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素日里颐使气派惯了,只道一呼一喝便足以震慑住此人,哪里只道宝玉此时酒意发作,一是已渐转模糊,面前人说的话根本就没听进去半句,只觉得面前的桌子太过冷硬,在半朦胧中干脆趴伏到了身边这人的双腿上去。
这女子起初吃了一惊,起初觉得羞腼难当,连耳根都羞得通红,死力推他,但后来见无人察觉,宝玉又没有进一步的过分的动作,周围也无人注意,激荡的心情缓缓平息下来,心下忽的升起一种平生从未有过的奇妙母性感觉,她手抚着怀中男子乌黑柔棉的发,鼻中嗅的是与强烈的酒味交融的男子气息,渐渐的觉得这平生从未经历的情形令得自己体会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平安喜乐,心中有一种迷惘的奇妙感觉,恍然面前这男子哪怕要在自己身上就这样趴伏上一生一世,那也自是心甘情愿。
月光不知道什么时候照耀了进去,将一切都映得清明,几缕清光将外间的树影纤毫必现的刻画投射到了桌上,地上。地映在了那女子的脸上。
——只见她杏眼桃腮,华贵艳丽中颇有几分刁蛮的神色,正是小丫头的姐姐,当今皇帝最为宠爱的女儿,淑德公主兰蕊。
月光洒在了她雪白的纤纤素手上,像一个崇拜依顺她的孩子,紧紧的依偎着。
——而她的手温柔的搭在宝玉的黑发上。
四下里静谧得只有室中独处两人那微细的呼吸之声密切的搅混在一起,心悸地拨动着少女的心弦,外间不远处的呼喝欢宴声错杂着传来,却给人以咫尺天涯的错觉。大概是因为脖子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有些酸胀了吧?宝玉醉意的侧了侧头,动了动身子,伸手搂住了她地腰。将脸贴在了她的大腿上。
兰蕊下意识的一声羞呼,却马上又以手将口捂住,她此时已看清醉卧在自己身上这男子恬静若婴孩一般的沱颜,那一声无意的惊呼实在都令她自己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冒昧与突兀,在她此时地观感中,四下里这难得的幽寂就仿佛成了一件精美而珍爱地瓷器。是绝不能被人打破也不容人打破的。
月色,依稀,若梦。
当宝玉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量,他微眯起眼,忍受着宿醉后的头痛。鼻端却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残香。
——佳人已缈,余香尤存。
——偏偏由这香气。还可以推论出那一张清水也似的颜面。
这时他才发觉并未睡在自己的房间中,四下里荷香阵阵,鸟欢喧。
蕉叶形的窗户外,是一段矮栏杆,跟着六尺多深的飞檐,牵出一片圆形地走廊,约莫二三十丈长,廊外是翠盖覆波的莲池,清风送爽。
书案上陈着两支错金嵌花烛台。红烛已只余残泪,屋中陈设雅洁,十分宽敞明亮,绘着凹刻水藻金鱼的紫檀大木梁上还吊有玻璃灯,自己就躺在榻上,侧边有一座小灶。上架着小铜壶,下面燃着兽碳,无声的发散着热。
宝玉觉得一阵昏眩,头还有些搅拌方式的疼。
炉子上的铜壶发出嘶嘶地鸣响。
他坐了起来。皱着眉,压着一跳一跳的痛着的太阳穴。眼见得纱窗窗外姗姗行入了一个丽影。
人停在了房门前,丫鬟替她推开门,光线里出现了一个宜喜宜嗔的人,乍嗔乍喜地脸,不是宝钗是谁?
这满面忧容却丝毫不减其丽色的女子见他坐起,脸上漾起欢欣的喜意:
“你醒来拉?”
旁边的婢女手上还托着一个锈金的黑釉木盘,盘子上陈着一个白瓷蓝花的盅子,里面袅袅的曲离着葯香,宝钗的神色很高兴,但一双眸子里却有些红丝,显然她都没有好好的休息过。
宝玉皱着眉,没有说话,轻轻的环住她的腰身,只觉着手处丰软温腻,实在令人遐想蹁跹。宝钗面颊微红,双手轻轻的扶着他的发,低低的啊了一声,没有说话,那丫鬟自觉的偏过脸,将托盘放在了旁边的几上低头羞涩退了出去。宝玉将脸贴在她软绵的小腹上,良久才颇有些快意的叹息了一声:
“我…我记得我还是在宗学的春祭中喝酒,怎么突然到了这里?此处又是哪里?”
