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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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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第七日,我便到达了青城。而与此同时,养好了伤的谢清运又再次上了前线。我和他的队伍刚好错开,连见面叙上一叙的时间都没有。

到的时候,青城已经是重兵把守,我方到城门,便已知道,里面大概是布置好了龙潭虎穴。

然而我带着五万兵马,要镇住一座小小士兵大多出去的城池,这过于容易。

一进城里,我便瞧见许多百姓站在过道两边,那些百姓大多都是老弱妇孺,鲜少有丁壮男子,他们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谁。这里面有个姑娘,穿着一袭绯衣,撑着一把绘着漾开芦苇的水墨油纸伞,静静站在人群后面。她面容平静,却又似乎带着几分隐藏在心底的欣喜,因为气质出众,哪怕她站得老远,我也从人群里一眼看到了她。

她也看着我,或者说是我的方向,似乎她找的人,应该在我周边。

我卷着帘子,静望着那个姑娘,直到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百姓们都很沉默,鲜少说话,有些姑娘看了半天,便用帕子捂住了嘴。

入城之后,士兵们被领着去了郊外最近的兵营,我便带了一千人到了临时的住所。府邸门口早已站满了官员,他们神色肃穆,仿佛我是洪水猛兽一般,我不由得嗤笑出声来,放下了车帘,直到马车停稳。

下车时,小桃子拉着我的手,暗中道:“殿下,切勿冲动!切勿冲动!”

我但笑不语,等走近那些官员,他们纷纷给我见礼,跪下去高声道:“见过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位辛苦了。”我笑意盈盈走上去,搀起了华州知府陈寅的手,关怀道,“近来战事不顺,陈大人们辛苦了吧?一别不过数月,大人瘦了呢。”

听得我的询问,陈寅面上露过一丝诧异,随后立刻低下头,忙道:“劳殿下挂心,这是臣的本分。”

我但笑不语,同一干人等一同入内,随着入内的,还有我身边随行的一众御林军。一干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仍旧忐忑地跟在我后面。直到进入正厅,大门关上时,终于有人耐不住,突然喘着粗气瘫倒,艰难道:“殿……殿下……臣……”

“啊,梁大人,”我看着那人,手一挥,随行的御医立刻上前去给他把脉,我满脸关心道,“还好孤有随身御医,梁大人还好吗?”

一听这话,这位装病的青城知县梁成立刻僵了僵身子,慢慢放缓了呼吸。其他所有人马上跪了下来,慌张道:“臣知错,臣……”

“诸位大人别先忙着认错啊。”我看了一眼周边的御林军,士兵很识时务地上前,将那些人立刻强行扶了起来,按到了椅子上。

众人一时不敢再开口,而我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装着淡定。

在进行恐吓之前,适当的沉默是非常必要的。虽然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但是为了这个必要的过程,我还是故作深沉地端起了茶,在众人的沉默间,喝了口茶。

喝完茶后,我终于开口了:“孤知道,你们怕孤查案。”

“殿……”离我最近的陈寅又要开口了,小桃子眼疾手快,一个苹果就塞进了陈寅的嘴里。

“殿下说话,不喜欢被人打断。”小桃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笑眯眯说了一句,“陈大人,吃苹果,啊?”

陈寅看着小桃子,片刻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将苹果从嘴里拿出来,转过了头去。

我不由得笑了:“可是,你们怕什么呢?孤的母后,本就是世族嫡女。林景,”我随便点了跪着的一个人,“论起来,你还算皇后的家人,也就是孤的亲戚。而在场诸位,也大多出身世家大族,为什么你们会怕孤查案呢?”

“水至清则无鱼,军饷的事,从来就没干净过。孤从来就不打算管,没想过要它多干净。只要你们不出大的纰漏,孤就不会说什么。不过,谁给你们的胆子,”我猛地冷下声来,“给太子妃的粮草,你们都敢动?!”

听的这里,众人立刻跪了下来,拼命在地上磕着头。我没说话,端着茶杯,再次抿了一口茶,听着那些官员的求饶声。

片刻后,我将茶杯猛地砸到地上,站起身来。

“你们听好,”我看着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官员,冷声开口,“过往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我不想动世家,但是你们别逼我。我的妻子,当今太子妃苏域,她现在在战场上,后面的粮草如果再出一点纰漏……”说着,我不由得笑了,“她好好的,孤就保证你们活得好好的;她若是少了一根汗毛,你们就等着全族陪葬!孤仁德,”我慢慢拔出剑来,猛地指在最前方的大臣头顶,高喝出声,“但绝非软弱可欺!”

