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衍进了城,趁夜敲了铁铺的店门。铁匠掌了烛火开门骂道:“哪个横死的不给人睡!”定睛一看,灯光月色下,杨衍满嘴伤疤,双眼血红,当下吃了一惊,手上的烛火险些落了。
杨衍径自走入铁铺找兵器。铁匠知有变故,问道:“杨公子,发生啥事了?”杨衍并不回话,先是挑了把剑,拿着不趁手,又挑了一把稍细点的。铁匠上来要问,杨衍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那是他从家里找出的全部家当,拣了一锭碎银放着,就离开了铁铺。
铁匠怔了一会,听得里头媳妇喊道:“谁啊?”铁匠回了句“没事!”他关了门,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杨衍提着剑,他记得黑袍人的北方口音,就望北而走。
庄院的工人见杨正德与秦九献连着两天没来上工,正在纳闷,城里便传出杨家灭门的消息。原来今早铁匠去了一趟杨家,回来便将消息散出去,又通知了丐帮管事的。
杨正德平素与人和善,众人听说消息,都是群情激愤,又想秦九献同时失踪,登时怀疑起来,纠众往秦九献住所找去。结果却是人去楼空。街坊只说秦九献昨晚出门后便未再回,只知道他原是临川人,余下的一概不知,众人更是怀疑,又赶忙通报丐帮。当地管事的丐头疲癞,派人往上报了灭门的事,称秦九献为疑犯,现正追捕。对杨衍行踪却不闻不问。
杨衍离了城,沿途向人问路。但他手持凶器,形状可怖,又满颊是伤,一开口就牵动脸颊与舌头的伤口,声音诡异,路人纷纷回避。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善的大婶见他可怜,听他说话,又关心他,杨衍只问道路,余下都不管。那大婶只得告诉他,沿大路往北就是临川。至于他所说的黑袍人,却是未曾见到。
杨家在崇仁县,距离临川只有几十里路。人说抚州是七山一水两分田,走的虽是丐帮修筑的驿道,仍是崎岖。杨衍只是走,渴了就找水喝,直走到中午,突感一阵晕眩,原来他一日未食,早已饿得头昏。杨衍这才想起自己只带了盘缠,却没带粮食,看到不远处有家野店,便往野店走去。
野店中还有几名路客纷纷看向他来。此时杨衍伤口化脓,一碰热食便血流不止,于是买了几个冷包子作干粮。他一咀嚼,牵动脸颊齿龈上的伤口,每一下便如刀刮针刺般疼痛,只得和着水囫囵吞下。
他备好干粮,跟店家买了水壶装水,又接着走。走没半个时辰,突然后脑一阵重击。他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几名歹徒一阵拳打脚踹,将他打倒在地,又伸手进他怀里拿他钱包。杨衍死命握着怀中那绣花针球,直把掌心手指都扎出血来。那群劫匪扳不开他手指,又怕人来,匆忙间只抢了钱包跟那面令牌,便急忙逃去。
杨衍勉力站起,看背影是野店那几名路客,知道追之不及,又一跛一跛地往临川走去。
入了夜,他用剑割了芒草做床被,就在路旁野宿。幸而未遇毒蛇猛兽侵扰。就这样走了两天,到第二天中午才到临川县城。
昆仑共议后,丐帮的势力占了浙江、福建、江西三省,将临川作为抚州的重镇经营丐帮早年以行乞聚落,帮内多为目不识丁的武人,历任帮主便以兴文为重任。临川古有才子之乡的美誉,在抚州内格外受到重视。自然,也因同一个理由,浙江绍兴成了丐帮总部所在。
两日里赶了几十里路,杨衍又疲又累,全身酸疼。他伤口未经医治,又睡在脏污之地,竟已长出蛆来,爬了满脸。城里人见他形貌纷纷走避。他环顾四周,自然见不到仇人,他经过一间大院落,听得有争吵之声,无心去管。一瞥眼,巷弄中隐约见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正要快步上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你这个骗子,流氓!哎……有人昏倒了。”
这是他昏迷前听到最后的声音。
※※※
再睁开眼时,杨衍先看见一个背影,那是个老人的背影。
杨衍立刻伸手去摸自己怀中的绣花针球,见球仍在怀中,心下一安,又去找他的剑。他的剑呢?杨衍不由得喊了出来,但从他口中发出的,却是呻吟声。
老先生回过头,连忙抢上安抚杨衍道:“别乱动,歇着。”
杨衍挣扎着环顾屋内,老先生问道:“你找什么?”随即醒悟,从床下摸出剑来。问道,“你找这个?”
