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我同谢清运回了谢家,他给了我一张人皮面具,这面具做得极为精妙,同我本身的五官差别并不大,但似乎动了几个地方,于是看上去便完全是两个人一般。他要我平日都戴着这个面具,并以“谢萱”自称,从此忘了叶清歌这个名字。
我答应下来,并迅速适应了谢家。
隔了几日,谢清运便在家中召了几位族中长老过来,同我举行了认亲仪式。长老们早已同谢清运达成约定,我将以谢家大小姐的身份嫁给他,他许我后位,许谢家满门荣耀,而谢家也会不惜余力辅佐他登基,我在这中间,不过一份活人契约,作为双方的抵押和见证。
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欣然接受,于是从那夜之后,谢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有那么一位大小姐的存在。
这不算一件大事,至少在当时的局势看来,不算一件大事。谢清运在“叶清歌”死后的第二日便被册封为皇子,皇帝本欲直接将他封为太子,却被老臣带着半朝臣子拿着当年皇帝承诺说若宣德太子归来便立刻让位的诏书跪在宫门口给堵住了。皇帝可能也觉得突然将谢清运封为太子太过激进,于是暂时退了一步,只封谢清运为太子。
在这样棘手的情况下,我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苏域会来关注我这个谢家突然多出来的大小姐。于是我每天就待在院子里,喂喂猫,逗逗鸟,偶尔试图学一下女红,结果满手扎得全是针孔。
悠然自得地一连过了十几日,小桃子一直没按照计划从东宫里出来,我这才有所警觉,询问了谢清运,他正从院子里出去,准备去上早朝,听得我的问话,垂了眉眼道:“苏域要为叶清歌举办葬礼,小桃子在帮忙,没几日就该回来了。”
这是我们的约定,叶清歌是叶清歌,我是我,不能混淆。
“葬礼?”我有些诧异,“以罪臣身份死的,也能有葬礼吗?”
“苏域要有,带着百官求来的。满朝文武在叶清歌死后想起她生前的好来,便以庶民的身份葬了。便就是今日,”他抬起眼皮,询问,“你要去看看吗?”
我没说话,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我告诉自己,我绝不是想去看某个人,我仅仅是想知道,一个庶民身份的我,死后是怎样的光景?
于是我去了,戴上人皮面具,又让谢家派了人跟着我,接着来到大街上,把马车停在了一个小巷口。
这不是一个好天气,天上乌云密布,阴暗得仿佛是末日临世一般。我到的时候,百姓早就到了,他们分别站在两边,男子手臂上裹了白布,女子头上带了白花,静静注视着道路尽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盛京一直是个喧闹的地方,我从未见过它在众人齐聚的时候如此安静过。我内心扑通扑通地跳,而后远远地听到了有人的声音,铃铛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漫天如雪的纸钱纷纷扬扬地散开,一个清朗的声音沙哑着高喊出声:“恭送清歌上路!”
音落,那人漂亮的手又探入纸钱之中,手一扬,纸钱便扬散于空中。
我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他穿上了从未穿过的素衫,目光直视前方,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英气逼人。
他带着队伍离我越来越近,每走过一个地方,百姓便跪了下来。也不知是哪个百姓起的头,高吼出声:“恭送太子殿下上路!”
然后陆陆续续,便有百姓跟着高吼起来。
没有人叫我清歌,他们叫的是太子殿下。这是叶清歌留给他们的记忆。
叶清歌作为太子二十一载,整了国库乱账,减了百姓税收,守在黄河边上日日风吹日晒三月监修了可用百年的堤坝,协查了震惊全国的军饷案。
她从未开疆扩土,只求盛世清明。
百姓一路跪下来,我漠然看着,突然觉得,叶清歌的一生,已是无憾。
或许是我从小身以男子身份长大,我从未觉得,一个女子的一生只需相夫教子便是美满。她既然活在这个世界,就理应在这个世界留下她的痕迹,活得光鲜亮丽,活得光彩照人。
只是这样的感动,是那个叫苏域的男人展现给我看的。
说不感激,那必是假的;说不感动,那亦是假的。
我静静地瞧着他,看他苍白的面容,眼里的苦痛,突然涌出了一种不顾一切冲出去告诉他的冲动,然而也就那么片刻,我就抑制住了。
没多久,街道另一头突然传来了嗒嗒马蹄声,一个蓝衣男子驾马而来,冲到了苏域面前。他翻身下马,转头看向棺木。
“你来做什么?”苏域眼中不含一丝温度。谢清运收回望向棺木的目光,淡然道:“我来送她最后一程。”
苏域没说话,有些木然地转过头去,一言不发。谢清运跟到了他身后,路过我边上的时候,我突然听见苏域问他:“谢清运,清歌小时候是怎样的呢?”