“是!”众人齐齐高喝。陈寅跪在前方,扬声道:“臣等定不负殿下所托,此次粮草,绝无纰漏。”

“很好。”我点了点头,将手上的剑往旁边的侍卫一扔,随后带着温和的笑容走上去,扶起陈寅道,“就劳烦众位大人了。太子妃乃孤的心头肉,孤一时失态,还望海涵。”

“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陈寅大概还适应不了我这翻脸的速度,面上都快哭了,却还是强撑着拍马屁,“着实令臣等羡慕。太子今日所言,本就是臣等本分,是臣等失职。”

“那孤就将一切交托给大人了,”我拉着陈寅,送往门外,“待战事顺利,他日太子妃凯旋,孤不会忘了大人辛苦的。”

“不敢不敢。”陈寅一路说着谦辞。我亲自替他开了门,站在门前,温和道:“诸位大人,既然明白了,就请回去吧。孤略感疲惫,改日再与大人再叙吧。”

众人立刻同我行礼,而后像逃一般,匆匆忙忙出去了。我静静注视着他们奔跑时抖动的肥肉,片刻后,不由得笑了。

“让人带路,去大泱家。”

我转头同身后的小桃子吩咐:“带上名牌,孤给他送过去。哦不……”我想起来,有些恍惚,“他是让我带给芳娘的。”

当日下午,我还是先去了木大泱家。他的弟弟们去私塾上课了,只留下母亲和妹妹们在家,我同她们聊了一会儿,等走了之后,我才让人告诉她们大泱的死讯。当时我就站在门口,听着屋内传来的哭声。

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却还是强撑着自己站在那里。

天慢慢下起雨来,小桃子替我撑着伞,有些不安道:“殿下,回吧。”

“小桃子,”我喃喃出声来,“我突然很想苏域。”

我突然想他在这里。

如果他在这里,他一定不会像我这么窝囊。什么世家,什么太子之位,他估计都是轻蔑一笑,把那些人一路抓了、斩了,最后再趾高气扬地站在金銮殿上高喊:“老子又不怕死,你们这群蠢货要是能杀了老子就来杀啊!”

想到这幅场景,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如果孤是他就好了。那些害死大泱的贪官们,孤一定统统斩了他们……谁?!”

还没说完,我突然察觉有人,猛地回头,便看见了一个女子。

她穿着绯红的长裙,撑着一把绘着芦苇的水墨雨伞,静静站在那里。我看着她有几分面熟,片刻后终于想起来,她是我在回城路上遇见过的姑娘。

“奴家陈芳,”那女子盈盈一福,先报上了名字道,“见过太子殿下。”

一听这个名字,我不由得有些诧异。我知道芳娘长得不错,但没想到竟是这般美。和这边塞的小镇不一样,这个女子,带着江南的温婉,与这里,格格不入。

“是……芳娘啊。”我从袖子里,慢慢掏出了大泱的名牌来,走到她边上,递给了她。她静静地瞧着我手上的名牌,面色无喜无怒,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慌乱道,“他让我将这个带给你……”

“他在哪里?”芳娘静静地注视着我手上的名牌,却是格外镇定。我一时失了言语,而面前这个女子,却是径直拿走了我手上的名牌,温柔道,“烦请殿下带路,奴家想去接他回家。”

“毕竟,奴家已经答应了他的婚约,”芳娘平淡而坚定地说着,一丝犹疑都不曾有,“无论他是生或死,奴家都是他的妻子。”

“芳娘,你还年轻,”听到她的话,我不忍唏嘘,油然生了一种想帮她的想法,劝道,“孤可为你指婚,皆是……”

“殿下,”芳娘却是连听都不愿听下去,径直打断了我的话,“奴家想要接他回家。”

她一直很平淡,直到这一声几乎走音的句子,我才终于注意到,她捧着名牌的手,微微颤抖着。

我终是无奈,点了点头,便让小桃子备了马车,然后带着芳娘去了临时的太子府。

彼时坐在马车上,雨声淅沥,车晃动着,让我有了些睡意,但毕竟有个外人在这里,我也不太好睡过去,只能同芳娘搭着话。

“你之前见过大泱吗?”