杨衍抢过剑来,紧紧抱着。正要开口,老先生却按住他胸口道:“嘘!不要说话,你舌头受了伤,少开口,多休息。”
杨衍摇摇头,他抱着剑想起身,但浑身酸软。忽听呀地一声,房门打开,一名少女端着汤药进来。那少女年约十七,体型福泰,比杨衍矮,看起来却比杨衍重些。
老先生把杨衍扶起,说道:“我姓孙,是个大夫,这是我孙女阿珠。”听到对方是个大夫,杨衍这才发觉自己脸上已经上了药。
阿珠道:“你别动,我喂你喝药。”说着,便拿汤匙将汤药一匙一匙喂杨衍。杨衍看着阿珠,想起杨珊珊死前那一抹微笑,突然眼眶一红,挣扎着喊了句“姐……”。
他这句话发音不清,阿珠听成了谢字,忙说道:“不用说谢,这是该当的。”
杨衍收起情绪,想从怀中掏出银子,这才想起身上银两早已被洗劫一空。
孙大夫见他神色,猜测出来,说道:“我虽不知你身上发生何事,也无意细究。只是你的眼睛……”孙大夫想了想,说道:“你身上的伤太重,又没及时医治,种下病根,以后脸上留疤,说话不利索,那是难免的,但性命却是无碍。你有什么私事未了,若是不便交代,也都等伤好再说。”
自几天前家变以来,杨衍首次接受别人的善意,不禁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但他无心养病,只想早日找到仇人报仇。
孙大夫接着道:“你好生歇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杨衍又睡了一觉。他伤口溃烂发烧,只是一动便全身疼痛,将养一天,病情反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第二天醒来时,孙大夫正在熬药,见他起来了,问道:“你怎样了?”杨衍全身无力,孙大夫便替他把脉,杨衍见到孙大夫脸上一块青肿,伸出手指指了指,孙大夫说没事。杨衍心下狐疑,阿珠突然进房,手上拿着一个包袱,问道:“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杨衍一看,包袱中放着的竟是他前两天被抢走的碎银子跟那面令牌,心中更是疑惑。
孙大夫问道:“哪找来的?”阿珠道:“就放在我们家门口,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杨衍指着银子,又指指孙大夫,孙大夫知道他意思,掂了一小块碎银道:“我就收你药钱,剩下的你留着吧。”杨衍甚是感激,但仍不知为何令牌与银子会回来。
孙大夫离开房里,杨衍指指自己脸上,又指指门口,意是询问阿珠,孙大夫怎么受的伤。
阿珠见杨衍问起,噘了嘴怒道:“城里来了个骗子,又霸道,抢了病人不说,还伤了爷爷。”
杨衍好奇,指指阿珠,比个张嘴的手势要阿珠细说。
原来孙大夫是城内有名的仁医,救病医伤,遇到穷苦的,就只收些药钱,生活家计,多靠替城内的朱大户一家看病所得。
大概一个月前,朱大户新娶的夫人突然生了恶疾,说胸闷气喘,日夜煎熬,不能与朱大户行房。朱大户着急,请孙大夫诊治,孙大夫医治许久,始终不对症。
约莫在半个月前,来了一名自称朱门殇的走方医生,自称祖先为富不仁,授业师父交代,要义诊三年,所以看病不收诊金只收药费。他听说了朱大户家的恶疾,登门拜访。朱大户也是病急乱投医,请他进去,诊过之后,说朱夫人是阳精蓄体,阴阳不容,水火不调,所以得了心疾。
朱大户问:“什么是阳精蓄体?”
朱门殇便问:“朱大爷你办事时,是否阴阳倒悬?”