“如果可以,我想在很久以前,便认识她,守着她。这样的话,不管她什么时候走,我也比现在守护了她更长的时间。”
“虽不至于再无遗憾,”他离我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小,“但也不至遗憾如斯。”
我听着那句话,看着他远走的背影。旁边人上前来给我扶我,低声道:“小姐,看过了,便回吧。”
我没说话,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终于上了马车。
当天晚上,谢清运很晚才回来,当时我正在谢家府中吃晚饭,外面传来的通报声。
谢清运从门外疾步走来,脚下全是泥土,身上有了雨滴。旁边家仆一连串准备好迎了上去,给他换鞋的,换衣服的,净手的……不过片刻,他便干净清爽地坐到了我身边,接过旁边仆人递上的银筷,夹向了碗里的菜。
谢家家仆是他一手培养,他不说话,众人便已揣摩到了他的意思,拿着东西,不过片刻之间便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房间里只有轻微的咀嚼声。这样的气氛让我尴尬,我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他的神色,又不敢开口,于是只能静静等着,许久之后,他终于道:“我怕苏域怀疑,所以今天特意去了一下,过几天皇帝便会赐婚你我,苏域那边的人可能会拦一下,所以我会求皇帝让我留一个侧妃的位置给叶清歌。然后,看苏域愿不愿意拿你换叶清歌了。”
“呃……”听到这个计划,我迟疑了一下,“是不是不太好?”
“你今天是想走了吗”他突然顿了一下筷子,“是不是觉得,苏域似乎对你情深,说不定你现在过去与他在一起,他能丢了现在的一切,带着你回北褚?”
我愣了一下,一时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片刻后,我反问他:“若真心爱一个人,与性别有关吗?”
谢清运沉吟片刻,却也摇头:“他人不知,我自无关。”
“是啊,当年叶清歌要他放下不要争,愿意同他一起走,他没有答应,为何今天就会答应呢?”
“而且,”我不由得笑了笑,“哪怕他答应,以他今时今日,也保不住我。等他保得住我,你必然已经好不到哪里去。你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救了我,我又怎能在你危难的时候离开?”
他没有说话,许久,竟是低头笑了开来。
那之后,他再没和我提起过苏域的事情,每日早出晚归,我便待在谢府,学习一个姑娘要学的所有东西。为此我特意找了个礼仪老师,她在第一天见到我的时候,就用一根绳子拴在了我的脚上。
“小姐,你这走路的样子,若是个男子,倒很是潇洒。可一个女子这么走路,实在过于豪迈了些,”礼仪老师走在我边上,很认真地教导,“女子走路,步伐要小,要轻盈,要慢,腰背挺直,最好是足尖先探出来,微微悬空,然后点地。不过不能让人看到你的脚……”
说着,礼仪老师叹息了一声:“不知小姐是否见过清玉殿下还是太子妃的光景,老身曾在清玉殿下第一次来到盛京时遥遥见过,那身姿步态,当乃所有女子之模范啊……”
我听着礼仪老师的话,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苏域的时候,当时他从轿中探出手来,由人牵扶着朝我走来。他的确是如礼仪老师所说,先探出脚尖,让裙摆荡漾如花,然后再落下……
我回想着他的模样,探出了脚尖。礼仪老师欣喜道:“对,小姐,就是这样……”
然后他朝我走了过来,接着,捏着拳头……
“小姐!”礼仪老师惊恐地叫出声来,周边一片惊叫之声,而我由于步伐迈得太大,脚上的绳子绊住了我,便用脸着地的方式直直摔了下去!
旁边惊叫起来,还好小桃子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的孩子,忍不住想转头告诉礼仪老师:“老师,苏域真的不适合当模范来给我学!”
这货的属性,我真的太了解了!
但是不知为何,虽然我明知这货完全不适合作为一个模范来学习,我还是将他作为了一个标准。我丝毫没有畏惧这一跤给我带来的惊慌,再一次上课,我还是忍不住学着他的模样探出了脚尖,一看我的动作,老师吓得立刻拉住了我:“小
姐,其实很多时候人是不需要样样追求完美的,清玉殿下作为太子妃时的姿态,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得出来的。我们还是从低难度的学起吧?”