“见过。”

我点点头,不出意料之外,毕竟对于一个没见过的人,仅凭书信便能有这样深的感情,也的确不是很有可能。

“在哪儿见的?”我随意开口。

芳娘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奴家本是原白城守将陈轩的女儿,当年奴家十三岁,大泱是父亲手下的得力干将,父亲本有意将奴家许配给他,故而奴家早就识得他……”

陈芳平淡的声音,说着那些过往的事情。

我的心突然绞痛起来,我想打断她,却不敢打断。我感觉她言语中有种莫名的力量,让我内心所有的东西都搅了起来。

“那时候,拨下来的军饷远远不够,上面只会不断和父亲说让他自己想办法、守住白城,可是父亲哪里来的办法呢?开战之后,许多士兵都跑了,大泱是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留下必死,于是最后一次攻城战的前夜,他也跑了。只是跑到一半,便被父亲抓住。他跪着哭求父亲,想逃避军法,父亲心软了,最后,父亲在第二天投降。”

“因为父亲投降,当时的士兵大多活了下来,在后来大宣胜了之后,他们有些驻守了白城,有些又驻守到其他地方去了。而父亲则因罪被凌迟处死,家中男丁处斩,女丁则成为官妓。”

“我被流放到了青城的青楼来,而他刚好也到了青城。我经常坐在栏杆上瞧着他,我知道,他也会偷偷瞧我。”

“那一年他立了大功,本来要受赏黄金百两,但他什么都不要,只是求人销了我的娼籍,还了我自由之身。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清楚着呢。”

说着,陈芳微笑起来,转过脸,瞧着我:“大泱是战死的吗?”

我没说话,只感觉马车一晃一晃的,让我有些恍惚。我感觉我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我过往所不能触及的。

于是陈芳又问了一遍:“大泱是死于敌军之手吗?”

“是……”许久,我终于闭上眼睛,艰难道,“大泱在与陈国交战之中不幸战亡,乃我大宣好男儿,孤会追封他为将军,孤保证,他能风风光光、带着荣光入葬。”

“是吗……”陈芳苦笑起来,片刻后,她幽幽一叹,温柔道,“殿下,大泱不可能战死。”

“他说好会代替我去查粮饷案,说好会代替我去向圣上讨个公道。如今大局已定,账册已有,他怎么可能战死在沙场上?!殿下!”陈芳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红着眼,最后一次问,“大泱是战死的吗?!”

我浑身颤抖起来,再说不出话来。我感觉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同陈芳的眼泪一起。

我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有火焰在里面燃烧,那火焰似乎是将我放到了十字架

上,它是公正,是正义,是我这么多年来学的责任,是那一夜战士流到我脚边的鲜血。它的火舌烫得我的心疼得发出了刺刺的声响,然而我懦弱得只能瞪着这个平民女子。

我终于开口,一把推开了陈芳,沙哑着声音高吼起来:“是!他是战死!只能战死!不然就是孤要去死!”

“你们以为孤是谁?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抹了一把眼泪,狼狈地坐直了身子,“孤告诉你们,从来不是!孤要看着父皇的脸色,看着世家的脸色,看着天下百姓的脸色。你们这个案子不是孤不想办,是孤办不了!木大泱拿着命来逼孤,你也逼孤,可是孤办不了就是办不了!难道你们还指望着,孤为你们一个案子,断送掉孤的一生吗!”

“我也有私欲。”我颤抖着指着自己的胸口,眼泪和鼻涕流了一脸,狼狈得不堪入目。陈芳看着我的目光慢慢冰冷下来,甚至带了几分嘲讽。我被她的目光逼着,强忍着冲动,慢慢道,“我没想过要名传千古,成为一代明君,我只想安安稳稳过这么一辈子。军饷案,我会查,可是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芳娘听着我的话,面上已经全是嘲讽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等我羽翼丰满。”

“殿下,不用等了。”芳娘笑了起来,“您这一生,都不会彻查军饷案了。”

