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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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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最后一个皇帝,死在一百二十年前。

后人说,那是天要灭一个无道的朝代。关外,信奉萨教的蛮族直指长城,关内,河南十月大雪,蝗灾又席卷了湖北,苛税重役,灾荒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夫鬻其妻,父弃其子,不忍卒睹。

此情此景,激起一位英雄人物──

怒王冲冠,天下震动!

有道是:

恨昏纣一片鏖糟,

抗暴秦劫火重烧,

立天地刀提枪撩,

新乾坤再无饿殍。

由武林群豪组成的民变军攻破了京都,紧接着他们要面对的,是强悍的萨教蛮族,以及大将军尤长帛所率领,最后的长城铁骑。

红霞关一场大战,让三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同时身亡。

义军群龙无首,军阀各自割据,武林派门,或彼此依附,或合纵连横,从此山头林立,神州再无王朝。

红霞关大战后十年,最后一位军阀左亮弼,于点苍山遭受四大家围攻身亡。

再过二十年,九大家昆仑共议,制定江湖规矩,若有违者,群豪共灭。

此后,武林不只在武林,而在天之下。

===

第一章《衍变》

“真王铁骑入丹墀,御甲连关万里辞。大道军容承诰命,云龙一驾应天时。这首诗啊,讲的就是怒王进京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模样。”

坐在板凳上听故事的少年兴致勃勃,虽已听了多次,但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永远向往那个金戈铁马,英雄峥嵘的传说。

讲故事的老人家一脸慈祥,微笑着娓娓道来:“可怒王虽然入了京,天下还不太平,你知道为啥吗?有两件事让怒王不安心,怒王不安心,天下自然也不安心。你知道是哪两件事?”

少年回答:“我知道,边关外面还有萨教的十万蛮兵,边关上还有大将军尤长帛率领着七万长城铁骑呢。”

“是啊……”老人长长地抽了一口烟,烟嘴上火光分外明亮:“怒王入了京,就派人把龙椅给拆了,抄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家,把财宝都分给大家。怒王的军队都是武林中招募来的,绿林豪杰,讲究的是盗亦有道,大家都守规矩,不扰民。”

“爷爷,你老骗人,要是不扰民,怒王干嘛七天都待不住,没登基就去边关打仗了?”另一头厢房里传来少女的声音,房门虽然关着,但屋子小,声音也听着清楚,“骗小孩的鬼话,还不是给九大家擦脂抹粉的。”

“谁要你多嘴的!”少年气得涨红了脸:“爷爷在说故事呢。”

“都听几遍了,你都十五了。爷爷你也别尽跟他说鬼话,教他点手艺,别光吃米饭不干活。”

“你才光吃米饭不干活!”

“好啦,你是要听故事还是要跟姐姐吵架?”爷爷安抚少年。少年虽然气不过,但也隐忍下来:“爷爷你继续说。”

“虽然灭了那个丧尽天良的前朝,眼下还有两个心头大患。为了黎民百姓,入京不到七天,怒王就让马文涛马将军镇守京城,自己率领武林群侠,浩浩荡荡往长城过去。那时候啊,蛮王跟尤长帛都怀着心思,蛮王想让怒王跟长城铁骑两败具伤,尤长帛想利用怒王打蛮兵,再来捡现成便宜。可怒王是这样想的……”

“怒王是堂堂正正的英雄,不屑这种小手段。”少年接着说:“群侠到了长城,就先打尤长帛了。”

“是啊,怒王可不是娘们,当然要堂堂正正一战。群侠与长城铁骑激战,杀得尸横遍野,蛮王觉得机会到了,率领蛮兵突破长城,杀入战场。那时群侠跟铁骑战了一日一夜,又疲又累,蛮王还以为他能捡个大便宜。没想到,尤长帛大喊一句:宁为臣死,不为奴生,宁送一朝,不送一国。率领长城铁骑,与怒王连手打起蛮王来了。但是啊…蛮兵势大,尤长帛冲锋了三次,身中五箭,还是被击退,蛮兵包围了群侠,眼看这大好江山,就要落入蛮族手中了…”

说到这,爷爷吸了一口烟,不往下说了。少年知道,每说到紧要处,爷爷就会吸一口烟,这是故布悬疑,要的也只是他多问一句:“后来呢,后来呢?”

爷爷呵呵一笑,接着道:“怒王麾下的大将马文涛,率领华山、丐帮、衡山派的豪杰,冲杀进来。这些人本在南方对抗前朝败军,怒王入京,皇帝死了的消息散了开来,败军没了效忠的对象,于是纷纷投降,解决了南方的隐忧,他们就入京协助怒王。马将军得了这批生力军,把京城委托给当时的衡山掌门定闻师太代管,率领众人前往驰援怒王。”

“援军来到,又是一场好杀,直杀足三日三夜。怒王一骑当先,杀入中军,虽然击毙了蛮王,却也被蛮军包围。当时箭如雨下,飞石若蝗,华山掌门李疏凉不惧艰险,入阵救援,最后,只带回了怒王的尸体。唉……”

每说到这,老人家照例要叹口长气,以表示对逝去英雄的感慨。

“此后蛮族退出长城,尤长帛伤重身死,之后便是十年混战。直到九十年前,九大家昆仑共议,这才有了现在这般的世道。现在啊,侠客都是有规矩的。”

杨衍接着道:“我知道,要拜师学艺,要领侠名状,领了侠名状,就能快意恩仇,行侠仗义。”

爷爷道:“呔,不过就是可以到处乱撒尿而已。”

杨衍嘻的一声笑了出来。

爷爷接着道:“总之,昆仑共议定下了江湖规矩,九大家都要照这个规矩走,九大家底下上百个帮会派门也要照规矩走。”