朱大户不好意思道:“确实……有几次。”
朱门殇道:“只怕不是几次而已吧。”
朱门殇见朱大户只是讪笑,便接着说:“老爷你体旺精盛,就是说你太过威猛,阳气太旺。正常人交合,是男上女下,那阳气由牝户入,而由七窍出,但你阴阳倒错,夫人承受不起,阳气化消不了,便积蓄在体内。这病要好,需得导引阳精。”
说完,朱门殇就要朱夫人立起身子,取了一根三尺长针,在夫人背后攒弄。用这么长的针医病,当真前所未见。也不知他从朱夫人后背哪个穴道刺入,左手夹住针,右手突然拍向朱夫人胸口,那根针突地一下,就从胸口穿出。他就这样两手在胸背处夹着针,随即左手一抽,右手一放,那针就收了回去。
朱门殇道:“我已帮夫人穿孔泄气,但要痊愈,还要吃我祖传秘方。只是这药材不便宜,需得三两银子一帖,早晚服用,方能痊愈。”
朱大户见了他这穿针入胸的神技,被唬得一愣一愣。这名夫人是他新娶,最是疼爱,莫说一天六两银子,便是一天六十两银子也愿出。
朱门殇又嘱咐道:“夫人之病乃是因交合而起,若未调养好便行房,病情恐会恶化。若倒过来,害你积蓄阴气,只怕……”
朱大户忙问:“只怕怎样?”
朱门殇举起食指朝天,又向下一比。
朱大户惊道:“难道会倒阳?”
朱门殇点点头,朱大户忙道:“不犯戒,绝不犯戒。”
之后朱门殇送来药丸,果然一吃见效,朱夫人身体渐可,朱大户每日奉送银子,不在话下。
孙大夫一听此事,当真是岂有此理。他对阿珠道:“这人是个骗子,行话叫‘作大票的’。天底下哪有三尺针灸之理?又哪有穿胸针的法门?那是骗术的一种。那针共有两截,一截是给人看的,长约三尺,后粗前窄,里头藏有机关,戳入背心,前端便缩入,他再趁着胸前一拍,将另外一截针夹在指缝中,看上去,便似穿过胸口。病人被他在这一拍,哪分得清胸口的疼痛是被针戳还是巴掌打的?至于阳精蓄体的医理,更是胡说八道,当真胡说八道。”
阿珠又问,那为何朱夫人吃了药会见效?
孙大夫答:“那是江湖走方术士的偏门,又称顶药,多以水银、罂粟等物炼制,服下后,各种病症都能缓上一些,但不治本,多服更是伤身。”
孙大夫又接着说:“那个朱门殇说他施医不施药,什么药材要三两银子一帖?再说,他若真不收钱,怎么不在自己乡里行医,又怎么不开医馆,成日……就住在群芳楼里。”
孙大夫去到朱家力谏,朱家不信,他又去找朱门殇理论,朱门殇反笑他:“有火点子不挣,尽费些功夫在水码子身上,难怪治不了杵儿。”这又是江湖骗子的行话,有钱的叫火点,穷人叫水码子,挣钱叫治杵儿。孙大夫更确信他是骗子,只是朱大户劝不听,反被朱门殇诬赖自己眼红。也就是那天,杨衍恰巧昏倒在朱大户屋外,被孙大夫救了。
杨衍想想,原来当天听到的是孙大夫跟那名骗子的争执,看来自己当时是倒在朱大户家附近了。
阿珠又说道,今天孙大夫又去群方楼跟朱门殇理论,却被他一把推开,撞到门板上受了伤。
杨衍此时最听不得这种恃强凌弱的事,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向来脾气刚烈,家门遭变后,更是如火浇油。
突然听到门外孙大夫的声音慌道:“你来干嘛?”又听到一个声音道:“惦念你前些天拣到的那个娃,特来看看。”
只见那人直直走进房来,孙大夫也拦不住他。杨衍看那人,下巴细长,斯文脸上带着几分粗犷,尤其一双浓眉特别显目。孙大夫拉着那人道:“这孩子没钱,你莫要惹事!”阿珠拉拉杨衍的衣角,眼神示意,原来此人便是朱门殇。
朱门殇上下打量杨衍,又靠近他身上嗅了嗅,孙大夫是个老实人,拦他不住。杨衍觉得他冒犯,又厌恶他伤了孙大夫,握了剑,骂声:“滚开!”便一剑刺去,他无意伤人,只要吓唬对方,给对方吃点小苦头。但他伤病未愈,这一剑歪歪斜斜,甚是无力。
朱门殇轻轻巧巧地接过剑,骂道:“小忘八敢伤人啊。”一把将杨衍拎起。他身材瘦长,力气却大,单手就能把杨衍提起。孙大夫忙道:“他是个孩子,又是个病人,你别伤他。”
杨衍双脚悬空,身上东西落了一地,连带那块令牌也掉在地上。朱门殇低头捡起,笑道:“原来是个火点。”转头对孙大夫道,“这病人归我了。”
孙大夫道:“你怎能这么霸道?”