“您说您就想好好活着,可是殿下,一个太子,一个帝王,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活着?”她说着,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侍卫通报到了的声音,我被她的话说得一时愣住,她继续道,“您靠百姓供养长大,您的疆土靠百姓的血肉之躯守护,您本来就理当成为一位战士,保护身后千万子民,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哪怕死于阴暗的战场,也在所不惜。可是您却想安安稳稳地活着,想满足一己私欲。殿下,一个太子、一位君主的无所为,对于百姓而言,与残暴无异。”

“我错了。”芳娘吸了吸鼻子,微笑着仰起头来,“我和大泱都想得太简单,我们以为我们拿命找到证据,找到您,我们就可以求得一份公正。可是我们没想到,大宣的未来,竟是交给这样一个人。”

说着,芳娘站起身来,语气中满是不屑:“这样懦弱、不堪的一个人。”

说完,她便卷帘走了出去。

我呆呆看着她原来坐着的位置,许久,终于颤抖着手,卷起了帘子,走了出去。

当天下午,芳娘带走了大泱的尸体。她走的时候我去送她,她却已经恢复了笑容,娇媚的笑挂在脸上,仿佛不会落下一般。我静静目送着她离开,一时有些恍惚。

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我的血液在翻滚,心里有一个太过于可怕的念头。

可是我克制住了自己,为了平息自己的躁动,当天晚上,我就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寺庙清修。

我每天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抄佛经。念佛,驱赶所有不该有的念头。然而那些念头越发强烈,我想去查这个案子,我必须查这个案子。

我忍不住给苏域写信,本来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华丽的骈文,表达了一下我对他的关怀以及对战争的厌恶,但是我想他大概看不懂或者不屑看,最后我思索了很久,终于只是写了八个字:

我很想你,好好保重。

苏域给我的回信是在一周后。当天华州知府举办了一个宴会,给我发了邀请函,我以清修为理由拒绝。也就是那天,同邀请函一起来的,是苏域的信。

他的信很厚,洋洋洒洒一大堆废话,基本都是在抱怨他的副将、前锋,甚至做饭的火头兵有多蠢。末了,他说:“老子知道他们蠢,但好在老子是个天才,这么蠢也能战无不胜。在后方要乖,喜欢干吗干吗,喜欢砍谁砍谁,砍完了就说是扔到战场上不小心被敌方砍了的就好。别怕,一切有我。”

看着这句话,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桃子战战兢兢地问:“殿下,您笑什么?”

我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孤想砍人。”

小桃子扑通就跪了,开始抱着我的大腿求饶。我摸了摸小桃子的脑袋,也就这时候,一个侍卫风风火火而来,停在了门口。

“殿下,”侍卫禀报,“华州知府陈寅大人遇刺,刺客当场擒获后自杀。”

“谁干的?!”我一时有些诧异,同时心里暗暗叫好。侍卫一字一句:“一位叫陈芳的舞姬。”

我脑子轰的一下变成了空白。我感觉有一堵墙在我心中轰然坍塌,有什么东西挟着雷霆之势奔涌而出。我轰然起身,直接让人备马冲了出去。

到城门口的时候,我老远看到一个女子,被人扒光了挂在城头。那时夕阳西下,这个女子赤裸的身躯在阳光下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微光,她静静地吊在那里,面色一片安然,甚至还带了隐隐笑意。我突然想起入城那日,她一袭绯衣,在雨中撑着一把水墨雨伞,身姿翩然若柳。

我停住了马,慢慢抬起头来。一瞬之间,思绪千回百转。

我想起火光下木大泱坚毅的神情;

想起三年前白城那一战;

想起年幼时跪在水榭中,谢子兰教我的点滴;

想起陈芳说的那句话。

她说,一个太子、一位君主的无所为,对于百姓而言,与残暴无异。

这些话在我耳中反反复复闪过,此刻我瞧着她的尸体,终于将这些言语刻入了血肉。

我要不起一世安稳了,我曾经有的一切全然坍塌。这一瞬间我终于知道,他们赢了。

他们用生命,用骄傲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来人,”我嘶吼起来,“调兵!给我调兵,围了陈府!”

所有人愣住了,小桃子上前,想要说什么,我猛地拔出剑来,指向了他:“今日谁敢劝孤,孤就让他先下去等那些畜生!”

