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们的朗诵声在大海上飞扬。
6月日早上6点半,刘琪睁开眼睛,对面阿安的铺上没有人,毯子叠得整整齐齐,而其他4人都已经起来看书了。要吃早饭了,大家在船上上下转了几圈也没找到阿安。回到舱里,刘琪突然生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最后的晚餐”,“最后一次帮你们复习”,“海燕,我来了,我来了”,他和胖子几乎是同时冲过去翻开了阿安铺上的枕头,旧军装上放着一封写着“胖子等收”字样的信:
胖子等:我走了,我去找我的归宿了。原谅我,原谅我这怯懦、
轻率的举动吧!能否上大学毫无把握,而继续待在队里,这想一想就会使我发疯。我没有勇气继续面对现实了。我早有此愿,活着如同行尸走肉,不如死了好〈阿安在这句话下划了强调线;1。请别告诉我爸妈,通知我哥吧!地址是上海XX厂XX车间XXX。别了。祝你们幸运!阿安78.6.匆。又,有可能把我在队里的东西和书捎回去。
刘琪说,这封信在我们5个人之间传来传去,谁都没有说什么,房间里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忽然,小陈哇地一下哭了起来,打破了这凝聚着的空气……我和胖子倚靠在船舷边,凝目注视着这茫茫的大海,阳光虽然灿烂,但海水并不像天空那样蔚蓝。我力图摆脱那种想象,能够在黄浦江上游几个来回的阿安心里高喊着“我来了”,跳下东海时,没有马上死去,周围一片黑暗,除了那远去的海轮上暗淡的灯火和满天的星星。哪怕他又有了生的愿望,他也只能一个人在海里奋斗,或许他能坚持到东方出现曙光,最后一次望着这已经不属于他的黎明,终于被希望之海的浪花所吞没。
阿安的追悼仪式是他死后七七四十九天时由朋友们操办的。由于上海龙华殡仪馆不能为追悼自杀者出借场地,仪式是在他家的大客厅里举行的,出席者有他小学、中学和插队时期的朋友60多人。他的遗相两边挂着一副选自他遗诗的对联:“花落但余心向日,剑埋路有气千霄。”
当然也有人无动于衷,那个被阿安认为人还不坏的派出所所长,在我们向公社领导汇报阿安的情况时,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话,“舒民安不是要上大学吗?这回可如愿了,上了东海大学”。气得胖子当场就给了他一记耳光,在场的公社党委书记拉开了胖子,反过头来倒把所长训了一顿。
最后刘琪告诉我,他们插队的那个公社里,100多名知青到了1979年几乎走得精光,只有小五子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山坡上的墓穴里。刘琪说,有机会你若到呼玛,到小五子的坟上看看吧!
我说会的,去年我还回到我下乡的山里为死去的战友上坟烧纸。
我想,无论葬在高山的小五子,还是融入大海的阿安,都是不该被忘记的。他们一个死得偶然,一个死得必然。偶然的死来临时,他很清醒,没有留下怨恨,显示出一个年轻而豁达的心胸。必然的死是他自愿的选择,因为他明辨是非看透现实,他纵身一跳激起的浪花不大,却像一把照亮天际的火把,在黑暗就要消逝的黎明前,十分耀眼。
崇高的大山和广阔的大海是两个知青战友最后的归宿,我和刘琪一样敬重和怀念他们。
48^孩子啊,你在哪里
197年8月1日,是李桦的灾难之日,她一生的不幸,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已经4年了,说起那一天,她还掩面痛哭,让在场的哈尔滨知青联谊会的两个女同志也跟着掉泪,我和《生活报》的记者孙殿喜也黯然神伤。
李桦是哈尔滨市香坊区一所重点中学的学生,1971年春天,只有16岁的她也上山下乡到大兴安岭密林深处的阿木尔林业局的一个林场。那时他们和开发大兴安岭的解放军并肩战斗,在这曾渺无人迹的高寒禁区,他们以生命为代价,让公路、铁路向原始森林深处挺进。生活是极其艰苦的,他们住的是帐篷,吃的是窝窝头,喝的是海带汤。但是看着一车车的原木从大山深处驰向祖国需要的地方,他们每天都在歌唱。
一年后,李桦回家探亲,假期刚满,她就急着回场,对一个要强的女孩儿,艰辛但火热的生活比乱纷纷的哈尔滨更有吸引力。回程的路上,她和连队的几个战友从哈尔滨坐火车到加格达奇,又换乘森林小火车赶到塔河,又向北走了100多公里,到了一个叫樟岭的小站,当时铁路只修到这里,他们只好下火车,在这里等汽车了。
这是一个寂寞的小站,只有站台上的几间房子,身后就是连绵的大山和望不到边的森林。汽车还不知什么时候来,李桦和几个同学顺着道基向前散步,路旁就是浓密的林子。他们走了很远,李桦回头看时,后面只跟着一个姓许的男青年,他比自己大1岁,长得膀大腰圆的,因为好打仗斗殴,又流里流气,李桦从来没和他说过话。他上前要拉李桦的手,她向后一闪,掉下了路基,他接着一推,李桦就滚进路旁的树林……
接着悲剧发生了,她极力反抗但抵不住他的强悍和疯狂,她大声地呼喊,喊声却淹没在滚滚的林涛中……
她擦干眼泪,整理好衣裳又回到了那个小站,她羞于启齿去揭发他的罪恶,
17岁的她还不懂他的这一阵疯狂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灾难。汽车来了,载着这个身心都在流血的姑娘摇摇晃晃地向大山深处走去,走向她更深重的苦难。
李桦回到连队,和大家一起上山伐木,一起背石头修路。心中那恐怖的阴影常让她在梦中惊醒,醒来时一身冷汗,满眼泪水。一个半月后,她突然呕吐不止,一见窝头、海带汤就恶心,她想吃水果,想吃酸的甜的,但到哪儿去找!卫生所的小赤脚医生,让她吃治胃病的药,可还是不见好。没办法又转院到地区首府加格达奇的医院,也没诊断出什么病。
其实这种明显的妊娠反应,不难诊断,可面对一个17岁的女知青谁也没往这方面想。
197年11月,李桦只好又回到哈尔滨,回到父母和1个哥哥6个弟弟的穷苦的大家庭,妈妈领着她又跑了好几趟医院,医生们也说不清楚。正好和他家同用一个厨房的邻居两口子都是搞医的。那当护士的女人对李桦的母亲说:“大嫂啊,我也不怕你生气,我看你家小桦是怀孕了!”
