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后,王芳来电话告诉我,弟弟王军放回来了,是因为劳动好减刑的。我说,你让他到哈尔滨来,我可以帮他安排当个报纸零售员。她说,还是在家里干点啥吧!到外地,我不放心!
后来,就再也没有这家人的消息了。我的同事也完成了代职,另有高就了。她在县里时,是时常关照这家老知青的。
5^仲夏夜之梦他来找我,说看了“知青的故事”,想起了他们连队的故事。他说,别说我的名字,故事中的人都别用真名,别让死去的人蒙羞,也不能让活着的人难堪。那样,我的心就更难受了。我遵从了他的意见一陈阿根是我们连最帅的小伙儿,身材挺拔,眉目清秀。他爱穿灰色涤卡中山装,是从上海带来的。无论什么时候,他的领子都是雪白的,其实里面没有白衬衣,只是一个可以套在脖子上的领子。那东西很适用,后来我们也让探家的上海青年给捎买回来。买一件新衬衣,对当时的我们是很奢侈的,但一个衬领还是买得起的。阿根还有一个特点是喜欢音乐,他兜里常揣着一支口琴,石人望的曲子他都会吹,有一支什么外国曲子特好听,他一吹,我们都不动地方。他说这曲子叫《仲夏夜之梦序曲》,是德国作曲家门德尔松17岁时写的,取材于莎士比亚的一部喜剧。他什么都懂,是因为读书多,听说他爸在大学当教授,可惜家里的书都让学生给烧了。他从家里来北大荒是带了几本的。阿根的麻烦也是因为书。
那时阿根在后勤排当副排长,排长张喜是个转业兵,他也爱读书,最突出的是能背书,“老三篇”他能一个字不差地从头背到尾。你随便说一句毛主席的语录,他能说出在语录本的哪一页哪一行。开始他俩的关系不错,后来出了矛盾,都因为一个叫小滨的哈尔滨女知青。小滨的形象在全连第一,那时还没有选美比赛,有的话小滨也会榜上有名。哈尔滨这个很洋气的城市是盛产美女的。她也喜欢音乐,她妈是歌剧院的小提琴手,她从小学琴,下乡时她妈不让她带琴,她可以把“梁祝”从头到尾哼一遍,听得我们如痴如醉。因情趣相投,阿根和小滨的关系很不一般。傍晚时分,他们常在小河边相聚,阿根吹他的《仲夏夜之梦序曲》,小滨静静地听着,晚霞中他们的脸是玫瑰色的。小河很长,曲曲弯弯的,来河边幽会的青年很多,都躲在柳树丛中,谁也不影响谁。
夏夜,人约黄昏后当然小滨也不疏远张喜,是他提名让自己当的炊事班长,虽然也很累,但总比下大地干农活强。每当轮上小滨挑水,张喜早早等在井台边。张喜哼着小曲挑着水在前面走,小滨低着头在后面跟着,这是全连瞩目的一道风景。连队的政治观察家们说,这两位排长必有一场争斗,引发矛盾的原因不是女人而是权力,连里正缺一个副指导员,他俩都是人选,鹿死谁手,一时还难见分晓。
后来还是阿根把副指导员让给了张喜,不是主动让的,是他出事了,全因为那本《青春之歌》。阿根从上海带来这本书,先给小滨看,然后在全连知青中传看,接着议论纷纷,连“天天读”时都讨论林道静是不是青年人革命的榜样。政治上很敏感的张喜给团政治处写了信,反映我们连思想斗争的新动向,还点了阿根的名。是政治处的刘主任到上海把阿根他们接到连队的,他对阿根的印象不错。他把阿根找到团里谈话,“陈阿根同志!你不知道《青春之歌》是大毒草吗?你不仅自己看,还在青年中传看,这是要犯大错误的!”阿根低头不语,他一眼看见桌子上的《人民日报》,上面出席国庆招待会的名单里有杨沫的名字。他如获至宝地拿起报纸对刘主任说:“你看,杨沫都出席国庆招待会了,肯定是毛主席司令部里的人,我们看她的书有什么罪!”老刘拿起报纸,看了半天说,可也是呀!然后拿起电话对我们连的李指导员说:“老李呀,你们连张喜子小题大做了!你们没看《人民日报》吗?杨作家是毛主席司令部里的人了,看她的书怎么不行!”
阿根虽然没有受到处分,但张喜还是当上了副指导员,因为团政委很欣赏他的政治觉悟。张副指导员上任后又提拔了小滨接了他的班,当上了后勤排长,这回阿根成了她的下级。可是小滨并不靠近张喜,她和阿根更铁了。傍晚时分,他们不去小河边了,直往白桦林里走,每次都走得很远,回来得也很晚。张喜派人跟踪过,在他们坐过的草地上发现了小滨的红头绳,还有他们扔的糖纸。张喜在全连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太不像话了,深更半夜到树林里干什么!今天发现了红头绳,过几天就要捡到避孕套了!”这时我看到阿根的脸先红后白,神情很紧张。小滨的脸不红不白的,好像是在说别人。不知为什么,在这种事上女人都比男人坚强。
后来他们的幽会地点还是改了,从地上转移到了地下一在连队的菜窖里。但还是被侦察兵出身的张喜发现了,而且当场抓获。阿根当时腿就软了,小滨嘴很硬,说我们在研究工作!张喜把这事报告了团里,政委说,要杀一儆百,这种事一泛滥,这队伍就没法带了!