终于没有人再敢说话,我拿着剑,手虽然是颤抖的,内心却是一片安宁。

我想起苏域来,他说,别怕,一切有他。

我不怕,苏域,真的,此时此刻,我一点都不怕。

我的心终于得以安放,我对得起所有人和我自己了,我一点不怕。

当天夜里,我抓了上上下下军饷案所有涉及官员一共一百二十人,为首的十二人当天晚上直接问斩。

我审他们审了一夜,顺着往上摸,发现这果然是一条巨大的利益链,而链条最末端处,便是谢家。我拿到了关于谢家许多人的证据,结果发现都只是谢家的蝼蚁。我内心知道,其实最后面那个人是谢子兰,可是他做得太精妙,精妙到我根本无从下手。于是我只能在消息还没传回盛京的时候,连夜先回了盛京,带着所有证据,打算到大理寺立案彻查。只要查,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我怀着这样的心思日夜兼程到了盛京,当天夜里直接入宫求见了父皇。父皇以在和贵妃调情为由拒绝接见我,我便直接冲了进去,把父皇吓得从龙床上滚了下来,抓起靴子就往我脸上砸。

“小兔崽子!”父皇在贵妃的尖叫声中狼狈地穿起衣服来,怒吼道,“有什么事不能等一个时辰吗!你赶着去死啊?!”

“是,”因为连夜赶路,我觉得精神头不太好,虚弱道,“如父皇所言,儿臣赶着来死了。”

听到我的语气,父皇终于觉得不对,将贵妃遣了下去后,不耐烦道:“发生了什么事,竟是要逼着你去死?”

“儿臣请求彻查军饷案。”父皇刚说完,我便直接跪了下去,抬手举起了手中的账本。父皇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果然是赶着来死的。但是清歌,朕不能看着你去死。把账本烧掉,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案子涉及太广,你可以查,但不能彻查。”

“求父皇准许大理寺立案,彻查军饷案!”

“大理寺……”听到这话,父皇笑了,“莫非你还打算查皇亲贵族、朝中重臣不成?!”

“求父皇准许大理寺立案!”我再次重复,父皇脸色变了,他从床上直接冲了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落到了我的脸上。

“清醒点没有?”父皇居高临下瞧着我,目光中全是冷意,“你这是干什么?以为自己是忠臣,是义士?你现在根基不稳,朝中只有你是朕的亲生儿子没错,但是皇家血脉只有你吗?想想朕是怎么继承的皇位!难道朕是先皇血脉?叶清歌,别上一次战场就被热血冲昏了脑子,你是太子,做好你该做的事就行了!”

“那么,儿臣该做的事是什么?”我抬起头来,忍不住笑了,“儿臣与父皇等皇族之人,皆由百姓供养,由百姓守护,此刻百姓受难,儿臣该做的是什么?”

“是好好待着,把你想要做的事情埋在心底,等你登基为帝,扫平世家的时候,再去做这件事。”

“扫平世家……”我笑出声来,“父皇,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中间又要有多少人因此而去?而今日我不敢动他们,来日,我又敢了吗?!”

“皇族如今纵容世家,他们有钱有权,等来日,我又拿什么去扫平他们!”

“父皇!”我再次叩首,头重重地磕到地上,“儿臣请父皇准许大理寺立案!”

“滚!”父皇一脚踹了过来,怒吼出声,“那些蝼蚁的命关你屁事!”

“请大理寺立案。”我勉强翻坐起来,又跪回了原来的位置。一次又一次,不断叩首。父皇连踹了我几脚,终于不耐烦,让人将我拖了下去。临到门前的时候,他突然又叫住我。

“叶清歌,”他坐在大殿里,目光一片清冷,“大理寺不会立案,这个案子,别人可以查,你不可以,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我现在唯一的责任,就是让你安安稳稳当着太子,等我百岁之后,再登上这个位置,等到时候,”说着,他慢慢笑了,“朕就再也管不了你了。”

我听着这些话,看着父皇眼里从来没有过的柔情愣了片刻,也就是那时候,我被拖了出去。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拖出了宫门。我挣扎着惊叫起来:“放开孤!放开!”

我一次一次挣开侍卫,往前冲过去,侍卫一次一次将我拉出来,天上劈过一道道闪电,电闪雷鸣之间,暴雨忽至。

父皇端坐在宫门之内听着我的嘶吼,却一直没有开门。

最后,我终于失掉了力气,被侍卫架着推出了宫门之外。小桃子跪在一边哭着抱着我的腿,高喊道:“殿下,回去吧!回去吧!”

