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韦斯卡的病房依旧是那么静谧，宛如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一切喧嚣躁动都被隔绝于外，只剩输液瓶富有节奏感的微弱滴水声。
安洁卡告诉莱茵，昨天输完血后，艾伦没有出现排斥反应。所有的指标都保持着平稳，医生检查后表示，等麻药彻底消退，大概明后天，艾伦就会醒了。
这是个好消息。但最近一段时间，莱茵已经习惯了所有好事情都需要在其他方面付出相应代价。
“莱茵先生，您吃过早饭了吗？”一走出病房，安洁卡就迎了上来，热情地问。
“唔......没怎么吃......”莱茵察觉护士小姐绿眸中的期待，含糊地回答。
反正已经临近中午，他也有点饿了。
安洁卡带他到走廊另一侧的等候室，茶几的餐盘上已经摆好了一杯侯爵红茶，和一块用油纸包裹的馅饼。
“这是厨房刚做的牛肉馅饼。”她弯了弯眉眼，笑道，“我看您好像不太爱喝咖啡，就擅自泡了茶。”
“有劳美丽的淑女小姐了~”莱茵微微欠身，“贵院在食物方面真是精益求精。您也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
他的确更偏爱茶，因此对茶叶的容忍度远大于咖啡，即便医院待客的侯爵红茶算不得上品，莱茵也欣然接受。
佛手橘的芬芳伴随发酵的茶叶香充盈整个屋子，入口的微苦刚好冲淡了肉饼的油腻。
决定了，以后每顿饭都来医院蹭！反正艾伦吃不着，浪费还不如便宜他。
莱茵满意地舔舔嘴角，好奇地问：“牛肉馅饼也是诺萨克的特产吗？”
“是上不得台面的副产品啦。”安洁卡掩唇而笑。“我们这里早年没有工厂，都是看中地形气候过来农民和牧民。”
“因为祖传的养殖方法，诺萨克郡的牛羊猪肉都是肥而不腻，精瘦相当，在整个波恩都卖得很好。”
“拥有这片土地的福诺家族决定将简单的畜牧业和工业结合，投资开办了罐头厂。虽然叫罐头厂，但其实里面生产的远不止罐头肉，还有肉干、肉铺，很多类似的副产品。”
安洁卡抿了口茶，意识到自己扯远了，有些不好意思移开视线：
“肉馅饼，是最早在牧场劳作的人们，将当天没卖掉的边角料带回家剁碎，裹入新鲜擀制的面皮，烘烤出来的简餐。算是我们当地上不得台面的特色。”
莱茵饶有兴致地听安洁卡讲述牛肉馅饼的来历，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发顶，神情没有丝毫不耐烦。收集此类生僻的民俗传闻，也是他的爱好之一。
“不过，”安洁卡话锋一转，俏皮地眨眨眼睛，“我们医院可不买福诺家流水线生产的半成品食物，都是每天早晨厨房自己烹饪出来的新鲜餐品。”
不知道是不是莱茵的错觉，安洁卡在说到“半成品”时加重了语气。
“这么说，这里很多店家餐馆，都是购买的半成品食物，稍许加工就售卖给顾客？”
“听说你们大城市也这样。”安洁卡挑眉，强调这并不是诺萨克郡独有的做法。
“现在波恩是工业至上，都市快节奏的生活免不了会削弱大家对美食的追求。”
莱茵笑着打了个圆场。实话实说，他也觉得今早旅馆提供的餐点很难吃。
“听说不久前老福诺爵士病了？”
“是啊，说是压力太大，又上了年纪，得了神经衰退症。”安洁卡笑的有些嘲讽。
“他大概是波恩国内少有的，才四十岁多就弭患神经衰弱的绅士吧！”
这福诺家族还真是蹊跷不少，莱茵眉头微皱，萌生了想去罐头厂转悠一圈的兴致。
“要是想去工厂区，我该怎么走呢？”他问。
安洁卡回答：“您最好雇辆马车，不然即使走到了，也无法当晚回来。最近那里有黑帮寻衅滋事，您还是不要逗留太晚得好。”
“工厂区位于诺萨克的东部，紧挨城外的山丘和沼泽。穿过我们目前所在的中心区，和火车站所在的新城区，就到达工业区了。”
“整个工业区都是由福诺家的工厂和工人住所组成的，罐头厂位于中心，其余几个小工厂分散四周，工房社区在北侧。”
安洁卡再三叮嘱莱茵，千万别在工厂区逗留太久，外乡人尽量不要在诺萨克的夜里外出。
你们镇上的白天也不见得安全到哪儿去......莱茵在心底吐槽。
莱茵通常情况下是个听人劝告的好青年，但当他的好奇心被某些东西勾起，付出生命也要追求真相的学者气质就会在大脑中占领高地。
而理智，会暂时龟缩到角落瑟瑟发抖。
他先是买了套粗麻料子的灰色工人服，用煤灰抹脏白皙的脸，金发揉得乱七八糟，然后弓着身子，混进了工厂区。
失去日照的山区逐渐降温，稀薄的雾气从沼泽升起，逐渐弥漫到城镇，淹没过吐着黑烟、发出隆隆轰鸣的工厂区。
正式入夜后，不计其数的动物发出的嘶鸣啼叫，交织成的无尽沙哑旋律，在沼泽上空奏响，教人感到本能的恐惧和厌恶。