说罢,老人家发现烟草没了,敲了敲烟斗,又从怀中取出烟草。“故事说完了,该练功了。”老人塞着烟草说道。

“我去看娘今晚煮什么好菜!”少年忙起身跑向厨房。

厨房里面并不大,除却一口灶,一张长桌,便只剩下一人可以回身的空间了。

杨氏站在灶台前面,额间沁着层薄汗。台上的锅子冒着浓浓的白烟,她掀开锅盖,顿时一阵醇厚的香气扑鼻而来,她拿着圆勺舀了一小勺汤,放入嘴里小心地抿了一点,掩不住嘴角微扬,不知是满意自己的厨艺,还是期待家人喝到这碗汤的美味。

“娘~”少年闯进了厨房。

杨氏旋即蹙起蛾眉,神情无奈,但仍看得出她眼中的溺爱。“衍儿,娘说过多少次了,别来厨房,你没听过孟夫子说……”杨氏一手插着腰一手拿着圆勺,杏眼瞪着刚要跨进厨房的杨衍说道。

“我知道,君子远庖厨嘛。”杨衍一头黑发垂在身后,只简单地用带子束起一半。他继承了母亲的容貌,长得甚是俊秀,却无阴柔之感,一双慧黠的眸子在眼眶中闪动着精光,见过他的人总说他的双眸像是星子,格外好看。

杨氏轻叹口气。她回过身在长桌上放下勺子,拿起一把葱放在砧板上,道:“既然知道了,就快些离开。让爷爷教你两招,或是去翻几页书都好。”杨氏拿着菜刀利落地切着葱,每一段葱都一样长。

杨衍身子倚着墙面,嘟嘴道:“爷爷哪有两招,他教来教去都是那一招枯木横枝。”

“爷爷的故事不也那几套,你怎就听不腻?”

“爷爷爱讲,总要有人听,不然他多寂寞。”杨衍嘻嘻笑道:“过几年,就换小弟帮我听了。”

杨氏将切好的葱放入碗中,道:“那你也把那招枯木横枝多练几回,哄你爷爷开心。总之呢,别靠近厨房。”

“娘~活人的规矩我都懒得守了,还守死人的规矩?”杨衍忽然挺直身子,往厨房里面走去:“你不让我进来,我偏要进来,还要帮你切菜煮饭。”杨衍走到杨氏身边,伸手就要抢走她手里的菜刀。

杨氏的手腕巧妙一转,眨眼间转出杨衍的攻势范围,好气又好笑地道:“我认输,不劝你走了,你且往后站去,别妨碍我做菜。”

杨衍扬起得逞的笑容,退回厨房门口的墙边。杨氏拿起桌上的芹菜切末,杨衍看着母亲料理,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娘~我见别人家的小孩满月、周岁都会请街坊邻居来热闹,为什么小弟前几天周岁,却一个人都没请?”

杨氏一愣,放到碗里的芹菜洒了些出来:“你祖父不喜欢热闹。”接着又道:“你方才说你不喜欢守规矩,现在却计较起礼俗来了,这不是自相矛盾了?”

杨衍本想说些什么,现在却被杨氏的话给一口堵住了,他埋怨道:“我就是觉得奇怪。”

杨氏再次掀起锅盖,尝了一口,道:“你最爱的萝卜炖排骨好了,快去请你爹回来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光闻到这味道,杨衍馋得口水都要滴下:“好!我马上去!”

“换件衣服再去!你在这儿闷了满身汗,出去让风一吹受了风寒就不好了。”杨氏朝着杨衍的背影喊着。

是与孩子的爹好好商量那些事的时候了。杨氏看着汤锅上不停冒出的白烟。

杨衍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一、二、三”伸出手指数着他的袍子。他的袍子并不多,总共就只有五件,但他却只数到了三件。

一件在自己身上,还有一件去哪里了?

消失的恰好是他最喜欢的那件,娘在他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请裁缝量身定做的。那是一袭青色缎面长袍,摸起来滑溜顺手,上面还绣着淡雅的竹枝,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他都舍不得穿。他记得前些天小弟周岁他穿了一回,前天看还在的。

忽然,杨衍想到了什么,气急败坏地走出房间。“那个贱人”他心里想着──一定是她做的!

杨衍快步穿过了院子前的走廊,耳里飘来一阵婉转的歌声:“为冤家造一本相思帐。旧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记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帐。旧相思销未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桩。”

歌声并不难听,只是并无任何哀伤幽怨之感,甚至还带着几分欢喜,令人搞不清是什么意思。

杨衍停在了房间门口,暗骂道:“鸡叫似的,伤耳朵!”他伸手敲了敲门,敲门声急促且满是愠怒。

房间内的人并没有响应,只管继续唱着小曲,“把相思帐出来和你算一算,还了你多少也,不知还欠你多少想。”里面的人竟把这相思曲调越唱越欢快了。

杨衍索性举起脚,直接踹开了门。

一名十八岁的少女坐在桌前,手执着绣花针安稳地绣着花,一点也没有被惊扰的模样。她道:“弟弟,你怎么这般粗鲁,真是吓着我了。吓着我还没关系,吓着小弟就不好了。”

杨珊珊身旁放着摇篮,里头的婴儿睡得正沈,粉雕玉琢似的,嘴角含笑,像是做着场好梦。

杨衍下意识地压低声量,但怒意却是不减:“我的衣服呢?”

杨珊珊放下针线,噙着笑看着杨衍道:“我见那件袍子你不怎么穿,索性裁给小弟当新衣了。你过来看看,是不是很衬啊?”

“你……”杨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走上前,瞧见摇篮里的小弟,身上穿的正是他那件青色缎面袍。

“弟弟,你还没回答我,跟我们的小弟到底衬不衬啊?”杨珊珊盈盈笑着,便如春日繁花一般灿烂。

杨衍忿忿地瞪着杨珊珊。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个贱人老是欺负自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她。这回她想不到新招,竟然把主意打到他最喜爱的袍子上,真是可恶至极!

“怎么不说话啦?你舍不得自己的袍子给小弟做衣服吗?”

真想一拳打在这张笑脸上!杨衍忍着怒:“我当然舍得。剩下的部分呢?”

