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细雨下得再大, 也不过是堪堪打湿春衫的程度。
夹杂着青草泥土腥气的雨丝,斜飞入领口, 雨点浸湿锁骨, 冻得谢嫣瑟瑟发抖。她裹紧衣衫,跟着何嬷嬷走下罗汉庙。
身后沉重步伐声渐进,鹿皮靴底踩踏水坑,轧过枯枝败叶,毫无章法朝着她行来。
“嫣嫣……你等等我……”
谢嫣抬袖擦去眼角水痕, 她越是奋力擦,脸上的水迹就越擦越多, 不知是春雨淋的, 还是她哭出来的。
她走得愈发迅疾,何嬷嬷年纪颇大,小跑几步, 便有些撑不住,遂推她一把,喘着粗气道:“大小姐您先回侯府, 老奴先去国公府一趟,待收拾好行李, 也一并将小侯爷领回去。”
谢嫣同她对视一眼,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傅君容沿着长满苔藓的台阶拾级而下,雨丝将他的墨发尽数打湿,额角不断有水珠沿着脸庞弧线滑落,他来不及擦拭, 失魂落魄朝着嫣嫣追去。
何嬷嬷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他的腰,弓起身子拦下他,扯起嗓子低喝:“世子,算老身求您,您就大发慈悲放过我们大小姐吧!她跟着你,究竟有什么好”
他远远凝望她渐渐被山林掩埋的纤细身影,状如桃花的眼眸霎时附着一层凄迷之色,乌眉颦蹙,长睫抖落细微雨珠,眼眶慢慢变红。
傅君容深知自己配不上嫣嫣,无论是从前那个尚有功名傍身的纨绔,还是这两年已沦落成废人的痴儿,他从来都配不上她。
他少时与柳卿卿青梅竹马,日日相处嬉闹,加之姑母又喜爱打趣他与柳卿卿,他理所当然就将柳卿卿当做未来正妻看待。
柳卿卿体弱多疑,他又未曾瞧上别家贵女,也就私以为自己独慕她一人,好的玩意儿都紧着给她。
他与柳卿卿的缘分止于两年前,摔下马撞坏脑子的那一刻,傅君容将过往种种全部忘却,连柳卿卿也彻彻底底忘了个干净。
若非母亲替他娶嫣嫣过门,他这辈子至死也不会弄清楚自己的真心。
一月前清醒的那一瞬,他尚未睁开眼,便听嫣嫣比着剪子在他耳边威胁:“算了吧,我可不要别人穿过的旧鞋,京中才俊何其多,也不差你这么一个纨绔,你病好咱们就和离,记得这辈子是乔嫣先休的你。”
他认识的姑娘除了幼年一同长大的柳卿卿,就只有其他府邸上那些小姐们,却没一个似她这般胆大豁达。
傅君容被她生生唬住,竟也忘了眼下他的病已经痊愈,再不必继续消沉堕落下去。
他迷迷糊糊睡去,翻身醒来已是深夜,傅君容望着水青色帐顶,身侧的被絮凹陷下去,他回头屏息一看,就撞上嫣嫣安详美好的睡颜。
夜里尤为寒冷,傅君容本欲将她抱上床榻,但顾忌她片刻前信誓旦旦的威胁,他顿时泄气,勉力顶着厚重脑袋下榻,替她寻来大氅御寒。
傅君容虽是个喜好风月的纨绔子弟,但世家亦有世家的规矩,除开跟着那些人面兽心的酒肉朋友出去游玩,他与柳卿卿素来恪守周礼,最出格的不过是碍着一群纨绔的起哄,握了握她的手。
傅君容不是不辩黑白之人,这半年多的相处,他亦晓得自己的感情。
柳卿卿同柳府早有预谋,这十多年的善解人意与顺从,不过是她不知廉耻攀附定国公府,刻意伪装而出的假象。
柳卿卿算计起嫣嫣来毫不手软,撇下他回柳府时绝不含糊,与外人不清不楚便罢,今日更是意欲害死嫣嫣。
他父亲定国公的脑子不爽利,可他却心知肚明。
嫣嫣掏心掏肺照顾他半年,护着他不被人肆意羞辱欺负,又呕心沥血提防柳卿卿的陷害,他究竟会有多狼心狗肺,才会纵容柳卿卿再去气她。
他这辈子错把自幼相处的亲情当作儿女情长,又连累嫣嫣跳进他这么一个火坑,绝不能步步错下去。
嫣嫣与何嬷嬷说的话,傅君容全部听入耳中,她铁了心要等他清醒后与他和离,他揉着头坐在一旁听得魂不附体,仓促间只得继续骗她。
傅君容绝无害嫣嫣的意思,也从未有令柳卿卿取而代之的疯狂居心,他只是想和她黏一辈子,在府里护她一辈子。
他知道自己很不好,她似一只翱翔于蓝天的飞鸟,本应有更好的人生,更好的夫君,是他拖她下水,束缚她一生。
嫣嫣跟着他没什么好处,可傅君容却死也不愿松手,欠她的,他会去补偿,令她委屈的人,他也会一并替她铲除。
他喜欢她,便不能放手与她和离。
他垂眼瞧着何嬷嬷,嗓音蕴着某种深重情意,眼眶里的晕红幽幽转浓:“嬷嬷,我欠嫣嫣太多,我要护她一辈子。”
“护她又能怎样?”何嬷嬷咬牙切齿反问,“大小姐本就是被迫嫁给你,她在国公府里过得不快活,眼下决心放下一切,世子您也要困她一辈子么?”
