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琴出了名的三锁后来经常出现在厂里的舞台上。没多久就被调到兵团直属文工团,当了乐队第二小提琴的首席。他们排演的《长征组歌》在佳木斯的兵团倶乐部演出时,我就在台下,说实在的他们的演出不比专业的差,只是我还不知道,台上那位富有表现力的小提琴手的琴是自己造的。
在演出间隙的时间,三锁还回热电厂当司炉。不过那时,他也有了自己的“追星族”。小武子是同车间搞水分析的上海姑娘,长得文文静静,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高高的个子永远穿着一身洗得很干净的工装。车间里的人都很喜欢她。三锁也早就喜欢上了这个恬静而漂亮女孩子,可他从来不敢说出口。因为他在领导眼里是一个不务正业的“落后分子”。人家小武子是车间里的骨干又是个团干部,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
这次从兵团演出回来,情况好像发生了转机。小武子主动和他讲了工作以外的话题。
“刘三锁,小提琴好学吗?你拉的提琴真好听!”
“谢谢你的夸奖,你喜欢吗?你听见过我拉琴?”
“喜欢!五一节不是全厂人都听见啦!”
“拉不好,很紧张。”
“有机会听听你拉琴好吗?”
“好。”三锁一边答应着一边匆匆地走了。
很生疏的一段对话,在那个年代似乎又是很近的。从那天起他们有了新的话题,空闲的时间常常在一起聊聊天,从个人爱好到学习知识,从小提琴乐曲到《红色娘子军》芭蕾舞。慢慢地两个人无话不谈,彼此都对对方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水分析化验室里的人都休息了,鼓足勇气的三锁用一件旧衣服包着那把自制的小提琴来到了小武子的身边。在这里他为小武子一个人进行了演出。那时候“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是三锁长拉不厌的曲目。
三锁融入真情的演奏,曲调时而柔媚动听时而催人泪下,时而悲愤焦虑时而铿锵奋进。静静的她已经完全融入旋律之中,眼睛里闪动着忧伤而又惊奇的泪花。
三锁拉得十分投入,他好像在诉说,诉说着深埋心底而不敢流露的真情。曲子在渐弱的音符中结束了,仿佛两只斑斓的蝴蝶渐渐地飞向了远方。化验室沉寂了,两个人似乎还沉浸在音乐之中。三锁慢慢地用衣服将琴包好,他原本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们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似乎又都读懂了对方的心。他的心跳得厉害,慌忙地夹着琴跑了,生怕被别人看到。
不久,细心的小武子从上海探家回来,电话里告诉三锁来化验室,小别的两个人又重逢了。小武子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琴盒对着只知道傻笑的三锁说:“艺术家总不能天天用衣服裹着琴去给人家演出吧,把它送给你。希望你的艺术水平能有更大的提高!”
三锁看着这梦寐以求的琴盒:墨绿色的皮革包面,电镀的提手十分精致。不知是感激还是激动,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傻乎乎地抱着琴盒就跑回了宿舍,到了宿舍打开一看,盒里竟然整整齐齐地装满了挂面,还塞着一瓶辣酱。他不知所措按捺不住内心的狂跳,竟高兴地欢呼起来。同宿舍的哥们见他这么激动都围上来,看着那难得一见的上海挂面,哄着要共享爱情的甜蜜。三锁哪里顾得上这些,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心爱的提琴躺在琴盒里的舒服样子。于是那整整一盒的挂面和辣酱成了十几个人的宵夜。
吃了也就算了,第二天一上班这帮哥们就大谈上海挂面如何如何。有的竟然跑到小武子化验室嘻嘻哈哈地说:“你们上海的面条就是好,就是好!”整个车间顿时满城风雨,弄得三锁尴尬得无地自容,吓得好几天不敢见小武子。
事情过去了,再在车间碰到她时,她什么也没对他说,眼睛里却充满了忧伤怨恨和无奈。三锁低下了头,他很心痛,因为他知道自己重重地伤害了一个关心他和爱他的女孩子的心!他想找她去解释,可从那以后她总躲着他,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迷茫,不知所措,陷入深深的懊悔和痛苦之中。那之后,他拉琴的时间少了,再也没有听见他拉《梁祝》了。
那是让他最伤心的曲子,这一辈子也不想拉了。
1976年1月初,兵团化肥厂热电车间工人、兵团直属文工团团员刘三锁被通知到佳木斯演出。被初恋情人小武子的冷淡回避,让他很伤感,几天来紧张的排练似乎让他轻松了许多。1月9日这一天大家像往常一样都化好了妆在后台做准备,突然接到通知,演出取消了,因为敬爱的周总理去世了。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都伤心地抱头痛哭。上级命令文工团临时解散各回各单位。这时三锁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前途十分渺茫。
打击又接踵而来,那一年春天沈阳音乐学院来兵团招生,全兵团只有6个名额,化肥厂一下子就给了两个指标,大家都认为他最有希望,连他自己都觉得胸有成竹。而领导的评语却是:他平时追求资产阶级艺术,政治学习不够积极,政治思想不过硬,还在工作岗位上与人打架斗殴。结果被拿掉了。另一个很有艺术才华的知青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也没走成,两个指标都废掉了。
三锁很不服气,工作岗位上打架是因为他发现一个当班的工人关错一个阀门,他抢上前去又及时把阀门打开,避免了一场大事故。因为用力过大,推开的那个工人的头碰到门柱上,流了血。有人向保卫科报警,要不是总工程师刘殿章主持公道给他说情,三锁差一点被绑走。说他追求资产阶级艺术,是因为他总拉外国的曲子。真是岂有此理,小提琴就是西方乐器,教材都是外国的,为什么不让拉外国曲子呢!那个时代你的这些解释只能被认为是狡辩,没人会理睬你。招生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等到你知道情况时,一切都晚了。
1976年的春节,三锁没有回家。除夕夜抱着一瓶北大荒酒独自一人自斟自饮,把一本“禁书”《红楼梦》从头翻到尾。他不像贾宝玉那样多愁善感,但读到伤心处,还是泪流满面。就在这个伤感的夜晚,他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曾多么热爱这个他亲手建起的工厂,也曾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可接连不断的打击,失去了爱情、失去了追求艺术的机会。他决计要离开浩良河,无论用什么办法!