一直到晚上八点，猫在角落的莱茵终于看到下班的工人们成群结队地回家。机械的轰鸣随即停下，整个厂区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
莱茵跟着工人们进入住宅区的酒馆，扣扣索索地摸出几枚铜便士——天知道他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要了杯劣质麦酒，安静坐在了吧台边。
“总算下工了，累死老子了！”有个男人粗着嗓子，大口灌着酒。
“听说早上在罐头厂发现了一具尸体，兄弟，透露点内幕呗？”
“嗨，说是个黑帮，酒喝多了来闹事，结果猝死了！”
酒馆里的其他人听了这话，哄然大笑起来。
“这群该死的黑帮，怕不是小厂长不交保护费，他们都穷得揭不开锅了，这才狗急跳墙，整天找咱麻烦！”
看来和外面的传闻一致，小福诺的确接手了罐头厂。
“嘿呀，别提了朋友，就现在的粮食价格，要不是小厂长心善，罐头和酒半价给，咱连这杯酒都买不起喽！”
嗯？工人们心中，这位新厂长似乎风评不错啊？
但为什么低价提供的是酒？罐头算是自产自销，酒......又耗费粮食又不能填饱肚子，还不如直接提供粮食。
“马萨哥，之前去城市闹事的老家伙们怎么样了？”酒馆中的男性鲜有超过三十岁的，这位马萨已经算是长者了。
“哼，还能怎么样，被厂长赶走了，现在窝在老城区乞讨，估计再过不久就得加入黑帮了！”
“谁叫那群老家伙倚老卖老，非要厂长涨薪水，还跑到外面宣扬家丑，活该被解雇！要我说，有酒喝，有肉吃，有什么不好？！”
“就是！就是！”应和声此起彼伏，对于不需要抚养家庭的青年来说，有工资有酒有肉，确实就已经够了。
他们中的大部分还太年轻，没经历过人生的风浪，也不明白为日后存钱的意义。
莱茵不着痕迹地倒掉麦酒，离开酒吧，打算去案发现场看看。
罐头厂后门的封锁已经解除，但发现尸体的地方所画的白线还在清晰地存在。
根据警察留下的记号来看，死者头朝草丛，大部分躯体暴露在街道上。
假如有人经过此处，应该很容易就会发现他。这么说来，死者确实是在昨晚最后一轮夜班保安巡逻结束后死亡的。
除了死者头部倒下的地方有些杂草被压塌，现场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
这也是警方为什么将此案定性为酒精过量猝死的原因。
不过莱茵难以信任警方的结论——且不说死者表情更像受惊而死。酒精致死的原因是呼吸抑制，会导致大脑缺氧肿大，腹水淤积。
尸体绝不会像今早在医院看到的那么干瘪！
一旦排除酒精案件，这里就大概率不是死者遇害的第一现场，不管他究竟是吓死的，还是被人用特殊手段杀死的——
前者不会那么悄无声息，后者不会那么毫无痕迹。
三位警官当时的对话侧面证明了死者应该身体健康、并无隐疾，至少医生没检查出来。不然他们也不需要用酒精过量来盖棺定论了，直接说病死的岂不更合情合理。
现在的问题是，第一案发现场到底在哪儿？
“有人来了！”脑海中忽然有声音响起。
莱茵连忙侧身，后背抵墙，小心地藏进草丛的树木阴影里。
提灯的光线一闪而过，值夜保安嘴里嘀咕了几句，很快走开了。
“哈斯塔？”莱茵慢慢放松呼吸，在心底问道，“这里有超凡力量的痕迹吗？”
那傲慢的声音冷哼：“小子，我没空陪你玩侦探游戏。下回你再作死，我绝不会救你！”
莱茵小声安抚：“我知道错了，不该用咱们的身体涉险。所以，这里到底有没有奥术干涉啊？”
“没。”
莱茵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在深夜走几十公里显然既不现实又不安全，他打算先藏到工厂区边缘，等明天工人们上班了再雇马车回旅馆。
工厂区寂静得诡异，脏乱恶臭的环境居然连只老鼠都没有。
莱茵小心翼翼地跨过垃圾和污水，最后在两座棚屋间某条相对干净的小巷停下。
就这里了，熬到天亮就是胜利！
他靠在墙边，正打算闭目养神。突然，与这条巷子相交的街道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侧目的莱茵见到了难以忘怀的场景——大约三十多个身披黑斗篷的人，低着头垂着手，宛如提线傀儡，在仅有月光照耀的街上游荡。
他震惊地看着这与梦中相似的一幕，久久无法回神，直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谁？！
还没等他发出声音，另一只手捂上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