朱门殇道:“我便霸道了怎样?这小子拿剑伤我,我带去丐帮,看看怎么评理?”
孙大夫道:“他就是个孩子,又没钱,你要拿他干嘛?”
朱门殇道:“嘿,你说我是个骗子?这孩子要是医死了,我赔命,要是医好了,你别再去朱家找我麻烦。就你这穷酸样,他的药钱你得贴多少?我是帮你省,不知好歹。”
杨衍要挣扎,无奈全身无力,朱门殇将他手中的剑夺了,将杨衍甩在背后,就如提包袱一般。他动作粗暴,杨衍给他一甩,登时昏了。朱门殇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孙大夫与阿珠怎么都拦不住。
※※※
杨衍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团棉花上,软软的,温温的,又嗅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他张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拔步床上,床顶绘有牡丹纹路,床柱上片片绯红纱幔,又见周围摆饰尽是花瓶玉器,还有一只雕工精细的香炉,升起袅袅香烟。他出身贫困,哪见过这等华丽气派?恍惚间只觉似是仙境。
忽然,风卷纱幔,缓缓飘起。杨衍转过头去,只见帘幔过处,一条纤细身影站在桌案前。
原来是朱门殇在揉面团。
在这雅致房里揉面团,不仅突兀,也太不讲究,只见朱门殇捶揉捏甩抛,往复不停,倒像个熟练厨师。杨衍心想:“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骗术。这家伙要不当骗子,当个厨师倒是有模有样。”
他正要起身,朱门殇就骂道:“孙老头没叫你别乱动吗?别像个泼猴似的,扭来扭去。”
杨衍性格刚烈,遇到敬重的,那是礼貌周到,言无不听,遇到粗鲁厌恶的,那是你越要往东,我越是往西。他因孙大夫之故厌恶朱门殇,朱门殇要他躺,他更要起身。
朱门殇骂道:“好一只泼猴。”拿起面团走到杨衍面前,一把将杨衍推回床上。杨衍开口要骂,朱门殇捏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面团塞到他嘴里。杨衍待要吐出,朱门殇捏紧了他脸颊不给吐,又把面团一团团塞入杨衍嘴里,一团接过一团,直把杨衍塞得满口。杨衍气息不顺,吞不下又吐不出,恶得鼻涕眼泪齐出,拼命打朱门殇。朱门殇嫌他烦,用脚压住他双手,兀自不肯停手,又捏又挤,直到把嘴里最后一点缝隙都塞满。
杨衍挣扎不得,又喘不过气,只得让他摆弄。朱门殇见他安分了,又把剩余的面团捏成长条形,在他上下齿龈上按匀,这才放手。
朱门殇一放手,杨衍便要伸手去挖面团,朱门殇道:“想要好得快,别动它,躺好。”
杨衍想起孙大夫说朱门殇的事,敢情这又是哪门子的治病偏方?不理会朱门殇吩咐,便要伸手去挖,朱门殇拦住,又骂了几句。朱门殇一缩手,杨衍又去挖,朱门殇又拦住,就这样往复几次,朱门殇骂道:“妈的原来不是猴子,是牛啊。”两人斗得火起,朱门殇扯下帘幔,将杨衍手脚绑住,杨衍挣扎扭曲,乱动不止,朱门殇索性把他五花大绑,捆成粽子似的。朱门殇骂道:“真是蠢牛,不绑不听话!”杨衍也不服输,就瞪着朱门殇,朱门殇见他瞪着自己,瞪了回去。两人怒目相对,就这样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把眼睛移开去。
两人都不服输,约莫僵持了一刻钟,一名姑娘进门问道:“朱公子,那个孙大夫又来了。”
朱门殇头也不回,骂道:“把那老顽固赶回去!”