我没说话,悠悠转过头去,低头看向了她。
“老师,”我很坚定,“我一定会比他像女人的。”
“小姐,其实你不用这么为难自己……”礼仪老师面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来,“每个有每个人的性格,咱们不强求,啊?”
我不说话了,愤怒转头,一脚踏了出去。
“小姐!”众人再次惊叫。
我趴在地上,一点也不想起来了。我一个纯女人居然还不如苏域像女人,真心想摔死算了。
我趴在地上,翻了个身,捂着肚子装死。旁边人开始拼命忙活,叫大夫的,拉我起来的,给我拿换洗衣服的,还有一个比较多余,是小桃子。他远远地跑了过来,我正想安慰他我没事,顶多脸上再绑点绷带,不用这么着急,结果他就冲到了我面前。
“小姐,”他着急道,“杨太妃来了!”
“谁?!”我感觉我耳朵没听清楚。
“杨恭淑杨太妃!太子妃他娘!现在就在客厅等着呢!”
“她来做什么?”我有些疑惑。小桃子面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神色:“小桃子觉得,她好像是来提亲的。”
“提亲?”我疑惑了一下,“你们居然没把她叉出去,谢清运最近是不中用了吗?”
“小姐,”小桃子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最近谢府是你当家。”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还是不要叉出去了,我去看看。”
说完,我便撤了脚上的绳子,让大夫给我确认孩子没事,为我受伤的脑袋绑上绷带后,便带着一批人,十分拉风地来了客厅。
杨恭淑在客厅等着,我老远见了,上去忙道:“北褚太后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是哀家贸然来访,”杨恭淑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叨扰了大小姐,还望见谅。”
她的神色让我有些紧张,直觉自己是不是露馅,思索了片刻,怀疑问题出在我接待她的方式有些过于男气上面,于是赶忙转换了语调,一句一句,缓慢道:“太后能驾临寒舍,民女自是喜不自胜,哪有叨扰?”
说着,我让人上瓜果点心,然后转过头去,有些疑惑道:“不知太妃前来,所为何事?”
“哀家从来是个直爽性子,见大小姐也不是扭捏之人,哀家便来直说了。今日哀家来,是来下聘的。”
“下聘?”
“大小姐生父谢子兰已先去,又无长兄,如今作为唯一的嫡系,族长虽定,却也贸然定不了大小姐的婚事。而哀家虽是大宣人,但毕竟是北褚的太后,不能长留,几日后便将离京,可哀家实在放心不下自己孩子的婚事,是故哀家亲自前来,想替犬子清玉,向大小姐求一段姻缘。”
“民女虽为嫡女,但亦是谢家子弟,民女的婚事,自有族长做主,太妃亲自前来,民女深表惶恐。”我缓慢着语调说着推脱的说辞,杨恭淑亦是明白这是推脱,如今的谢家,谢子兰余威犹存,族中族长名声不济,谢清运代我收了大半个谢家,不过明面上,众人会以为是我收的而已。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杨恭淑吹着热汤,慢条斯理,“大小姐代表的,便是谢家。如今大小姐的去处,若不是清运殿下,便是清玉殿下,哀家亲自前来,便是想劝劝小姐,莫走了歧途。”
“什么叫歧途?”我听到这话,忍不住用绑着绷带的脸,做出一个挑眉的姿势,可能是这个表情配合着绷带有点扭曲,我看见杨恭淑的脸,颤抖了那么一下。
可她稳住了,我想着,她比林婉清,还是沉不住气了一些。可是这么沉不住气的她,当年却也追着宣德太子……哦不,一个假的宣德太子,徒步跟了几百里的路。我不由得想,当她以为自己是追逐着爱一路往前,又突然发现她追逐的真相,是她爱的人为了另外一个女子将她推着离开受尽折磨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是不是正是这样的心情,让这么一个冲动的女子,也开始学着忍耐,欺骗,然后一过二十多年。
我打量着她,她扬起笑容来,继续道:“世人都看到,清运皇子乃当今皇帝的亲生骨血,固然觉得比清玉殿下多了几分优势。可谢小姐有所不知,朝臣之中,大半武将,却是在清玉皇子手中。况且清运皇子乃宣德太子之后,这才是皇族嫡系,名正言顺。”
“如今清运殿下已不缺文臣支持,两者相较,清玉殿下开出的价码必然更多。且,清运殿下对谢家知根知底多年,他日登基,皇权世家相对,清运殿下难保不会直接吞噬了谢家。而若是清玉殿下,谢家可以与之相衡,想吞,也未必能吞得了。”
她说的道理太大太深,我感觉似乎与我关系不大。于是我摇了摇头,杨恭淑面上微微露诧:“小姐是如何思虑的,大可直言。”
“我挑选夫君,主要还是希望他为人的亲戚关系相对简单一点。”
“那清运殿下也未必……”她急忙解释,我赶紧打断她,怕她听不懂我的话,解释道:“我上一句话的意思是,清运殿下他娘在牢里,出不来了!”