我不说话,站在宫门口,片刻后,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里只是简单地放了一些我路上用的物品,剩下的,都是满满的名牌,我颤抖着抚上那些名牌,一瞬之间,脑子里居然划过一个人的面容来。

那个人教我成人,教我明白这个世间道理、君王之责,又在成年后,用剑一次又一次将这些道理打破。我突然想同他说说话,想同年幼时一样,让他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

“启程!”想到这些,我高喊起来,“去谢府!去谢子兰家!”

皇宫离谢家不远,不过片刻,我便到了谢家。我急急从马车上下马,敲响了谢家大门,然后在大门开启的片刻,我一把推开了侍卫冲了进去。

“谢子兰!出来!谢子兰!孤来了,出来接驾!”

我嚣张地冲进去,谢家一时间被我吵得人仰马翻,一盏盏灯迅速亮了起来,侍卫、家仆迅速聚集。我一路直冲到谢子兰的卧室门口,我到的时候,谢子兰已被惊醒,站到了卧室门前。

他依旧是我记忆里的模样,长身玉立,面容

平淡。岁月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几缕白发隐在青丝之间。

“臣谢子兰,恭迎殿下。”他朝我行了个礼,随后站了起来。我看着他,“太傅”二字萦绕在唇齿之间,然而许久,终究被我咽了下去。

我默默注视着他,不敢上前一步,雨水噼里啪啦砸在我脸上,模糊了我的视线。而谢子兰抱着暖炉,披着长衫,站在书房前方,默然看我。

“谢大人,”我终于开口,将一地名牌扔到地上,那些名牌还沾染着血色,混合着雨水再流散开来,露出上面已经模糊的名字。谢子兰随着名牌撞击地面的声响低下头来,静静看着地上那些名字。

“大人可知这是什么?”我颤抖着声音,弯下腰来,一个一个铺开那些名牌,“这些是战士挂在腰间的名牌。一场大战之后,尸体常常因为过多,只能就地掩埋。他们的尸身回不了故乡,便将名牌带回去,让家人给他们做一个衣冠冢。他们都还是大好男儿,用性命保家卫国,可是大人,你可知这一战,他们之中,有多少不是死在敌人的箭下,而是他们所保护的人的阴谋之中?”

“他们在征战时吃着掺杂着石子的粮草没有怨言,穿着掺杂了麦秸的棉衣没有恼怒,他们只想赶紧打完仗归乡。可是大人,已经如此卑微、如此忍耐的他们,为什么还是没能回来?足足一万五千人,被自己的军队活活围困至死,大人,你能否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我。雨落到地面上,形成了积水,哗哗流过我的脚背,仿佛是那天晚上,山谷里流过的血水。我捡起木大泱的名牌,放到手心里,温柔地摩挲:“这个人叫木大泱,家里穷,负担重,迫不得已当了兵,一直没娶媳妇。他好不容易存够了钱,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喜欢的姑娘,他答应那个姑娘战事结束就回来娶她,可是他还是死了。姑娘等到他的棺木回来,跪在我府前祈求彻查粮草案。我那么努力了,但那些世家太强大,根基太深厚,哪怕我是太子,都处置不了主谋。”

“我要求稳,我要顺藤摸瓜,我甚至连那些蝼蚁都不能砍。于是这个姑娘穿得漂漂亮亮的,假装成舞娘,带了把小刀,混进了一个贪官的家里,用自己的性命去杀了那只蝼蚁。”

说到这里,我颤抖着捏紧了手中的名牌,再也忍不住,哽咽了声音:“我曾以为自己冷血、胆小、懦弱;我曾以为我也可以如你们一样,将人命视如草芥;我还曾以为,我可以无视这一切,追求天下的平衡。谢大人,你在我年幼时教会我如何做一个好的帝王,你说要学会无情,却要懂得大善。可是大人,我发现我做不到。我大概不是一个好太子,也不是一个好的帝王,我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冲动,我……”

“你要怎么样呢?”他终于开口,打断了我,你能怎么样呢?”