“您骗她这么久,又耳聋眼瞎勾柳氏那种货色来碍她的眼,你做下太多对不起大小姐的事,又能拿什么偿还是世子妃的名号,还是国公府那点家底?”
傅君容脸色瞬间青白。
谢嫣下了寺庙便回到侯府,她着人去迎何嬷嬷回来,又带上几个下人去接乔寒。
乔嫣带进定国公府的东西撇开嫁妆不算,就剩些贴身衣物。
谢嫣将世子院里的贴身之物全部着人搬上马车,又去唤乔寒收拾好东西出来,待她提起裙摆准备上车,立刻有人追出来。
“世子妃,您不是随殿下去寺里上香么这劳师动众的是要做甚?”
谢嫣面无表情揭开帘拢:“回侯府。”
“世子怎么还未回来……您好歹也要等着与世子一同回去……”
“不必了,”谢嫣掩好帘子,“我执意与傅君容和离,侯府他今后再也不需登门拜访。”
下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容她扬长而去。
其中一个好半天才回过神:“方才……世子妃她可是说要与世子和离?”
“还傻站着做什么!此事事关重大,拖不得,还不速去寻殿下回来!”
乔寒脱下外衫,一脸担忧地盖住谢嫣发抖的身子。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那傻子是不是又惹你伤心?”
“此事不用你操心,”谢嫣不愿多提,“乔寒你只要记着,自此刻起,傅君容就不再是你姐夫,安阳侯府与定国公府从此两不相干!”
乔寒瞪大眼睛:“姐姐……”
无论是原世界里两世剧情,还是眼下这种境况,傅君容从头到尾都不曾对她敞开心扉。
原世界他为了柳卿卿是非不分,枉顾乔嫣对他的恩情,执意将她逐出府邸。
如今的傅君容更因一己私欲,瞒下早已痊愈的真相,打算欺她一生。
谢嫣抱膝缩在车厢一角,她无助地胡思乱想,她从不能忍受旁人的欺骗,今次被她视如生命的傅君容欺骗,更是痛彻心扉。
傅君容从前就宠溺柳卿卿,连见她第一面时,也不忘唤她“卿卿”。她尚且记得偌大婚房被他砸得乱七八糟,明摆是不将她放在眼中。
在这半年多的短暂相处中,她在他心目中,从头到尾都扮演着柳卿卿的角色,沦落成原女主的替身。
他叫“卿卿”为的不是她,抱着她眉开眼笑也不是为的她。之所以他痴傻时不念与柳卿卿的旧情,无非在他心目中,谢嫣才是真正的柳卿卿。
罗汉殿外,柳卿卿发了疯地要杀她,傅君容情急之下出手,怕也只是这二人演的一出苦肉计罢了。
柳卿卿一旦落入她手里也就再无后路,可由他送入衙门,或许还能求衙门网开一面。
他以为借着这次救命之恩,就能弥补这一个月来的欺骗,令她放松警惕,这种幼稚又天真的计谋……未免也太过可笑。
正是因为谢嫣掌握着原剧情,她才明白这对狗.男女的行径有多卑鄙,心机有多深沉。
乔嫣没能挽回他,谢嫣凭借前五个世界与他的渊源,也无法做到。
她在这个世界的利用价值别无其他,唯有替傅君容铲除掉齐胤这个隐患而已。
她从不欠傅君容什么,宿体也未欠过他。若定国公府不允她和离,谢嫣就是不要那些嫁妆,受圣上杖责关押之苦,也执意与傅君容一刀两断。
谢嫣对傅君容付出太多,既要顶着世人眼光,又顾念心头与他几个世界的缘分。可被他欺瞒久了,才知自己容不下一个眠花宿柳、将她当做替身、利用她、欺骗她、对她的付出熟视无睹的夫君。
天下好男儿何其多,还有四个任务就能回到生前,谢嫣不稀罕。
系统:“任务完成度已达100%,脱离世界指令将在一个月后开启,请宿主做好准备。”
谢嫣愤然捶桌:“嘴炮系统!辣鸡系统!还我感情!还我青春!”