姑娘又道:“他又带了丐帮的人,说你拐带少年呢。”
朱门殇又道:“让七娘打发他们去,别来烦我!”
那姑娘笑道:“朱公子好大的火气,要不,贱妾帮你消消火吧。”
朱门殇道:“你帮这蠢犊子消火吧。”
那姑娘道:“床上的公子,你瞧瞧我,好不好看?”
杨衍听他呼唤自己,也不理会。那姑娘见他们这般斗法,觉得好笑,走近床前,用头发去挠杨衍鼻子。朱门殇见状,连忙喝止道:“别弄他!”他这一喝,不自禁地移开视线。
那姑娘吓了一跳,朱门殇道:“他现在封着口窍,若打喷嚏,气息逆流,会把肺给炸了。”
那姑娘料不到如此严重,连忙道歉,朱门殇打发她走了,看向杨衍,只见杨衍眼中满是得瑟,显是对赢了这场瞪眼比赛得意。朱门殇怒道:“刚才不算,我们重来一次。”杨衍反转过头去,就不瞧他。
朱门殇憋了一口闷气,想了想,转身不知去拿什么事物。走到杨衍面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杨衍不理他。朱门殇举起一个小盒子,里头尽是细细蠕动的小虫,道:“这是蛆。”说着,拿起涂刀,把蛆抹在杨衍脸上。杨衍大怒,只是挣扎不得。朱门殇又用纱布盖在杨衍脸上,骂道:“老子要去嫖妓。倔犊子,你要有本事别动,让蛆吃了你,等你脸上长了苍蝇,老子就服你,叫你一声爷爷。”
朱门殇离开后,杨衍心想:“这邪魔歪道搞什么鬼?这样折磨我又有啥好处?”他想不通,加上刚才挣扎又虚耗了不少力气,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他再醒来时,朱门殇正在喝酒,见他醒了,骂道:“还没死嘛。”杨衍不理他,朱门殇提着酒壶上前探视,问道:“你现在嘴巴是什么味道?甜、酸、苦?”
杨衍心中暗骂:“这个白痴,你塞了我嘴巴,我怎么回答?”他这一转念,发现舌尖果然尝到一丝甜味。这是他这数天来第一次感受味道。
朱门殇这才想起杨衍嘴巴被塞住,说道:“都忘了你嘴里塞着药,这样吧,你点头一次是甜,两次是酸,三次是苦,好不好?”
杨衍听他说面团是药,心下纳闷,只是这一觉醒来,精神好了许多,又想早点解脱这恼人的困境,于是点了一下头。
朱门殇点点头,却没帮杨衍取出口中的面团。他端了一盆水,再取出一个小药盒,先取下杨衍脸上的纱布,用水把伤口上的蛆洗下,仔细端详一会,这才点点头,举起涂刀道:“有本事就不要吭声。”说完,在药盒里刮了一小块药膏,抹在杨衍脸上。杨衍两眼一睁,痛得几欲昏去,但他性格倔强,说不哼声就不哼声,只是四肢抽搐不停。
朱门殇上完药,又用纱布盖上,道:“你明天就能下床,要是你乖,就帮你松绑。”
杨衍撇过头去,只是不理他。
朱门殇正要离去,突然听到咕噜噜的声音,又转过头来,一拍脑袋,骂道:“妈的贼奶奶,都忘记给你吃饭了。不过你现在也吃不了什么。你安分点,我让人给你伺候些冷粥。”
朱门殇出了房,过了一会带着一名二十出头的标致姑娘回来,指着杨衍说道:“交给你了。”
说完,把杨衍口中的面团挖出。杨衍顿觉口中一松,长长呼了口气。
那姑娘笑道:“我来服侍公子!”说着端起汤碗,一勺一勺地喂食杨衍。杨衍许久未进食,那冷粥中又掺了肉末,喝起来格外鲜甜美味,杨衍喝得急了,咳了出来。那姑娘道:“别急,还多着呢,嘻……”
杨衍听那声音与之前的姑娘又是不同,心中疑惑,转头问道:“这是哪里?”他话一出口,发觉自己说话正常,舌头也灵便多了,甚是讶异。
那姑娘笑道:“这儿是群芳楼。”杨衍大吃一惊,道:“这里是妓院?”那姑娘笑道:“不是妓院,哪有这么舒服的床?”说完又咯咯笑个不停。
杨衍转头对朱门殇怒道:“你带我上妓院?”