真挚的爱情受到责难那天全连召开批判大会,小滨和阿根站在台上,小滨目光平视,表情冷漠。这种表情有点像被流放的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跟着丈夫在西伯利亚的雪地上行走着,她们步履坚定,从不低头。阿根的头始终低着,我没有看清他的脸。
会后的情况,我就说不清了。有人看着他们手拉手向那片白桦林走去。有人说,睡到半夜后,他俩在白桦林里集合的。我听到信儿时已经天亮了,有人发现小滨和阿根都躺在林子里,阿根已经死了,脖子上套着绳子。小滨还有一口气,脖子上的绳子脱落了。
他们是准备一起死的,绿色的行李绳,挂在树杈上,一边吊着一个,树杈断了,他们摔了下来,结果阿根完了,小滨没死。他们好像在树下坐了好长时间,是天亮时分上吊的。地上有他们躺过的痕迹。
这是林子里最美的季节,草很绿很密,草丛中开着各种花,有红的黄的,还有紫色的金黄的。他们躺在花丛中很安详,好似在梦中。阿根还是穿着那身灰色的中山装,衬领很白,兜里还装着那支口琴,可能他还给小滨吹了最后一曲,可能还是那首《仲夏夜之梦序曲》。白桦林的仲夏夜浪漫多情,明月当空,星星眨着眼睛,浓雾拉起云一样的纱帐,万籁倶寂的林子里回荡着这优美的旋律,那简直如仙境一般。小滨穿着一条红裙子,这是她下乡之后第一次穿裙子。她大概随着阿根的乐曲像天使一样起舞。这时淡蓝的月光照进树林,把一束束光亮投射到小滨的脸上,那时她的脸上肯定挂着笑容,那典雅圣洁的笑容,使凄清的林中也显出生命的亮色。
张喜亲自指挥对小滨的抢救,还特意要求团部医院给做了体检,他认为他们死前肯定那个了。检查后,那个女医生气汹汹地说:***完整!张喜半信半疑。阿根被草草地埋了,棺材是很薄的桦树板。就埋在那片白桦林里。
小滨被救过来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天不说一句话,总是到林子里哭。张喜副指导员常来安慰她,可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冰雪似的,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小滨很快和连里最老实的转业兵老李结婚了,很快生了个儿子,那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有人说像阿根。老李对她和孩子都挺好,后来他们娘俩跟着老李到建三江开新点去了,再往后就没了音信。
去年在哈尔滨的一次知青集会上,我意外地碰到了小滨,她两鬂的头发都白了,还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样子。她说,老李打井出事故,死了。她就返城了。现在办一个艺术幼稚园。
“你儿子呢?”我问。
她说:“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了。”
然后我俩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那是热辣辣的“北大荒”。博客留言:
阿根是那个极左时代的牺牲品,天然的恋爱被残酷的政治干扰了,张喜的品德低下,也是造成阿根之死的原因。爱情是自私的,每个人都有争取爱和被爱的权利。但用政治手段迫害爱情对手,就是十分卑鄙的了。
^庄重张喜这样的凶恶之徒和阿根这样的善良之辈,是社会上两种对立的人。张喜能“喜”得益于社会的选择,这种人嗅觉特别灵敏,善于钻营,取悦上级,攫取权力,狐假虎威,残害弱小。他们应该被追究,起码应该像女作家张抗抗提出的那样深刻地忏悔。
^崔积宝很高兴现在小滨生活得很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最重要的是过好现在的每一天,对饱经风霜的老知青,应该珍惜现在的好日子。
^胡光华今昔对比,我觉得我们还是进步了,知道了尊重人的隐私,知道了以人为本,要建设和谐社会。尽管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我们知道了,也是不容易的。这是由多少悲剧换来的进步!
6^走上高高的兴安岭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啊,我瞭望南方,山下是茫茫的草原,它是我亲爱的家乡……
学会唱这首歌时,叶磊还是一个中学生。他本来是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后来因国家经济困难,他们被调整到了普通中学读书。他学的专业是二胡,他也喜欢唱歌,一个很漂亮的男中音。这不,他刚刚学会这首新歌,这时他仿佛就站在高高的兴安岭上,俯瞰滔滔林海,引吭高歌,听到了大山里悠长的回声。
没想到,命运的安排,几年后,他真的走上了高高的兴安岭,而且在大兴安岭北坡、黑龙江畔的那个小城呼玛待了整整5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