杨珊珊没料到杨衍会问这个问题,她本想随便打发掉杨衍,但随即转念一想,让他见着残败的衣袍,说不准能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等会,我拿给你。”杨珊珊起身,娉娉婷婷地走往柜子。

杨衍眼急手快,趁着杨珊珊不注意的时候,在桌上抓了一项东西,藏入自己的衣袖里。

杨珊珊很快便拎着一件被裁得坑坑洞洞的衣袍回来,递给杨衍道:“喏,拿去,就剩这样。”

杨衍生气地扯过那件衣袍,对了一下,觉得余料不足,问道:“怎么就剩这些?”

“做坏,扔掉了。”杨珊珊翻了个白眼,好像这问题是多问似的。

杨衍不想与她多说,飞速地走出她的房间,片刻也不愿意多待。

杨珊珊看着杨衍有怒不敢发的背影,甚是满意。

杨衍回到房里,甩上门,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熟练地在抽屉上方抠了几下,从书桌的暗嵌里取出一个小木盒子。这是爹在帮他定制桌子的时候特意刨的暗格,缝隙与木头本有的纹路特地对在一起,浑然天成,若非知情,绝不会被发现。

父亲告诉他,人总是会有几项私密不想给人看到,这个时候,暗格就能派上用场。而且他保证不会偷看杨衍藏了什么,就当作他们父子间的秘密,让杨衍尽管放心。

那时候杨衍还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想着,按照这个理路,父亲应该也有自己的暗格,于是他好奇地问父亲藏了什么宝贝。

父亲小小声地在杨衍的耳边说:“别告诉你娘,爹就藏了几个买酒钱。”

杨衍忍不住噗嗤一笑,他道:“娘对你这么好,你喜欢,娘怎么可能不买呢?哪里需要费这种功夫藏钱呢?”

他爹摇摇头,跟杨衍说待他长大了娶媳妇就懂了。杨衍耸耸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杨衍拿出暗格里面的小盒子,从里头取出一团凹凸不平、刚足一握的铁球。又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一根绣花针,用大拇指使劲把那根绣花针掰弯,揉进那团铁球里。

仔细一看,那团铁球竟是由数量繁多的绣花针揉成!绵绵密密交缠在一起,数不清有多少。

爹肯定没想到,他把这个暗格拿去藏了对姐姐的怒意。

每回杨珊珊欺负杨衍,杨衍虽是忿怒,但碍于两人身份与他所学的教养,多是忍了下来。不过,他总会设法偷走杨珊珊的绣花针,宣泄些怒气。

杨衍将那团铁球抛着玩,想着杨珊珊趴在房间地板上寻找绣花针的模样,心头的愤恨才多少得到一点宽慰。他想起娘交办的事情,又将铁球放回暗格,衣服也不换,直接出门──与杨珊珊这番折腾下来,身上的汗老早就干了。

杨衍的父亲杨正德是名木匠,手艺精巧,价钱公道,镇上但凡有人要建造屋子,多半会邀他来做木工。有时他见一些穷苦人家房屋缺漏或是家具损毁,多会主动帮忙修理,事后也不收银两。

镇上的人都觉得他是一名好人,只是性子古怪,住在城外极其低调,几乎不与人来往,从不去他人家作客,也不邀请人到家里作客。

杨衍快步来到他爹上工的地方,那是城东一座正在建造的宅邸,占地两亩,号为柳雅庄,是个四进大院,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地方。

一群工匠围在墙边吆五喝六,甚是热闹。杨衍知道他爹不会在这群人之中,但要知道他爹在哪里,还得问问这些工匠。他喊了几句,都被吆喝声掩盖了,只得扯开嗓子,大喊:“你们有看见我爹吗?”

一名头上绑着布巾的工匠头也不回吆喝道:“你爹还在院子里头雕梁,你再等会。”

杨衍望向庄院。他从没进去过,也没见识过这么气派的房子,不由得好奇起来,于是绕过墙角,看到大门虚掩着,就轻轻推开一些,朝里一张望,只看到一片荒地,几棵树木,有些长相奇怪的石头被堆置在一角,原来庭园还没布置好。杨衍正想推门进去找父亲,一条细瘦的人影突然横在面前。

“小弟,不能进去喔。”杨衍认得这声音,不由得肚里火起。

那是个少年人,长得白皙俊秀,腰间悬着把剑。他叫秦九献,是这座府邸雇请的护院,也算半个工头。两个多月前,杨衍练剑崴了脚,杨珊珊不甘不愿地替父亲送午饭,与秦九献一见面就好上了。秦九献常借故去杨家串门子,杨家人都看在眼里。杨衍讨厌姐姐,自然对秦九献也没好感。

“谁是你小弟,我要找爹。”杨衍说道:“别拦着我。”

杨衍又要闯入,秦九献又拦住他道:“老爷交代,不是工人不能进去,小孩子别胡闹。”

“就是个保镖护院,神气什么?”杨衍正想着,一瞥眼,看到秦九献的腰带,青色缎面,看着丝柔滑顺,不正是自己那件袍子的材料?杨衍更是大怒,质问道:“你这条腰带哪来的?”

“你姐送的,好看吗?”秦九献原地转身绕了一圈显摆,不料一个重心不稳,原来是被杨衍用力推了一把。

“你干嘛?”秦九献还摸不着头绪,杨衍立刻抢上扯着那条腰带,骂道:“这是我的,还我!”秦九献大怒,骂道:“作死吗?”

“那个贱人!还我的衣服,还我!你个贼人,偷我东西!”杨衍大骂,犹自不肯放手。

秦九献一巴掌打在杨衍脸上,杨衍仍紧抓着腰带,眼看就要扯下,秦九献双手扣住杨衍手腕,向外一扳,痛得杨衍眼泪直流。秦九献骂道:“不知好歹!”一脚将他踹在地上。

杨衍站起身来,一招枯木横枝,以指代剑,戳向秦九献腰间。只是使得不纯熟,秦九献伸出脚又将他绊倒。

杨衍摔了两次,全身疼痛,但他性子倔强,又站起身来。秦九献骂道:“你再胡闹,别怪我让你受伤!”