杨恭淑微微一愣,片刻后便反应了过来,手中小扇猛地拍到了桌上,高吼出声来:“你放肆!”
我没说话,外面突然有太监传报出声“清运殿下到——”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向杨恭淑行礼:“民女尚未婚嫁,不便独身接待男客,民女现在告辞。”
说完,我便小跑进了屏风,想往后堂去。而这个时候,外面也传来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我思索了片刻,还是没跑远,便躲在了屏风后面,听着苏域的声音。
“走。”这是他进来的第一句话,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酒气。杨恭淑嫌恶地皱了皱眉头,怒道:“你又喝酒了?”
“别多说,走。”他来拉扯杨恭淑,杨恭淑猛地甩开了他的手,低声怒喝:“我不多说就走,你还会来说吗?每天只知道抱着那骨灰盒喝酒醉烂在你房间里,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我就是太记得我的身份,”他低沉了声音,“才会逼死她。”
“她已经死了,”杨恭淑冷下声音来,“人这辈子不是只有情爱的。你走在这条路上,她也为铺就你这条路死了,你踩着她的血,还不快点走吗?”
苏域不说话。杨恭淑冷笑出声来:“怎么,你还想陪她去死?我生你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千里迢迢来到大宣,为一个女人去死?”
“母亲,别说了。”苏域沙哑出声来,整个人颤抖着,“您曾说死是一个懦夫的选择,你还活着,所以我想活着,等着迈过这个坎。可是我现在拼命也迈不过去,我心里难受。不是我想喝酒,也不是我天天想抱着她的骨灰醉死在房间里,只是我一刻不搂着她,一刻不喝酒让自己醉下去,我便觉得,我一刻也活不下去了。”
“我娶不了谢萱。”他抬起头来,“我已经逼死她了,怎么还能另娶他人?”
“而且,如今你们都以为是这谢家小姐掌握了谢家,可是一个乡野的私生女,怎么斗得过在谢家带了二十年了谢清运?”
说着,苏域面上露出一丝嘲讽:“傀儡罢了。”
杨恭淑没有说话,片刻后,她面上浮出一丝微妙的神情:“不娶也好……这谢家小姐当媳妇儿,还是有点头疼。”
“走吧,”她扬开了手中的小金扇,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苏域站在大堂里,抬起头来,看着大堂上方的牌匾——谢氏流芳。许久之后,他黯下神色,终于离开了。
我在屏风里,看着他远走的背影,他比之前瘦了很多,脚步也有些虚浮,走在门槛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我想出去扶他一把,可最后,我始终只是站在这屏风之后,就这么看着。
就这么看着。
我觉得我心里翻天覆地搅得难受,忍不住绞着胸前的衣襟蹲了下来。旁人赶忙来问我:“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我蹲着不说话,想说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
我怎么了呢?我没怎么。我只是想好好地活着,想衣食无忧,等白发苍苍,然后悠然死去。
可怎么就这么难呢?怎么就难成了这样呢?
没有了苏域一派的干扰,谢清运和我的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我肚子里怀着孩子,也不能等太久,于是就着月中,也就是十天后,我便匆忙嫁了过去。好在谢清运早已经着手准备,于是婚礼的排场说小也不小。十里红毯从我房中沿路铺了出去,谢清运站在门外,对我伸出手来。
我瞧着他,觉得这真是宿命的安排。
有些人你注定一生得不到,有些人却注定一生再兜转也要在一起。
我已经无法去直视内心的情绪,只能被人拖着、牵着、推着,往前一步一步走。
我走过了红毯,被抱进轿子,然后一路往宫里前去。一路都是喜乐和人群的喧闹声。
到了宫门前,谢清运抱着我踏过火盆,然后我们走进大
殿。
宾客早已在那里等我们,我由侍女搀扶着,顶着重重的凤冠,双手拢于袖中,平抬着往前。
我戴了人皮面具,上了浓厚的妆,加之凤冠珠帘阻挡,猜想也不该有人认出来。
我同谢清运踏入地殿门之后,全场就一片肃静,待走到红毯尽头,礼官高喝了一声“跪——”之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慢着!”