我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静静注视着眼前目光平静淡然的男子。

他和我记忆中一样,冷静、沉稳、泰然。哪怕我已经失态至此,他却也只是淡然观望。

“谢子兰,”我站起身来,听着雷声,雨声,风声,一字一句,慢慢道,“孤哪怕是拼了这个太子之位,也一定要让你们这些世家,得到自己应有的惩罚!”

“是吗?”听到这话,谢子兰却是笑了,抱着暖炉,温和道,“那么,微臣恭候。”

说完,他便转身,关上了书房的大门。一瞬之间,我感觉自己仿佛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我蹲在他门前,收拾着那些名牌,念着他们的名字,泪水大滴大滴落下来。

我知道他在嘲笑我的懦弱,我知道他在鄙视我的无能。哪怕我已经如此用尽全力,吼着这样充满了勇气的句子,可是他和我都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已经是我最大的懦弱。这么多年,我始终习惯了将他当老师,当作我的父亲。我内心里始终保留着那么一丝丝对于他的温柔,这一点,他与我,都再明了不过。

我蹲着站在地上,感觉内心一点点平静下去,许久,我终于想起那么一个人来。

他坐在我身边,低头看着我,周边萦绕了青草的香味,我仰头看着他。星光和灯火落满了他黑曜石一般的眼,他那么认真地和我说:“叶清歌,我喜欢你,与身份无关。哪怕你是个男人又怎么样呢?我喜欢的只是你,叶清歌。”

我慢慢站起来,感觉雨渐渐小下去。

我想我得回去了,因为喜欢我的那个人,他还在战场上。而我要把他身后的站场扫得干干净净,等他归来。

四更天,天色微亮。

太子走后,谢府马上迎来了宫里来的第二波人。谢子兰干脆穿了官袍,点了熏香,接待这位从宫里来的使者。

那是个女子,穿着华丽的长袍,饶是外面刚下过大雨,雨水却也没有沾染她衣角半点。她自带了佣人和茶叶,在他的客厅仿若自己的宫殿一般,泰然自若地看着她的仆人给她泡茶,而她则抱着暖炉,斜卧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多年未见,”她温和开口,“谢大人一如往昔。”

谢子兰没说话,他端过旁边侍从递过的茶,轻抿了一口,连敷衍都不愿意给面前的女子。然而女子却毫不在意——哪怕她已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妾身初见谢大人,彼时谢大人似乎官居不过四品,谢家也不过一个平凡世家,”女子把玩着腰间的佩饰,提及当年。

谢子兰微微皱了皱眉头,不满打断:“林婉清,你说这些做什么。”

“妾身不过就是想帮谢大人想起一些事来,难道谢大人以为,当年的事,妾身真的一点都不知晓吗?”林婉清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当年妾身与安王叶华安情投意合,嫁与王爷为妻,后来宣德太子叶熙德在与妾身相见后钟情妾身,却又碍于伦理不敢强抢,这些,谢大人知道吧?”

谢子兰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林婉清,林婉清换了个姿势,继续道:“谢大人不知道没关系,但另一件事,想必谢大人是知道的。我的夫君,叶华安,和宣德太子叶熙德有七分相似,那年北褚与大宣一战,大宣降,宣德太子自愿前往为北褚质,大宣上下无不对这位太子的风骨大加赞扬的时候,你与叶熙德,却是悄悄将我的丈夫易容改装后,送往了北褚!”

听这话,谢子兰浑身猛地一震,豁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前方的女子。林婉清站起身来,朝着谢子兰走近:“怎么,谢大人以为您与宣德太子做得天衣无缝,我身为安王的妻子,也能受你们蒙骗,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谁吗?!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只是我没有办法,我不过一介女子,丈夫已经被你们害了,我除了忍,除了装作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可是谢子兰,我忍,不代表我要忍一辈子。我朝堂上争不赢你们,后宫我还赢不了吗?叶熙德不会有太子,”说着,林婉清笑了起来,“他这辈子,终究是要输在我手里。”

“你早知道,”谢子兰惨白着脸,苦笑起来,“所以……你杀了敏之,就是为了报复我,是吗?”