“来啊!”杨衍又要冲上。

“衍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杨衍抬头看,是父亲杨正德,他手上拿着木匠工具,皱着眉头看着两人对峙。

秦九献见长辈来到,收了手。杨衍把握机会一头冲过去,秦九献闪身避开。杨衍用力过猛,被台阶一绊,又要摔倒,幸好杨正德眼急手快,一把将他扶起。

“搞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杨正德疑问,秦九献摊摊手,表示自己不知道。杨正德看向杨衍,杨衍怒气未止,只是瞪着秦九献不住喘息。

“别发脾气了,回家。”杨正德牵起杨衍的手,杨衍不敢挣脱。

“秦少侠要不要来寒舍吃个便饭?”杨正德问,秦九献看这情况,不敢说好,忙道:“不了,杨伯父,原来你们家还会武啊。”他见杨衍仍瞪着他,想找个话题化解尴尬。

“这世道,大街上找只狗都会一招半式,看着漂亮,全是空架子,顶个屁用。”杨正德说。

秦九献连连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这话像是绕着弯骂自己似的,可杨正德诚恳老实,自己又与她女儿相好,应该出于无心,忙点头道:“是,杨伯父,你慢走。”

杨正德牵着杨衍回家,一路上,杨衍发着闷气。杨正德忽道:“别气了,等这趟活干完,领了工钱,爹爹再帮你买一件新袍。”

杨衍瞪大眼看着父亲。

“我一上工看见他那腰带就全明白了,唉,也不知道你跟珊儿上辈子是结了什么仇,好一刻钟都不行。”杨正德道。

“那个贱人。”杨衍恨恨道。

“那是你姐。”杨正德板起脸来教训杨衍:“过几年她嫁了,到时,说不准你还会怀念她。”

杨衍冷哼了一声,显是不信。

晚饭时,杨氏见杨衍鼻青脸肿的模样,问了几句,杨衍只答被疯狗咬了,还瞪着杨珊珊。杨正德勺了一碗汤给杨衍,杨珊珊也吵着要一碗。杨正德只是叹气,爷爷倒是笑得开心。

到了晚上,杨衍翻来覆去地睡不好,想起下午的事,越想越不甘心。那招枯木横枝就差了几寸,就怪自己平常不练功,左右睡不着,索性爬起身来。他房间小,施展不开,于是放轻了脚步,走到院子里头,捡了根枯枝,练起那招枯木横枝。

他反反复复,就想着把这招给练踏实了,爷爷就会传他第二招。他对爷爷的功夫是不相信的,但他眼中的秦九献也不过就是父亲说的“看着漂亮,全是空架子”,只要学个三招两式,就能打得他满地找牙。

就这样,练了大半个时辰,突然听到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东西敲在窗户上,他循声望去,那是杨珊珊房间的方向。过了一会,又听到细微声响,他心下狐疑,走出院子绕到西侧。

此时月光皎洁,明可视物,他看到杨珊珊房里的窗户未掩,月色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走向树林里。他认得出,那是该死的杨珊珊跟秦九献。

大半夜的,这狗男女又想干啥好事?他心念一动,等两人入了树林,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刚踏进树林,就听到两人耳鬓厮磨的低语声。杨衍听不真切,于是伏下身子,四肢着地慢慢爬了过去。只听到杨珊珊低声问:“你几时要提亲娶我?”

“等宅邸落成了,我就跟你爹提亲去。现在他是工人,我是护院,人家说闲话的。”

“嗯……”耳听得杨珊珊一声低吟,此时月色为树荫所阻,视线模糊,他距离又远,勉强只看到两条人影抱在一团不停磨蹭,又听到细微的声音道:“有什么闲话好说的?你就会推托。”“天地良心……唔……”“真的?”

只听得两人喘息声、吟声越来越大,杨衍只觉脸红心跳,脑中一片烘热,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听秦九献说道:“我领了侠名状,奸淫民女,是大罪……我怎敢……”他这才听出不对,急忙要走。不意转身太急,发出了声响,也顾不得露了行迹,连忙逃开。

秦九献吓了一跳,杨珊珊连忙整理衣衫,只见一条人影从树林中穿过,惊道:“难道是爹爹?”秦九献也怕是杨父,不敢深追,与杨珊珊两人走到树林外。

月色下,只见远方一个少年身影急奔而去。

第二天一早,杨衍精神萎靡,早餐时,不敢与杨珊珊对眼。杨氏问起,他只说是昨晚伤口疼,睡不安稳,吃完早饭,推说要补眠。

他刚回到房里,正自胡思乱想,杨珊珊便敲门进来。杨衍看到姐姐一惊,只是今日杨珊珊却不同以往横眉竖目,脸色柔和道:“小弟,咱们打个商量。”

杨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这下终于拿到把柄,反唇相讥:“你半夜私会,不怕爹打断你的腿吗?”

杨珊珊哼了一声:“他就要来提亲了,怕什么。”

“那我跟爹说去!”杨衍刚站起身,杨珊珊就拦住他,道:“你别惹事。”

“我就要惹事。”杨衍心想,总算逮到机会,但要怎么报复却还没个底,“谁叫你要弄坏我衣服!”

“就是件破袍子,我赔给你行吧。”杨珊珊道:“秦公子晚点就来了,我带你出门,你要买什么衣服首饰,我叫他都买给你,行了吧。”

杨衍本想顶回去,随即转念,何不趁此机会报复?点头道:“你说了可别反悔。”

杨珊珊道:“瞧你心急的样子,说了就不反悔。”

过了中午,秦九献果然来了,杨衍见他在屋外探头探脑,知道他心虚,还是杨珊珊跟他使了眼色才进门。秦九献打了招呼,说是要带杨珊珊进城,杨珊珊说要带杨衍一同出门,让他长见识。

这话可惊到了杨家众长辈。

“莫非是天要下红雨了?”爷爷看着天色,甚是忧心。“你要是把你弟带去卖了,是我女儿也不饶你。”杨父正色道。

“这糙汉子哪值几个钱?”杨珊珊回嘴:“有人要我还贴钱呢。”杨父回道:“我这儿子聪明伶俐,你不识货,别人抢着疼呢。”