母亲好像当头被人打了一棒子,她拉着小桦上省院妇科检查。医生说,已经怀孕5个月了!回到家,母亲一再追问,李桦说出了8月1日在樟岭站的树林子里发生的事情。那时的女孩子都很单纯,她不知道他对她那样,而且只有一次就能怀孕!娘俩抱头痛哭,“我的苦命的孩子呀!”妈妈哭得更伤心……可以想象,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被人强bao怀孕的女孩儿会遭到怎样的歧视,她的家庭的每一个人又怎样地抬不起头来!为了摆脱家里面临的最大危机,父母首先想到的是给她做人工流产,可是到哪个医院都要单位介绍信,父亲没脸和单位说,街道办事处说她户口在林场,我们不能开。小桦又不想让林场知道!家里又想到赶快把她嫁人,最好嫁到农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生了。他们托人在双城农村找了一个5岁的农民,可是一看李桦已经“显怀”的样子,人家不干!
李桦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她觉得自己是一堆等着处理的垃圾!17岁正是最好的年华,她聪明美丽,有自己的理想抱负。可是一下子沦落到这般地步,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她知道父母的难处,这么大的姑娘,连住处都安排不了,全家挤在16平米的房子里,如果再生个孩子住哪!再说哥哥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这样的家庭环境,哪个女孩子敢来!李桦下决心自己解决这个“孽障”。她使劲地干重活,故意地跳啊蹦啊,可那孩子就是不掉!她绝望了,偷偷地买了许多药,有一天她把这些药都吃下去,然后又躲进邻居的一个草垛里,她想一死了之,不想让家人发现!结果还是被到处寻找的哥哥发现了,他抱起小桦就往医院跑!边跑边哭,“小桦呀,哥就你一个妹妹,你可不能死啊!”
大难不死的李桦197年5月4日生产了,在一个偏僻的私人产院生下了一个女婴。医院产前联系一对无子女的夫妇,他们说如果是男孩儿就要。可是生了个女孩儿,他们也抱走了。
那一阵,在昏迷中的李桦看清那孩子高鼻梁大眼睛双眼皮,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当别人抱走时,她大哭,然后昏了过去。第二天,她听着另一个屋有小孩儿的动静,她光着脚跑过去,把那家又退回来的孩子抱在怀里。那女孩儿到了那家总哭,人家伺候不了又送回来了。可是到了母亲的怀里,她却不哭了。但后来这孩子还是送人了,通过一个姓赵的邻居送给了一对无子女的教师。那时,李桦睡着了,当她醒来,看见身边的孩子没了,人家留下00元钱、两袋奶粉和几斤鸡蛋。她又是一阵大哭,那哭声撕裂人心啊……
失去了女儿的李桦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整天两眼发呆以泪洗面。后来听说收养她孩子的那对夫妇住大水晶街,她就跑到那条街上,从这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听有没有小孩子的哭声,她要看自己的女儿!有一天坐公共汽车,她突然发现车上有一个女人抱的小姑娘像自己的女儿,马上过去抢,结果引起全车的混乱,最后官司打到派出所,李桦的哥哥赶来好一顿道歉,才把李桦领回家。
没有办法,李桦又从哈尔滨回到了林场,她被人强bao、在哈尔滨生了个?亥子的消息也传到了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里。那个姓许的男青年故技重演,又侵害了另一个女知青,被判了10年徒刑。受害者李桦还是觉得没脸见人,小青年像躲避瘟神一样回避她。好心的连队干部急着帮她找对象,给她介绍的都是“老跑腿子”或死了老婆的穷工人。可是人家还是不要她。李桦只好远走高飞,离开这伤心之地。通过亲属的关系她调到了富裕县的一个农牧场,还是当知青干农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