“敏之……”林婉清回忆了 一下,“是啊,你的妻子,是叫苏敏之对吧?当时我怀了孕,恰好,她也怀了孕,于是我趁着你不在,将她抢进了宫里。我生孩子那天晚上,我准备了三个孕妇,给她们都喝下了早产的药,包括苏敏之。”

“四个孕妇里,只有苏敏之一个生了女孩儿,包括我,生的也是男孩儿。”林婉清对着谢子兰比画了一下,“喏,那个女孩儿生下来的时候,只有这么大。你瞪那么大眼睛看着我干吗?谢丞相,您不是出了名的泰然淡定吗?怎么,现在害怕了?您的手为什么在抖啊?”

说着,林婉清将手覆上谢子兰颤抖着捏成拳头的手,温柔笑开:“是啊,就是您想的那样。我不会放过所有害过华安的人,叶熙德也一样。他不会有儿子的,所以,我将您的女儿留下了,剩下的人,包括您的妻子苏敏之——都被我杀了。”

“这动静太大了,叶熙德发现了蛛丝马迹,他发现我杀了苏敏之,他喜欢我,又和你是好兄弟,于是他帮我抛尸,帮我找了个男孩儿放在苏敏之尸体旁边,给你活下去的勇气。”

“贱人!”听到这里,谢子兰终于忍不住,扬起手来便往林婉清扇去,旁边一个侍卫眼疾手快,猛地截住了谢子兰的手,林婉清蹲在地面上,静静看着谢子兰,目光无喜无怒,安静若死。

“你心痛吗?”她慢慢站起身来,将手放到心上,大喝出声,“记好这一分钟的感觉,二十五年前的林婉清,就是这么痛苦!但她明明知道真相不能言明,还要笑意盈盈奉承着你们这些禽兽!禽兽!你们拿着我丈夫用命换来的荣誉,抢占了他的一切,你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能让你们为所欲为吗?!我告诉你们,”林婉清退了一步,急促喘息着,“哪怕老天爷瞎了眼,我也要为华安报仇!”

“你在叶清歌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是苏敏之是我杀的对吧?你为了让我痛苦,几次设局想要杀掉叶清歌。这一次,你用一个陈国、整个大宣为她挖了个深坑,你知道,依照她那良善的性子,她一定会挑战整个世家,她必死无疑了对吧?甚至于,你还从探子那里得知她是个女子,你有王牌让她一击毙命,对吧?我告诉你,谢子兰,”林婉清大笑起来,“她要是死了,死在你手里,我再高兴不过!她是你的女儿!是你的!”

听到这句话,谢子兰呆呆地看着林婉清,终于像失了力气的人偶一般,颓然坐回了椅子上。

“事到如今……”谢子兰沙哑出声,“你来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选啊。”林婉清笑了起来,“你可以选择继续走下去,坐视不管,让清歌去死,但就是你杀了她。你也可以选择你去帮叶清歌担这个责任,救她,但你必死。因为你若不死,我也是要让她死的。”

“其实,你就是想逼着我去死,对不对?”谢子兰笑出声来,“那我若说不呢?”

“她是苏敏之的孩子,”林婉清笑出声来,“你若选择活,那我必让她死。她死了,能看见你痛苦,我亦很是开心。”

“林婉清,”谢子兰颤抖着声音道,“你养育了她二十年,就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感情?”林婉清弹弄着指甲,懒洋洋道,“我从来只把她当成一把剑,那里来的感情?倒是你,谢子兰,你以为,我当年让你当她太傅是为什么?你把她当孩子教了那么多年,倒应该有些感情吧?”

谢子兰不再说话,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林婉清看了他片刻,见这个叱咤风云了半生的风流丞相再没有任何动作,终于觉得无味,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带着人推门离去。

谢子兰呆呆地听着声响,感觉清晨的微光一寸寸照进房内。

他抬起头来,仿佛看到门口有个女子,拉着年幼的叶清歌,她们逆光而站,对着他,微微浅笑。

“子兰,”那女子开口,“我来了。”

一瞬之间,他年少时的爱恋带着那个孩子,破开时空而来。然而他知道一切皆为幻象,只能抬起手来,颤抖着捂住了面容,任眼泪湿润手掌。

年过半百,他却仍旧如同孩子一般,呜咽出声。

“敏之。”

他唤,音出的瞬间,仿佛有个穿着太子华服的孩子,站在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偏过头去,看着那个包子脸的清秀孩童,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太傅,”她说,“别哭。”

谢子兰静静看着阳光下的幻象,片刻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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