“你们父女别贫嘴了。”杨氏插话:“早去早回。”

三人入了城,一路上,杨珊珊只顾着和秦九献调笑,杨衍只是默默跟在后头,满心盘算待会要怎么坑杀这对奸夫**。

杨珊珊先知会了秦九献,三人来到一间小布庄,杨衍一开口就喊道:“把你们最好的布料拿出来。”

布庄老板拿了几款缎子出来,杨衍挑来拣去都不满意,指着秦九献的腰带问:“有没有这种布料的?”布庄老板看了一眼,说道:“这是上等绸,我这没货,你得去两条街外的宝庆号找,那里料多又好,只是价格不便宜。”

说到宝庆号,秦九献眉头一皱,给杨衍瞧了出来。杨衍便道:“那多谢老板了,改天再来光顾。”说完便走。

杨珊珊追上问:“怎么不挑了?”“就那些破烂玩意也想打发我?”杨衍道:“咱们上宝庆号找。”

一行三人到了宝庆号,那是城内最大的绸缎庄,各式布料罗列,琳琅满目,兼有各式配件,发簪、头冠、腰坠、玉带钩一应具全。

杨衍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铺子,不由得赞叹起来,动手动脚,掌柜见他衣着寒酸,忙道:“小爷,别乱碰,砸坏了要赔钱的。”

杨衍也不看他,道:“掌柜你有眼不识泰山,秦大侠在这你没看到吗?”秦九献甚是尴尬,只对掌柜微笑致意。杨衍又道:“掌柜的,把你们最好的布料拿来。”

掌柜狐疑了一下,从后堂取出两匹布来,单看那质感色泽便知是上品。

“这是蜀锦,上等的,一尺三百钱。”秦九献一听到这价钱,脸色登时就变了,道:“用不着这么好的布料吧。”杨衍见他神色,暗自得意。

杨珊珊道:“你别趁火打劫,弄坏什么就赔你什么。”“是你说要买什么就给我什么,我就喜欢这料子。”杨衍道。

杨珊珊不跟他嗦,指着秦九献的腰带问:“还有这种料子吗?”掌柜的看一看,道:“这缎子刚好没了,得等下个月才进货。”

“我可等不了这么久。”杨衍被激起怒气:“要是没这种料子,你要补给我,要不,回家。”又问掌柜:“有没有更好的?拿出来瞧瞧。”

掌柜道:“有苏锦苏绣,一尺五百钱,我放在后厢房,客倌您要我拿出来给您瞧瞧。”杨衍道:“拿出来开开眼界。”

秦九献道:“小弟你别过分了。”杨衍给了个白眼,就不理会。秦九献道:“过门一家亲,我念你是我未来小舅子,你就给我蹬鼻子上脸了。不过就是条破腰带。就想坑我几两银子?”

杨衍道:“那是我娘送我的袍子,你赔不起!”秦九献作势要打他,杨衍挺起胸膛,丝毫不让,秦九献忍了这口气。

杨珊珊看局面难以收拾,一把把杨衍拉到外头去,骂道:“你别不知好歹。”杨衍道:“我就不知好歹,你把衣服还我啊。”说罢又要去扯秦九献的腰带。

杨珊珊大怒,一巴掌打在杨衍脸上。杨衍退开几步,眼眶泛红,骂道:“你这贱人,你敢打我!”杨珊珊骂道:“打便打了,又怎样,滚!”

杨衍转身便走,秦九献要追,杨珊珊一把拉住,骂道:“追什么?”“要是他把我们的事讲了……”秦九献兀自望着杨衍离去的方向。

“这我弟,我懂!他不会讲。”杨珊珊骂道,“买几尺布割你肉似的。你回去准备,今晚来我家提亲。再推托,抓你去见彭小丐!”说罢也气冲冲地走了。

眼看着客人跑光,宝庆号的老板探出头来,问了一句:“客倌你要提亲,我这有做嫁衣的好布,看看不?”

秦九献给了他一个白眼。

离了宝庆号,杨衍满心气闷,转过一个街口,坐在地上生闷气,心里不停咒骂杨珊珊这对狗男女。

昨晚的事,他也不想跟爹娘讲,就只是口头逞强。他清楚这规矩,领了侠名状的人,就是各帮派出去的侠士。奸**女是天下共诛的大罪,秦九献这个姐夫是当定了,说给爹娘听,不过让他们不开心,顶多骂杨珊珊两句,这不算好报复。只是若杨珊珊出嫁了,这几年的仇不就没得报了?不行,一定得让她受点气。

他细细寻思,想不着好办法。杨珊珊个性刚强,以前他试过抓青蛙、小蛇去吓唬她,结果都是被她一脚踩死,反倒是自己不忍心,难过好几天。他也想过弄坏她妆盒,搞坏她些小东西,又想到爹娘挣钱不容易,弄坏了又要补上。

难道自己就拿这贱人没办法?杨衍怔怔想着,突然听到热闹,原来是附近有人酬神开戏,杨衍心头一时无绪,起身跟着人群凑热闹。

到了戏台前,他想起小时候爹娘也带他来看过戏,当时自己听不懂戏文,只觉得台上的旦角花花绿绿的很好看。现在再看,比小时候自然清楚些。

台上演的是出重编的“林冲夜奔”折子戏,他没看过水浒,这是第一次听到故事,大致听得出,是说有名叫林冲的好汉,被太尉高逑所害落难的故事。自火烧草料场,直听到林冲得知妻子身亡,决意上梁山。

听到:

“俺指望封侯万里班超,

生比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却便似脱鞴苍应,离笼狡兔,拆网腾蛟。

救国难谁诛正卯,

掌刑法难得皋陶。

只这鬓发萧萧,行李萧条,

博得个斗转天回。”

台上人唱作具佳,一身激昂,也听得杨衍心中块垒难平。他直把林冲当作自己,姐姐当成高逑,只觉林冲便如自己一般委屈。又听到:

“想母妻,将谁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

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吓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汤浇,

急煎煎,内心似火烧!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丧了,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

悲号,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

又觉林冲悲痛,深有所感。

就这样,杨衍直听到林冲上梁山,观众起身鼓掌叫好,他也跟着拍手叫好。正想听下去,却发现人群渐散,他讶异问道:“就这样?没了?不是要杀高逑?”