朱门殇正在揉面团,回道:“妓院又怎样?妓院的床舒服,房间多,又是生财工具,打扫最是干净,床单被褥都是滚水烫洗过的。除了妓院外,哪找得到这么多细心熨帖的姑娘照顾?等病人好了,带个姑娘换个房间,马上就知道成不成,你说,这妓院是不是上好的养伤地方?”
那姑娘呵呵笑道:“朱公子这样讲,是要把群芳楼改成医馆?”
朱门殇笑道:“现在不就当了医馆?要不,你们染的花柳谁看?这楞犊子哪来的?”
那姑娘指着杨衍笑道:“瞧你把人家绑的,没想到你还好这口。”
朱门殇笑道:“要不你也试试?”
姑娘笑道:“好啊,就等朱大夫点蜡烛。”她喂完杨衍,端着汤碗要走,朱门殇又顺手摸了她屁股一把。
朱门殇把新揉的面团拿到杨衍面前,说道:“怎样,舌头好多了?”杨衍点头。朱门殇示意杨衍张嘴,杨衍把嘴巴打开,朱门殇把新揉的面团塞入他嘴里,说道:“口舌伤口最难敷料,你伤口深,要得完好,就得固定住。那孙老头,一流人品,二流医术,三流脑袋。”
杨衍听他辱及恩人,推了朱门殇一把,朱门殇道:“倔犊子还发脾气,你不乖乖敷药,是要我用强的?”
杨衍知他说得出做得到,哼了一声,不再反抗。朱门殇又道:“且不论他不通人情世故,就说你这伤口流疡,他就不该帮你洗掉蛆虫。须知蛆虫专吃腐肉,你的伤口细碎且多,难以清理,我猜是被人塞了陶瓷碎片在嘴里。得先让蛆虫吃一轮,剩下的伤口便好处理。我用的这帖药,孙大夫也调制不出。先消肌,后生肉,你用了便不会留疤。”
朱门殇把杨衍塞得满口,接着又说:“我上这药面团,用来医治你舌头上的伤口。人的舌头,舌尖尝甜,舌根苦,舌是酸。你尝到甜味,表示舌头恢复了七成,待你尝出苦味,大概就好了九成,若是尝到酸味,那便十足十好了。”
说完,朱门殇“咦”了一声,去看杨衍的眼睛,见那瞳仁周围的血红还未散去,皱起了眉头,随即说道:“你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又过了一天,杨衍起床,舌头与脸颊上的疼痛俱已消失大半,只是嘴巴堵得难受,还有全身被绑,动弹不得。
朱门殇道:“你要是乖乖地听话,我就替你松绑。”
此时杨衍对朱门殇本事已信了几分,知道他不是坏人,便点点头。朱门殇替他松绑,叫人安排洗澡水,让杨衍沐浴更衣。杨衍梳洗过后,精神稍复,向人讨了纸笔,在纸上写着“你为何要害孙大夫”,递给朱门殇。
朱门殇看了纸条,骂道:“操妈个*,我就说姓孙的老头一流人品二流医术三流脑袋。之前骂过他医术,现在就说他这脑袋,他到死都不明白,朱家太太得的是什么病。”
杨衍神情疑惑,望着朱门殇。
朱门殇道:“什么病胸闷气喘又不能行房?朱夫人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孙老头又诊不出毛病。这胸闷气喘是哪科?不能行房又是哪科?脉像无碍又是哪回事?你不懂医,我就告诉你,全都不是一回事,全是假的。”
杨衍神情讶异,难道朱夫人是装病?可为何朱门殇一诊,她就说自己渐渐痊愈?难道朱夫人与朱门殇有勾结,合谋骗朱大户的钱?