春节后不久,三锁回京探家,可一个没有背景的普通家庭怎么能为他提供返城的渠道?他心灰意冷地又回北大荒了。在火车上他遇见了“救星”,也在化肥厂当工人的天津知青小蔡。在谈到知青返城的问题时,小蔡告诉他:如果吃下治哮喘病的麻黄素片,血压会急剧升高,心跳过速,一检查和风湿性心脏病的症状一样。他当时给了三锁两瓶麻黄素片。
刘三锁成了兵直文工团第二小提琴手,演出结束后,他还回到热电车间当司炉工。
回到工厂一上班,三锁就开始吃麻黄素片,吃药的当天他就血压升高手脚冰凉,心脏跳到每分钟00多下,昏倒在车间。大家急忙把平时健壮如牛的三锁抬到厂部医院,一量血压,一测心电图,把医生吓了一跳,怎么突然间得了这么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他正在住院紧急治疗,那个小蔡也被抬进医院,症状竟和三锁一模一样!后来厂部医院又把他俩都转到佳木斯兵团总院,医生检查后,问他们俩吃了什么没有,他俩嘴很硬:“什么也没吃过!”后来医院先后给他俩作出了风湿性心脏病的诊断,他们拿到了“诊断证明”如获至宝,跑回化肥厂就顺利地办了病退的手续,心里在偷着乐。
当时知青发明装病办病退的办法很多,比如连续吃巴豆片,可以长期脱肛,失去体力劳动能力;抽用碘酒泡过的烟,肺里有阴影而成为肺病患者。其实医生们已经看出了他们的小把戏,只是因为同情而放他们一马。许多青年因此而留下后遗症。有个吃巴豆脱肛返城的北京知青小庆子,回城不久就去世了。三锁也因为当时吃麻黄素太多,现在血压都不正常。
刘三锁是1976年5月返城的,走之前他把自己做得最好的那把小提琴送给了浩良河中学的音乐教师老范,范老师是他最好的音乐之友。老范也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本《开塞小提琴练习曲》送给了三锁,临别一再嘱咐他回去了别忘了练功。
就要回北京了,三锁的心里充满矛盾,这里有他的爱也有他的恨,可真要走了,觉得自己像个逃兵。那天到车站为三锁送行的哥们很多,火车开动的一瞬他才依依不舍地登上车门,忽然远远的人群的后面闪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小武子!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一件黄色的大衣,灰色的拉毛围巾紧紧地围在脸上,默默地望着将要远去的列车。车慢慢地开动了,三锁拼命地向小武子招手,她好像什么也没看见,眼光直直的,是那样的凄凉。
三锁鼻子酸了,眼泪飘落在疾风中。他心里明白,就在他这挥手之间,他们可能再也不能相见了。
从小山沟走进繁华的大都市,刘三锁像一个孤独的流浪汉。在白纸坊街道办事处等待分配工作时,他的心里一片迷茫。在这里结识了也是从北大荒回来的美丽姑娘罗鸿漪,他又点起生命的火把。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和北大荒共同的阅历,让他们很快成了朋友。他们又一起被分到北京检测仪器厂,有司炉证的三锁被安排到锅炉房重操旧业,小罗到车间当了学徒工。
5年后他们成了夫妻。小罗的父母都是北京大学的名教授,他们并不喜欢只有小学文化的三锁。两个人为了争得尊严,发愤攻读,补习初中、高中的文化,接着又参加成人高考,并一起考上了中央电大。小罗念中文,三锁读机械结构专业。毕业后,三锁当了技术科办公室主任,小罗当上了检验科科长。厂里的人都说,北大荒的老知青肯吃苦又好学,都是好样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