我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个蓝色身影从人群中一掠而出,猛地撩起了我面上的珠帘。我抬起眼来,看见他的容颜。他看着我,面上满是震惊,眼眶通红着,撩着我面上珠帘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是你对不对?”他沙哑出声,漂亮的眼里含着眼泪,我假作惊恐地往谢清运的方向退了一步,他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再次询问,“哪有女子这样走路的?哪有其他女子这样的眼神?清歌,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识得。是你,对不对?”
众人都骚乱了起来,皇帝在上方怒斥出声:“清玉,大殿之上,不得放肆,退下去!”
苏域没说话,许久之后,他微微笑开了,眼泪就那么滚落了下来,他终于开口:“是你。”
谢清运没有作声,上前一步挡在了我和苏域中间。
“清玉殿下,”他冷声开口,“这是我的妻子,谢萱,放手!”
苏域没说话,他看了谢清运一眼,片刻后,用低沉得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慢慢道:“不,这是我的妻子。”
说完,他放开了我的手,微笑着转头,同众人道:“酒后一时失态,见谅了。”
说着,他走到了人群中,仪式又开始进行,然而我始终觉得有人盯着我,那目光像狼一样,又凶狠,又犀利。
我颤抖着往前,同谢清运先拜过天地皇帝,而后便轮流向皇家众人敬酒。敬到苏域的时候,苏域却是冷笑着举杯,朗声道:“清玉恭祝二位。”
说着,便要碰杯,却在即将碰杯的时候,他假作不慎,猛地撞破了我和他的杯子。
“不好意思,”他伸手来拍我衣衫上的酒珠,似是慌忙道,“清玉蛮力。”
谢清运一把拉住了他,微笑道:“清玉殿下客气。”
说完,他便拉着我,转身走向了另外一位皇亲。苏域盯着我和他的手,很久很久,低笑出声来。
按照礼仪,拜过皇帝之后,当天晚上我要被送到谢清运的皇子府中,等宴席散后,谢清运再回皇子府。
走的时候,谢清运突然拉住了我,低声吩咐:“回去路上快一些。”
我点头,示意明白。转头看向殿上的苏域,他似乎是什么事都没有一般,同兵部的人在划拳灌酒。
走出宫门,我跳上马车,立马同近侍吩咐,最快速度回谢家。近侍是明白人,有些迟疑:“奴才看清玉殿下似乎很是沉稳,这么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皇子府邸,似乎不太好。”
“会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我扫了对方一眼,“尤其是苏域这种优良品种。”
近侍被我一噎,赶紧吩咐了下去。
马车飞快地冲了出去,在夜色里,我感觉到这马车飞奔的速度,如同我的心一样,飞快。
马车到半路,我便听到了高手轻功飞过的声音,我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再次催促外面的车夫:“快!”
话音刚落,马儿猛地哀鸣一声,随后便有一个人猛地冲进马车之中,拽着我的手就要拖我出来,我连忙探手与他过了两招,车帘扬起来,我看见他冰冷的眼神,我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就在这时,外面剑光猛地闪过,谢清运冷声传来:“跳下来,快跑!”
话刚说完,外面便传来了刀剑之声,我连忙跳下马车,穿着大红的嫁衣,便想要奔跑而去。周边已经一片混乱,一群黑衣人和迎亲的士兵对抗在一起,尖叫声,刀剑声,风声,凤冠珠帘摇晃起来叩响之声交织。我跑了几步,回过头去,正瞧见苏域一脚将谢清运踢开,扬剑朝谢清运刺去。谢清运狼狈躲闪,勉力躲过第一击。
苏域会杀了他。
这是我脑中第一个念头,也是唯一一个念头。当时月光明澈,我可以明显看见苏域脸上唯一露出的眼睛,他看着谢清运,目光里满是恨意。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了,捡起了地上的剑,便冲了过去,在苏域刺向谢清运的瞬间,我猛地用剑刃贯穿了他的肩胛。
“放下吧,”我哽咽出声,“放下剑,放下叶清歌,她死了,你来抢我做什么?”