朱门殇道:“还听不懂?朱夫人确实有病,可那都不是病征,她得的是花柳。”
杨衍更是摸不着头绪。朱门殇知道他想不通,于是继续说道:“上个月我来群芳楼义诊,检出一个姑娘染病,替她治了。道上听说了朱夫人的怪疾,又见朱家的账房常来群芳楼走动。群芳楼是抚州最大最好的妓院,一个账房多少月俸能让他常来?若不是水里捞油,便是有人资助。两下一琢磨,就知了底细。朱大户年过六十,身肥体宽,那朱夫人年方二四,样貌年纪都不般配。她与账房偷情,暗中给他钱财,没想那账房却染上花柳,又传给了朱夫人。朱夫人怕传给朱大户,败了事迹,所以找借口不与他行房。你说这病,孙老头能治吗?人家说神仙难救无命人,他这叫神医难治无病人,就算耗上一百年,他也看不出个屁端倪。”
这底细,杨衍只听得目瞪口呆。
朱门殇继续道:“我把账房找来打听,果然套出虚实。这送上门的火点子,不晃点可是糟蹋了。就去朱家踩点,糊弄一通,是要唬朱大户别跟夫人行房。至于我开给朱夫人的药,全是治花柳的对症方子,照我估计,再吃几天就可痊愈。”
他讲话时雅时粗,又夹杂几句江湖骗子的术语,好在杨衍这几日与他相处听习惯了,又写道:“你医术好,何必骗钱?”
朱门殇道:“我答应了师父,行医三年不收钱。我治病救命,不收分文,到寻芳院义诊花柳,这吃的喝的睡的姑娘,全是群芳楼招待。阳精积体是假病,开给朱夫人的也是假药,只是假药刚好对到真病,那是巧合。所以说,朱大户这笔钱是骗来的,不是医来的,行医不收钱,骗人可要收钱。”
杨衍听他强词夺理,却又句句在情,心想:“孙大夫也许看错这个人,但说他胡说八道,那总是对的。”
朱门殇道:“所以,懂了没?”
杨衍点点头,又写:“我的剑呢?”
朱门殇看了字条,皱起眉头道:“你的剑还放在孙老头家,过两天我派人去给你取回,等你脸上的伤好了再说。”
杨衍摇摇头,写上:“我很好,今日要走。”
朱门殇拍桌大骂道:“走你个头,我是医生,我说能走你才能走!”
杨衍没料到他发这么大脾气,觉得古怪。朱门殇说道:“我医人不医一半,没等你真好了,别想走。这是你欠我的!”
杨衍原本是个性烈的人,你越是强,他越是硬,只是朱门殇对他有恩,他便不发作。但他心心念念都是报仇,这几日耽搁,只怕仇人已去得远了,一念及此,便痛不欲生,当下转身就要走。
“你这样报不了仇的。”朱门殇道,“你姓杨对吧?崇仁县那边传来了消息,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
杨衍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来,盯着朱门殇。
朱门殇淡淡道:“你的心情我懂,但你这样,报不了仇的。”
不!你不懂!杨衍看着朱门殇,你是个好人,还是个聪明人,或许还是个世故的人,但你不懂亲人死在你面前的样子。那种痛,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可能懂的。
朱门殇凝望他的眼神,想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也是灭门种。”
杨衍瞪大了眼睛。
朱门殇道:“我的父母跟兄长,都是死在我面前。”他拉开胸口衣襟,一道疤痕从左胸直直下落,出手的人剑法必定狠绝快绝,才能这般笔直。
朱门殇接着道:“那一年我比你现在大点,刚满十七岁。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救你的原因。”
朱门殇缓缓走向前,张开双手,抱住杨衍。
“你还没哭过吧?那时,我也是。”朱门殇淡淡道,“哭吧。”
杨衍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抱着朱门殇,悲嚎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