宝钗将手指插在他的发中,一面轻轻的摩挲着,一面温言道:
“你都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了,你那天晚上一个人多贪了几杯,在教室中趴着睡觉又受了风寒,多亏德总管巡夜后将你找到,本来以为睡醒就没事了,结果看看第二日都没醒过来,惊动了元妃,特地将你接来这里安心养病,还延请了御医来为你诊治。”
说到此处,宝钗的眼圈都红了,语声哽咽。
“本来御医与德总管都说你风邪入体,只怕还得昏上两日,我担心死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谢天谢地,终于醒过来了。”
宝玉见这深爱着自己的女子真情流露,忙将她紧紧搂住,温声宽慰,两人享受着情人间难得的温存,而宝玉的心下却浮现出一个莫大的疑窦:
“自己素来身体强健,内力更是倾向于阴柔一路,不要说是风寒入体,便是手在冰块中也难以奈何得了自己,就算心下不快饮了几杯,怎么忽然间昏迷不醒?”
正思筹中,忽然听得外间门上有“哔啵”的轻声,宝钗忙轻轻推开他,擦干眼泪低声道:
“进来。”
只听外间有个小丫鬟怯生生的道:
“回姑娘的话,娘娘叫我过来看看舅爷是不是醒了,要是能起床的话,二爷在外面侯了好久了。”
宝玉心中一懔,接口道:
“二爷?难道是二阿哥?”
那小丫鬟万福道:
“是啊,自从得知舅爷身子不适后,二爷每日里都要来太医院探文病情,关怀倍至。真是几分当年三顾茅庐的情形呢。”
宝玉点了点头,他每一点,每一抬都是很谨慎,仿佛在作着什么悬而未决的判断,旋即端起桌上盘上的茶盅,一饮而尽后笑道:
“好,我去。”
在步入这进大厅之前,宝玉忽然才想到,自己还是首次同这位深藏不露的二皇子照面。
两个男人互相打量着。
宝玉是典型的属于那种让女人都喜欢的温文而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衣着称体,举止优雅,虽然是大病方愈,脸上倒还是挂着潇洒而倜傥不群的笑容。他身上一袭丝织轻袍。系着白玉带,带上佩着一把挂着银链,镶嵌着宝石的银缕刀鞘的小刀。而带上的流苏上还悬着香囊,鱼袋,刀配。
然而二阿哥却完全不似一个王孙,准确的说来,连一个公子都不大似。
他虽然穿着团龙淡黄苏绸袍,却还是给人以毫不起眼的感觉,若换一身衣服换一个场合,在人群中就像一滴水溶在海中,一点沙在沙漠上无法找出来。
只有到了这单一个人展示在人面前的时候,才感到这人很是精明,干练。给人以雷厉风行而没有一点多余赘肉的印象。
——或许这正是他能够在危机四伏,诡秘难测的皇位争夺战里还能韬光隐晦,暗中发展势力的主要原因吧。
同样的,二阿哥也在打量着宝玉。
这两个男人互相的打量,流露出一种合作前的看重,敬重,器重。
这种打量就像狮与虎之间的邂逅那样从容而威严,却带着互相欣赏的意味。他们望向对方的神情则像一对神交已久的朋友。
宝玉先微笑这颌首。
二阿哥则马上自椅上站起来,伸手出去与宝玉相握。热情洋溢的道:
“二弟身体可大好了?”
宝玉微笑欠身道:
“多劳殿下挂心,区区小恙,何劳挂怀?”
二皇子弘毅唇上的笑意越发浓郁:
“小恙?那些话只能哄哄女人而已,莫非能力敌大罗教圣女的你,也相信自己会因为伤风而昏迷整整三天?”
宝玉沉默了下来,他将白皙修长的左手平平的摆放在了褐色的茶几上很仔细的看着。洁净的衣袖上还隐约发出清淡的皂香。良久才很沉稳的以一种一锤定音的方式道:
“应该是德仁做的。”
这次轮到二皇子弘毅有些动容了:
“什么!是他?”
宝玉眼里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
“我想,除了他以外,应该还有一个精通医术的人。”
说到此处,他的嘴角流露出一抹诡秘的微笑:
“对了,今天是什么时候了?洪顺武馆副馆主柳千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