系统:“……宿主这是怎么了?”
“你是不是该回车间重造一下?你那只雷达眼检测出他不是个傻子?”
“……根据剧情进度。”
“滚!!!”
系统苦口婆心:“宿主为什么非要攥着原世界剧情不放攻略对象装疯卖傻瞒着宿主,或许也有苦衷……”
“007你有毒吧!”谢嫣狐疑不已,“我本来还觉得你挺正常,结果这几个世界你越来越古怪……好像每个世界末尾,我决心与攻略对象闹掰,你就拼命阻拦,拼命说他好话……你从实招来,是不是私底下收受什么见不得人贿.赂?”
系统噎了噎,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我可是总部研发的最新系统!怎么会犯这种报废级别的错误!”
谢嫣冷笑着抄起两只手,系统见她尚在气头上不敢再多嘴。
谢嫣回到侯府仅仅过去一个时辰,长公主听闻风声便领着下人来撞门:“乔嫣你说清楚点!我们阿容哪里对不住你,你竟不顾圣上旨意要与他和离?你到底犯了什么傻?”
谢嫣掏掏耳朵一概不理,何嬷嬷叫上几十个小厮,攥着数十把扫帚出门,不过一刻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
“长公主被世子唤人拖了回去……外头左邻右舍可都在看着,大家既稀奇世子一个傻子怎么疯病说好就好,又笑话他才好就被大小姐要求和离。”
和离总是女孩子家吃亏,和离后,傅君容还能随意另娶,可谢嫣难免会受些影响。
乔寒满不在乎道:“姐姐只管在府里养着,嫁不出去才好,今后就由乔寒照顾姐姐,服侍姐姐,省得嫁到旁人家受气!”
谢嫣戳着他脑袋笑骂:“你早些长大才叫人省心!”
她在侯府待了几日,收到安阳侯捎来的家书。
谢嫣事先就将打算告知安阳侯,安阳侯只有乔嫣乔寒两个孩子,自是迁就,这桩婚事他本就不喜,长女愿意和离反倒令他倍感欣慰。
定国公世子疯病一夜之间痊愈,以及世子夫妇和离二事闹得满城风雨,京城人士饭后谈资全仰仗这点风声。
谢嫣偶尔出门收租,还能见着几个四十上下的大娘冲她指指点点:“我算是开了眼,只有姑娘不愿嫁给傻子的,我还没见过执意要与病愈的傻子和离的……”
“你想想看,傻子一旦好了,岂不是要纳妾绵延子嗣她哪里能忍?”
何嬷嬷撒开脚丫就要追过去同她们理论,谢嫣扯住她袖口:“不用跟这种爱嚼舌根的三姑六婆置气,她们要觉得可惜,不妨就嫁进去。”
那几个嘴碎婆娘听到此话,个个羞恼无颜,狠狠剜了谢嫣一眼便四散而去。
谢嫣本以为圣上赐的婚极难和离,她写的和离书着人送到国公府不过半日,就被傅君容收下。
她立在石狮前,望着国公府差遣车夫送来的一箱箱嫁妆,轻巧地弯了眉眼。
柳卿卿被国公府的人送进衙门,据说还受了重刑,抬回柳府已经没有多少进出的气。
这些人事皆与谢嫣无关,她听入耳中付之一笑。同她说起此事的侍女半张开嘴巴,最后又垂头踱步下去。
一个月眨眼就过去半月,这次脱离世界的过程实在有些折磨人。
谢嫣先是失去味觉,继而又失去嗅觉,最后连听觉也不甚灵敏。
她藏得很好,府里府外无人察觉出她患了恶疾。
何嬷嬷花费几日清点,却翻出几箱子男人衣物。
大至外袍大氅软剑,小至中衣亵裤书卷,分门别类,一应俱全。
谢嫣:“……”
何嬷嬷恨恨道:“定国公世子忒不要脸!怎么把这种龌龊玩意也夹带进来!”