他没说话,背对着我,片刻后,我听他沙哑出声:“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他逼你的?”
“没有,”我高喊出声,“他没有逼我!都是我自己选的!”
话刚吼完,他往前一冲,血花瞬间在我面前溅开,他转过身来,银光一闪,冰冷的剑刃便搭在了我的颈间。
他的手颤抖着,整个人都颤抖着。
“你怎么做得出来……”他沙哑着声音,语调里全是颤音,“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我几乎跟着你去死了!你要走,你要新的身份,可你想没想过我!看着我哭,看着我痛苦,看着我亲自为你的送葬建衣冠冢,看着我刨了黄土埋你的衣冠,看着我抱着你的骨灰天天烂醉成泥,你很高兴是不是?”
“你同我说我救你出去你便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可是你却根本不给我救你的机会!”
“所以……”说到这里,他声音里带了哭腔,却仍旧执意问我,“其实你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想麻痹我,想让我真心觉得你死了,想让我怀念你而不去在意谢萱的出现。所以,天牢里你说爱我,说等你出去就和我在一起的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始终喜欢的是叶清运,始终选择的是叶清运。”
我没说话,看着他。他的剑就在我的颈间,可我却那么清晰地知道,他砍不下去的。
“我说对与不对,”我不由得笑弯了眉眼,“你都不信的,不是吗?”
“是啊……”他也笑了起来,“我何须问呢?今时今日,你所做的一切,不就已经表明了吗?你为他打过我军棍,扇过我耳光,刺了我一剑。苏域哪怕为你赴汤蹈火,哪怕愿与你生死相随,也不及你心尖尖上的叶清运。我若是再不明白你的心意,那真是蠢到家了。”
“我娘说得对,”他笑出声来,“人哪能去相信人心。谁若是信了谁,若是爱了谁,若是对谁柔软了心肠,那果真也就过不下去了。”
“叶清歌,”他慢慢收回了剑,一字一句道,“我虽践踏不了你的心,却可践踏你的尊严。他时他日,苏域今日所受之痛,必将让你百倍偿还!”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知道谢清运走过来,将我揽到肩头,说那么一句:“莫怕。莫怕。”
我整个人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谢清运便干脆帮我扔了手中的剑,然后将我抱到了马车上。他用帕子细细为我擦拭手中的血,我瞧着他,很久很久,终于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选你?”
他没说话,低头为我擦拭手掌。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慢慢道:“他以为我选你,是因为我爱你,但是清运,你知道,我选你,是因为我不敢再选其他人。”
“父皇骗我,母后骗我,苏域亦曾骗我。所有我所能依靠的人里,只有你没有骗过我。”
“我一直要的不多。我从来只是想要活下去,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就可以了。我这辈子和阿猫阿狗没有什么区别的,他人想让我生我就生,想让我死我就死。你说我除了活着,我还能求什么呢?爱情、幸福,那些都离我太遥远了。”
“如今的局势,只有你能救我。苏域要救,代价太大了,我怎么能相信他就会为我这么牺牲呢?我怎么就敢相信,他愿意为我这么牺牲呢?”
“那么,我呢?”他抬眼看我,“你怎么又信我呢?”
我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他的容颜比起当年,除了轮廓更加鲜明,并无太大的不同。此时此刻在我身前,我总有那么一瞬,恍惚觉得,他还是当年的少年。
其实我也知道,如今的谢清运与当年已经不同了。
当年他可以抛下一切跟我走,而如今不可以。
当年他的确是深爱我,而如今,与其说深爱,不如说他是透过我,去爱那个当年澄澈爱着的自己。
可是不管怎么样,我却都始终坚信,他会保护我。
“因为,”我说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茫然的答案,“你是谢清运啊……”
你是那个与叶清歌度过最温柔岁月的谢清运。
是那个每晚都要对叶清歌说那么一句“我在”的谢清运。
也许时光岁月蹉跎了爱情,让激情不再。可是年少时给的那份温暖,却始终永存。
谢清运没说话,他呆呆地看着我。许久,他颤抖着伸手抚上我的面容,他手上还带着血腥之气,可他却说这么温柔的话语。他说:“是啊,我是那个从小就发誓要守护你的谢清运啊。”
“我在,”他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