要人照顾吗?这不是都解决了吗?”刘亚男用下巴指了指车外哼哼的那两个人。
程建邦抽了口烟说:“你认识迪哥?”
刘亚男说:“我当你们一直不问这个呢,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先把我那两个不懂事的弟兄弄上车吧。”
我们抽完烟,出去把那两个人扔到后车斗,又把驾驶室里的两件破大衣丢过去。程建邦说:“你们在这儿凉快凉快,别总是那么大火气。”
程建邦钻回驾驶室,我把车驶到路中央问:“去哪儿?”
刘亚男朝前指了指说:“往前开。”
程建邦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好,说:“你不怕我们?”
刘亚男脸上带着微笑,有些轻蔑地“哼”了一声,僵持了一会儿,她扭头打量着我说:“看来,你离开迪哥这两年混得不错。”
我看看身上的名牌行头,这次出来的目的地是一家五星级酒店,我们自然选了身适合那种场所的衣服。“你和周亚迪很熟吗?”我没搭理她的试探,侧脸瞥了她一眼。
她点了点头,盯着我的眼睛说:“很熟。”
我又问:“我跟你很熟吗?”
她看了一眼程建邦,笑着对我说:“你别误会,只是总听迪哥提起你,他一直在找你。”
“找不到我的尸首,他不安心?还是刚才那句话,既然你跟他那么熟,就麻烦你转告他,我和他两清了,谁也不欠谁。如果还是不放心,非要我的命,那我就要开始给他记账了。”
刘亚男特别干脆地说:“没问题,那你现在在哪儿发财?”
我说:“混口饭而已,总比跟着随时想杀你的人好。”
她立刻说:“我想和你合作,有没有兴趣?”
我听着“合作”这俩字就有点儿反胃,不耐烦地说:“你们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想找条狗,还非要说成是合作。”
她并不介意,正色说:“我说的合作是真正意义上的合作,我不和你谈交情,只谈钱。我和迪哥不同,我是有正当生意的人,我可以给你我的公司的股份。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为什么不多赚点儿钱,早赚早享受,免得哪天突然有什么不测,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好在哪儿。”
听着听着我就笑了,她见我笑,也跟着笑。等笑够了,我才说:“你有什么资本在这儿跟我谈合作?这辆破车外加后斗上那两个饭桶?你别忘了,现在你的命还在我们手上呢。”
她说:“对啊,所以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谈最能表达我的诚意,至于资本……周亚迪有的我有,周亚迪没有的我也有。而且只要你同意,除了西欧和北美以外,其他国家的护照你随便选,我能给你的未来不仅富贵,而且稳定。”
我抓着方向盘,欠起身来,目光越过刘亚男看着程建邦说:“听起来不错。”
程建邦皱着眉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亚男说:“所以连人家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时,不要随便搭讪。”
“宁夏的警察为什么要抓你?”
“何止宁夏。”
“真看不出来……”程建邦啧了一下嘴,“那你还敢明目张胆地住酒店?”
刘亚男反问道:“不然住哪里?”
程建邦一下被噎住,不再言语。刘亚男回头问我:“怎么样?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我说:“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我们以前没见过,你凭什么判定我就是周亚迪和你说起的那个秦川?”
刘亚男说:“叫秦川的可能很多,敢和警察动手的可不多,被警察抓了还能面不改色的更少,子弹擦过脑袋还能站起来和没事儿人似的,恐怕只有一个了。”
路两旁的地势渐渐平坦,借着皎洁的月光隐约能看到平缓起伏的沙地,黄土堆积的土山连绵不绝。放眼望去,除了偶有几棵钻天杨直刺天空外,几乎看不到什么别的植物。右前方的远处盘着一条若隐若现银色丝带般的小河,没有完全冻住,接近岸边的地方结着白色的冰层,泛着淡蓝色的光泽,小河在月光下波光粼粼。从后视镜朝后看去,卡车经过后卷起的尘土像是一团浓雾紧紧裹住公路,连同车厢内弥漫着的呛人的土腥味一起告诉我们,我们已经驶上了黄土高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