有人回道:“没了,想知道后面,看水浒传去。”

“水虎传”,杨衍默默记下书名,纳闷道:“林冲是头猛虎,他上梁山,那也该是山虎传,怎么会是水虎?水边又怎么会有老虎?”不管如何,他总有一天要找这本书看看,要能看到林冲杀高逑,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虽然境遇相似,但自己可不能杀了姐姐,杨衍听了一折戏,但要如何报仇,还是没个底气,只得在街上四处游荡。

正巧走到一间铁铺前,杨衍望了望铁铺里头,看见刀剑罗列,还有些家用的菜刀、柴刀等。杨衍停下脚步,突然心生一计,问铁铺老板道:“有没有小剪刀?”

“有,都有。小哥你要剪啥的?头发?布料?”“布料。”杨衍回答:“小把一点的,别太大。”

铁匠拿了一把裁缝刀给他,杨衍看了看,说道:“还是太大,有没有更小点的?”铁匠回答:“最小就这把了。”

杨衍嘟起嘴巴,又问:“那更小的剪刀呢?没了吗?”铁匠想了一下,拿出一把半个 巴掌大小的指甲剪:“这是剪指甲的。你看合用不?”

杨衍拿在手中掂了掂,问:“这能剪断布料吗?”“粗麻有点难,剪锦锻不太利索。”

“多少钱?”杨衍心想:“凑合著用吧”。

铁匠道:“十文钱。”

杨衍一摸口袋,只得五文钱。脸色一黯,把指甲剪递还给铁匠道:“那算了。”

铁匠道:“小哥是杨正德杨家的公子吧?陶老爷盖房子时,我去做过铁工,见你给杨老伯送过饭。”杨衍讶异对方认得他,点头称是。

铁匠把剪刀又递回给杨衍:“我表嫂寡居,又要带个孩子,屋檐破了,还是杨老伯帮忙补上的。这恩情我一直记着,这把指甲剪送你了。”

杨衍喜道:“真的吗?”

铁匠道:“杨老伯帮了不少人忙,大家都感念他呢。”说罢,又把指甲剪从杨衍手上拿回:“我再帮你磨两下。”

杨衍收了礼物,心想报仇得望。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也该回家了。

他出了城,走进树林。过了树林,就是他家,孤伶伶的一间宅子,很好辨认。

杨衍走在树林间,橘黄的天光虽是微弱,但还够让他辨明前路。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娘亲会做什么晚餐。

想着想着,他便闻到了一阵萝卜香味。杨衍一喜,举起脚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前。才刚推开了门,只听得一片刀剑铿锵声。

银光和血,这是杨衍眼里瞬间所见。血沾染在刀剑上……爷爷、爹亲、娘亲身上,还有青衣人、蓝衣人身上。

杨衍还来不及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听见了爹亲撕心裂肺的呼喊。

“衍儿!快逃!”

杨衍瞬间回过神,所有人的动作都快了起来。他见到爹亲握着剑与青衣剑客缠斗,身上已有多处剑伤,爷爷与娘亲也握着剑夹攻另外一名蓝衣剑客。

爹亲要他快逃的声音不停地在杨衍脑中炸开,但是来不及了,他的身体如灌了醋一般酸软,动也动不了。

那名蓝衣人甩开了杨氏与爷爷的纠缠,冲向杨衍。爷爷赶忙飞扑而起想要拦截,那蓝衣人猛然回头,一剑平削。这一剑走势巧妙,就是要应付从后追击的敌人。杨衍的爷爷护孙心切,竟来不及拦阻。

一颗头平平整整地被削落,因为走势太快,那颗头顺着惯性向前飞出,在地上滚了滚,落在了杨衍面前。

兀自瞪大著眼睛,彷佛在嘱咐着杨衍快逃。

杨衍以为自己会尖叫出声,哭喊着叫爷爷,但是他没有。他像是被一层东西给罩住,所有的声音都传不出他的心脏。随即,他觉得一股巨力冲击胸口,不由得眼前一黑,往后倒去。

这一昏,便不知多少时间过去,待得杨衍再张开眼睛,眼前还是自己的家。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最熟悉不过的环境。

只是,他一张眼,就看到爹、娘、姐姐双手被反绑在后,连双脚也被绑住了。

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双手也被反绑,然后他又看到小弟的摇篮也被放在堂中。

桌椅被推到靠墙的一侧,亮出中间空地,青衣人与蓝衣人就站在那。蓝衣人年约二十好几,身形瘦长,一颗蒜鼻格外醒目,青衣人年约三十好几,双眼精光爆射,身材却比杨珊珊还矮半个头。

除了这两人,还有一个,那是杨衍之前没注意到的。

中年人,年约五旬,头戴远游冠,唇上蓄着小须,披着一件外黑内红的披风,脸若寒霜,无丝毫表情,就坐在爷爷最爱的椅子上。屋里的桌椅都被堆得十分凌乱,唯有这人周遭整齐如昔,他双手交叠,不发一语,只是静静看着。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害我们!”杨衍大吼。

“衍儿,不要说话!”杨正德急忙喝叱杨衍,又转头道:“放过他们,跟他们没关系,他们不能报仇。你们知道规矩的,仇不过三代,他们是第四代,他们不能报仇!”

杨正德说完,只是不停磕头。杨氏眼眶含泪,也跟着磕头。杨珊珊吓得不停啜泣,只是不断低声道:“你们找错人了,你们一定找错人了……”

杨衍依然破口大骂:“你们杀了爷爷,你们杀了爷爷!杀千刀的,我要你们偿命!偿命!”