“长公主这几日又在为他物色新的世子妃,这种贴身之物留在我们府上极其不妥,嬷嬷你等会就遣个车夫送回去罢。”
何嬷嬷捏着傅君容的口水兜,神色震惊:“他不是不.举么?还有人愿意嫁他?”
“终归是个世子,”谢嫣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同我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是是是,大小姐和这骗人的混蛋没什么瓜葛的。”
何嬷嬷正要将傅君容的东西清出来,府门外忽然传来打骂声:“负心汉!你有多远就滚多远!我们安阳侯府上下都不待见你!”
“这似是小侯爷的声音……”
谢嫣扔下手里账本踏着绣鞋夺门而出,她探出半个身子,果不其然就见乔寒满脸怒容高高抬起软鞭。
“负心汉!白痴!滚!”
石狮前的人眼睑青白,忍下软鞭抽打依旧岿然不动,他微微绽开一丝淡笑:“我想见嫣嫣。”
“我姐姐的闺名岂是你该叫的傅君容,你不要忘记,你已经收下和离书!”
谢嫣嗤声对一旁的小厮高喊道:“放狼狗!”
小厮战战兢兢:“大小姐,他可是姑……可是定国公世子!”
“世子怎的,叫你放就放!他上门闹事还有什么理?放!”
小厮屁滚尿流奔去后院牵狗,谢嫣一回头又迎上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嫣嫣!你终于肯见我!”
谢嫣立刻关门。
他一只手卡在门缝里,谢嫣一使力,他掌心被夹得通红也不肯松手。
他的指甲还是她亲自修剪的,如今长出点点新色,不禁又勾起她点点思绪,谢嫣忍着泪意掰开他的手:“傅君容,我们已经两清,我没力气再与你纠缠……”
“嫣嫣,你听我解释!”傅君容趁机挤进半个身子,下巴处的黛色胡渣醒目又打眼,“我对柳卿卿绝无儿女之情,姑母已将她嫁与他人为妾,我同她彻底断了来往!嫣嫣,我除了牵过她的手之外,没亲过她,没抱过她,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嫣嫣你信我!”
谢嫣眼角一抽。
傅君容死死扒拉着门,从怀里掏出一方文书,他压抑着情绪,哽咽道:“这是卖身契,我对不起嫣嫣,害嫣嫣为我操劳半年多,今后就来侯府服侍嫣嫣谢罪。”
乔寒跳脚大骂:“你这混球还写了卖身契!谁稀罕你卖身!不要脸!滚远点!”
傅君容缓缓勾出个苦笑,他抬手触上她衣角,却在即将挨上的那一瞬,落寞至极放开:“嫣嫣,当夜我听你说,待我身子骨痊愈就要与我和离,这才鬼迷心窍装疯卖傻瞒下去。嫣嫣,我是真心喜欢你,想用一生偿还定国公府对你做下的这些缺德事,你放我进来抱抱你好不好?”
“登徒子!死纨绔!我姐姐可是清清白白的侯府大小姐!谁许你抱!”
谢嫣沉默不语,她摘过他手里有模有样的卖身契,垂眼咬唇端详。她方松开门栓,朱门便失去依托忽然敞开。
傅君容腰间桎梏一松,他未来得及站稳脚跟,两腿一软扑倒在谢嫣身上。
在门口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谢嫣正要推开他,他却附在她耳边低低道:“我从未唤过柳卿卿乳名,卿卿,是我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他在我幼年常唤母亲‘卿卿’。
嫣嫣,你是君容唯一喜欢的妻子,也是君容唯一要讨好的卿卿。
以前是君容拖累了你,欺负了你,叫你心如死灰与我和离。嫣嫣,你能不能再给君容一个机会,往后你说东我绝不敢往西,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都依嫣嫣,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闻榆茗、风暴召唤、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宝宝的地雷,感谢19305821宝宝的两个手榴弹、感谢范闲宝宝的三个地雷和一个手榴弹╭(╯e╰)╮
明天番外:虐死原男二+论如何训诫二婚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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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大嫣暂时失忆,高层和一群男人女人抢老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