“闭嘴!杂种!”青衣人一脚将杨衍踢翻在地!杨衍兀自破口大骂,杨正德也劝不动。

青衣人顺手打破桌上的碗,抓起一把碎片,塞到杨衍口中,再用力合上杨衍下颚。碎片划破嘴巴,从脸颊凸了出来,杨衍张口不得,流了满嘴血,只能发出呼呼的声音。青衣人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啊,大声点。”

蓝衣人道:“你们既然知道江湖规矩,就应该早点自尽,干嘛活着祸延子孙?连累我们找得可久了,你瞧你面子多大,连掌门都为你来了。”蓝衣人说着看向身后的黑袍中年,眼神中带着询问。

那黑袍客仍是面无表情,眼中既无怜悯,也无复仇的兴奋,反倒似个局外人。

蓝衣人提起剑,接着道:“从哪个开始好?”

说罢,看了杨氏一眼,杨氏自知难幸,对着杨正德苦笑道:“正德,我们来世再作夫妻。”

杨正德只来得及叫一声“娘子”,蓝衣人手起一剑,将杨氏喉管划破,鲜血喷了出来,洒得桌上、地上,满满都是。

杨珊珊大声尖叫,杨衍见母亲惨死,一口怒气填塞在胸,彷佛就要炸开一样,却又无可宣泄,只能不断扭动身体,奋力挣扎,绳索将双手双脚都勒出血来,他却毫无所觉。

蓝衣人接着提剑对着杨正德道:“再来换你了!”

黑袍人轻轻咳了一声,蓝衣人像是背后被人劈了一刀似的,肩膀立时耸了起来。

青衣人沈声道:“先杀小的。”

蓝衣人这才醒觉过来,对杨正德道:“三个,你留一个,剩下两个要死,你要留哪个?”

杨正德看着爱妻惨死,又听到这个问题,不禁一愣,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说什么?”

蓝衣人道:“仇不过三代,灭不能满门。爷爷我对你好,让你自己挑,留哪个当灭门种?”

杨正德看了一眼杨衍与杨珊珊,又看向摇篮中的婴儿,兀自游移不定,不禁看了黑袍人一眼。黑袍人仍是沉静地坐着,似乎也在等他作决定。

蓝衣人道:“要不,你说,先杀哪个?”

杨正德颤声道:“我……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杨正德心中酸楚,却又哪里能下决定?

蓝衣人道:“要不,我帮你选了。”说罢,把剑对着杨衍。杨衍丝毫不惧,他满口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但仍双眼圆睁,犹如有火喷出来一般。

蓝衣人又把剑指向杨珊珊道:“还是这个?”

杨珊珊摇头尖叫:“不要,不要杀我!”

蓝衣人又威逼道:“决定好了没?留哪个?”

杨正德心知求饶无用,一咬牙,下定决心道:“留最小的。”

他话说完,撇过头去,不敢看杨衍与杨珊珊。

蓝衣人哈哈笑道:“听到没,你们的老爹不要你们了。”

说罢,手起一剑,杨衍只看到摇篮中溅起一道血,听得“哇啊”一声哭啼,就再无声响。

蓝衣人笑道:“有趣!有趣!”

杨衍脑中一片空白,心里想的只有“小弟死了?小弟也死了?”自己都没抱上几回的小弟,就这样死了?

他看不清摇篮里头的情况,只盼着还有一点奇迹。

但,这太渺茫。

突然,院子大门呀的一声被推了开来。众人望去,正是秦九献。他手提一只活雁,刚打开门,便见到如此骇人情景。

“九献,救命!”杨珊珊见爱人来到,大声呼救。杨衍第一次对他未来的姐夫存着这么大的想望,盼着秦九献能将眼前这三个恶徒千刀万剐。

秦九献丢下活雁,正准备拔剑,青衣人飕的一声,窜到秦九献面前。他的剑更快,秦九献剑才刚拔出,就觉得手臂上一阵剧痛,已被画出长长一道血痕,登时血流如注,长剑落地。

只这么一伤见血,他方才的血气之勇便全然消失无踪,忙跪倒在地,抱着青衣人大腿,涕泪具下喊道:“大爷饶命!我不知道,我没看到!”他本是刚领侠名状的新人,实战经验近无,更不曾杀伤人命,眼前这般生死相博的局面,他未战已怯。

青衣人轻蔑地看着秦九献,本对情郎呼救的杨珊珊也哑口无声,杨衍的心更是冷得如同沈到冰窖之中。

青衣人看向黑袍人,黑袍人轻轻挥了挥手,青衣人便移开了原本指着秦九献的剑尖。秦九献如蒙大赦,大声道:“我不会说出去,我不会说出去!”

他竟连一眼都不敢看向杨珊珊,慌忙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蓝衣人对着杨珊珊笑道:“这就你情人?这么不济,还不如跟了我。”

杨珊珊忽然不停叩头,哭泣哀求:“大爷,让我跟你!求求你,你放过我,我来服侍你!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杨衍与杨正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正德颤声道:“珊儿,你……你在说什么?”

杨珊珊道:“你就只偏心小弟!我不要死,我不要!”随即转头对蓝衣人哀求:“我爹都不要我了,这个小弟我一向讨厌,我不要跟他们一起死!”

杨衍又惊又恐,此刻他宁死也不愿向仇人示弱,却想不到杨珊珊为了保命,提出如此无耻条件,只觉杨珊珊犹如这三人共犯,共同屠戮自己一家。

杨正德大骂:“奸**女,坏人名节,天下共诛!你们不能这样做!”

“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的!”杨珊珊哀求道:“你们放过我,我哪敢去诬告你们!”

蓝衣人吞了口口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黑袍人。黑袍人没有出声,显是默许了任何能够折磨杨家人的行为,他都不会反对。

蓝衣人大喜,正要向前,杨正德大喊一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说罢,口吐鲜血,竟已咬舌自尽。

杨衍狂气怒涌,脑袋像是陡然涨大了十倍,天旋地转一片混乱。他胸口有一团火,胃却急速收缩,他想吐,但只能干呕,又牵动了口中的破碗碎片,碎片从脸颊一根根突了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痛,他只感觉到热,很热很热。那团火蔓延开来,由内而外烧灼他,他只是不停大口喘息,张大了眼睛,让那股热从眼中、口中宣泄出去,血丝爬满了双眼。

蓝衣人骂了一声,将杨正德尸体踹开,转头问青衣人道:“要不先把那小子解决了吧?”

青衣人道:“你傻了啊,这小子死了,她还服侍你干嘛?”

蓝衣人道:“还是石九哥想得周到,哈!”

蓝衣人一剑割开绑在杨珊珊身上的绳索,杨珊珊褪去衣裤,露出一双雪乳,蓝衣人将裤子脱下,用命令的语气说:“用嘴。”说着用力把她的头按下去,露出满意的表情。

青衣人石九提起杨衍笑道;“你还是处吧,现在不看,死了就没机会。”

他不想看,但他没有转开头。

他要认得这三个人,一定要认得,即便在地狱里煎熬一千万年,他也要回来报仇。不!他已经不惧怕地狱,因为这里就是地狱!

他紧握着那把铁铺买回来的指甲剪!他藏在袖子里,本想趁着秦九献不注意时,剪断那个腰带当作报复,他看见秦九献来时,才想起这把剪子。这把剪子并没有被搜走,他悄无声息地从袖子里取出,趁着石九专注眼前的活春宫时,一点一点地剪断自己手上的绳索。

他要反击,即便知道眼前人武功高强,拼死也要反击,用那把指甲剪,插在任何一个仇人身上,甚至可以是杨珊珊的身上。

过去他与杨珊珊不合,只是姐弟之间的冲突,但唯有这一刻……这一刻,他是真心痛恨杨珊珊,他甚至分不清楚,他更恨这些人还是更恨这无耻的姐姐。

黑袍人似乎没有察觉杨衍的举动,蓝衣人也正陶醉在杨珊珊的服侍。

只差一点了,只差一点了,他就要挣脱束缚,向他们复仇。

“石九哥也过来,这娘们够骚,我们一起……喔……”蓝衣人发出舒服的淫笑。

就在此时,蓝衣人惨叫一声,杨珊珊满口鲜血,将头撞向蓝衣人手上的剑,随即一扭粉颈,被割断的颈动脉顿时喷出满天血花。

血花中,他看到杨珊珊倒下的身影,似乎在对他微笑。

杨衍不敢置信,他不明白,不明白刚才还想苟且偷生的姐姐,为什么又突然主动寻死?

他此时双脚受缚,只能跪在地上,脑中混乱不堪。蓝衣人疼得满地打滚,不断惨叫,石九震惊眼前的变故,但杨衍眼中只有血。

血,都是血,爷爷的血,娘亲的血,小弟的血,爹爹的血,还有,前一刻他还深深痛恨的,杨珊珊的血。他们全家人的血。

于此同时,杨衍手上的绳索割断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剪刀,带着满腔恨火,奋力刺向石九的肚子。

这一击得手,剪刀插入石九部,杨衍用力一转,石九闷哼一声,剧痛让他失去理智,大怒道:“放手!”挥剑砍向杨衍。

杨衍圆睁双眼,准备受死。

那剑却突然在杨衍额头前生生停住。

只这一瞬间,黑袍人已经站在他与石九中间,一手抓握住石九的剑,另一手则按在杨衍肩上。

杨衍只觉得那掌上似有无边巨力,像是背着一颗万斤巨石,压得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连手上的指甲剪也渐渐握不住。他不肯放弃这唯一的武器,仍是紧紧握住,无奈终是抵抗不了,手一松,让指甲剪落了地。

黑袍人看了石九一眼,眉毛轻轻跳了一下,似在询问。石九忙道:“对不起,掌门,我……我一时气愤……我没想……坏了规矩。”说着,捂着肚子退到一边。

黑袍人看着杨衍,淡淡道:“你有一个好姐姐。”

这是今天杨衍唯一听到他说的一句话,那是北方口音。黑袍人随即轻轻一推,杨衍臀部落地,向后滑行了好几尺,直到重重撞在墙壁上。

这一撞,撞得杨衍眼前一黑。

第二天,杨衍张开眼睛,眼前只有一片红。

血一样的红。

他记得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平静,很意外的平静,像是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

爷爷的尸体没有头,姐姐的尸体裸着身,他的小弟,在血染的摇篮里,没有哭喊,还有爹跟娘,正躺在地上。

看到这一切,却好平静。他觉得他这辈子的悲与痛,都在昨夜倾泄一空。

他不顾嘴巴与全身的疼痛,蠕动着身体,捡起了那把指甲剪,把自己脚上的绳索剪断。

他站起身来,却没有抱着父母的尸体痛哭,也没有试图安葬他们,甚至连拿块布盖起赤裸的姐姐也没有。他根本没有再靠近过尸体一步,只是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挖出口中那些已经穿透脸颊的破碗碎片,用水清洗伤口。

很疼,但杨衍感觉不到疼。

他想把沾上眼睛的鲜血洗去,但那片红洗不去。他不知道他的双眼布满再也褪不掉的血丝,昨天目睹的一切,不仅改变了他的心智,也伤害了他的眼睛。

从此之后,杨衍看这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他想起父亲留给他的暗格,于是到父亲的房间中搜查,终于在书桌底下找到一模一样的暗格。他从里头找出一个木抽,木抽里头,放着一块金色令牌,拿起来沈甸甸,颇有份量,估计是外金内银。

父亲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又为什么藏在这?他看见上面写着四个字:“仙霞掌令”。

他又回到自己房间,取出自己暗格中所藏的绣花针球。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他活命。

他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规矩”。

他更不知道,欺负他十几年的杨珊珊,为什么最后会愿意为他而死?

还有她死前的那抹微笑。

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他会永远记得这件事。

他将衣服打包,将绣花针球与令牌揣入怀中收好。

他举起火把,回头再看这个家最后一眼。

“想母妻,将谁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

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吓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汤浇,

急煎煎,内心似火烧。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丧了,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

杨衍扔下火把,让火舌吞没小屋,趁着暮色,离开他这个曾经有过的家。

“悲号──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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