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文、王伾并无负圣主处,而是圣主出卖了我们。”此刻,独自立在冰厅中的柳宗元,悠然地说到,他身下的影子,拖曳得很长很长。
“子厚你可别再疯言疯语啦,快去以吊唁名义,奔去升平坊,找高太师说项吧!”
这时,礼部厅院的门前,中书舍人权德舆、韦执谊,短暂立在那里,看着内里数眼,接着全都摇头,避让疾走离去。
“最终圣主还是选择亲儿来坐这江山,为此他不惜背弃了新政的理想,背弃了和臣子间的诺言,他一旦开了这个口,先前大唐复兴的种种举措,早晚会倒退回去,直到万劫不复。堕落,可耻,肮脏!”最后,平素里温文尔雅的柳宗元居然出口,大骂起来。
他的同僚吓得要死,都当是柳宗元彻底疯了,也不敢再劝,而是互相扶携着,也同样匆匆离去。
柳宗元没有走,他很沉静地走到书案前,提起笔来,在厅壁上写下了首诗:
旭日照寒野,
鸒斯起蒿莱。
啁啾有余乐,
飞舞西陵隈。
回风旦夕至,
零叶委陈荄……
尚且没有写完,就听到院门外,响起了中官和巡城子弟的叫嚣呼喊声。
柳宗元长舒口气,奋尽全力,用笔墨在墙壁上挥洒下最后两行:
所栖不足恃,
鹰隼纵横来。
“叔文,我辈最终还是没能冲决上天空,多半要落得个羽散命陨的下场。”柳宗元苦笑着,随后将笔掷在了地上,大呼“鹰隼纵横来”不休,直到被巡城监子弟给架走为止……
几名中官绕着柳宗元留下的诗,他们虽不识字,可还是能感到字迹笔画当中的悲怆激愤,便商量着是否要把这首诗给刮去,直到其中有位说,“留着,让宅家知道,也好作为罪证。”
少阳院中,得知王叔文居然去夺营后,李纯愣住了,霍然而起,冷汗流下来,直对吐突承璀说:“还好是王叔文,若是高岳去夺营,孤怕是项上人头不保。”
“高太师丧了丈人,现在正在升平坊内,且太师向来认为殿下聪睿,是支持殿下为皇储,哪里能想到这步?”
“所以,王叔文这个蠢货,实则是帮了孤的大忙!三万神威军,都抵不上一个王叔文啊,他如能有高岳十分之一的沉静果决,也能和孤斗数个回合,然则以今日事观之,终究不过是越州来的一穷酸小人而已,哈哈哈哈!”李纯转瞬又狂喜起来。
“没错,据说王叔文夺营时,呼喊数声,见士卒不动,居然自丧胆魄,下马束手就擒。”
“什么是废物,这就是废物。”李纯指着地,不屑地说,接着李纯就问:“现在王叔文、王伾这群奸臣自己按捺不住,跳出来了,下面审讯推鞠的事,便交给韦太尉了。”
“殿下,太尉、太师为朝廷一品的三公、三师,王叔文之流,似乎还不配让他们来推鞠。”
“那就让韦太尉在关键时刻表态就好,顺着这个势头,将孤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太子。至于二王等宵小,叫郭锻去审讯就好,对了郭锻到底可靠吗?”
“现在这个形势摆在这里,郭锻又不过是个趋利忘义的市井徒,他还能嗅不准方向吗?”
“是,驱使小人是最容易的。另外,孤马上便去金銮殿,向陛下陈情——这神威军、神策军,单纯交给枢机院管制实在是太危险了,连王叔文这种小艺之臣都敢动夺营的心思,所以……等孤继承大统后,定要重新回复中尉护军的制度。”
“若宰堂不答应?”
“到时候宰堂算什么!只要孤能得到枢机院和禁内中官的支持不就行了,不过是又一场唐隆或先天之变而已(玄宗李隆基诛杀政敌的两次宫廷政变)。”李纯说完,就拍拍吐突承璀的肩膀,“你和孤是潜邸里共患难的,到时神威中尉少不得是你的!”
吐突承璀当即跪下,哭着说到,奴才的命就是殿下的,此生为犬马足矣。
“另外,绝不能让高岳以给丈人送葬的借口,离开长安,早晚得收网,除去他,这才是孤最终的目的。只要高三死,孤才得安,江山才能稳固。”
当日,王叔文、王伾、柳宗元、刘禹锡等,全部被拘押起来。
而广陵郡王李纯则至金銮殿,在李诵面前哭诉请罪,称王叔文等完全是忌恨儿,请将儿谪废,另立贤能为储君。
这时,绳床上的李诵几乎再也没有回应的精力了,他怔怔地看着李纯,最后还是颔首,说:“予其实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李纯和其他中官没能听懂这句话,于是李诵接着定定地望着李纯,艰辛地说:“予还是愿意相信,只要予将所有的都交付给你,予甘愿舍弃割绝所有来成全你,你也应该放心了吧。予绝非是作为个皇帝对你说这话的,而是作为个父亲,对亲儿所说的……”
“阿父!”李纯号啕大哭,爬行到皇帝之前,死死抱着他的膝盖。
深夜时,被迫继续服食完毕的李诵躺在榻上,看着绢布上抄写下来的柳宗元之诗,题目便是《感君遇》,当读到“所栖不足恃,鹰隼纵横来”这句时,深知柳宗元对自己的鄙夷,对自己的讽刺,对自己的失望,不由得五内俱焚,百感交集,一口血喷溅出来。
“陛下,陛下!”
李诵躺在牛昭容的怀里,想要说什么,但是已说不出来了,只能用眼神示意,向她索取纸笔。
李诵用笔,在纸上写下歪歪斜斜的几个字。
牛昭容看,是“予在赌”。
既然没有人能帮得到予,那予在这场赌博中,索性把自己当作筹码好了。
接着李诵又写了几个字,“此后事,予写,汝宣告。”
“知道,臣妾深知,这条路无论结果如何,自己命决计是保不住了,可为了陛下的恩情,臣妾虽死,犹生。”牛昭容接着就将两片纸扔入到杯盆中,将其焚烧销毁。
火光里,牛昭容不由得回想起往事来。
她出身贫寒,入宫后,隆冬时节身上无衣,还穿着单薄的襦裙,缩在野狐落墙垣下冻得瑟瑟发抖,遍体发僵,几乎半死。
是李诵远远望见她,便赶紧送给她衣衫和吃食。
在这个深宫里,牛昭容知道,是绝不可能有浪漫可言的,但却有温暖。
此后侍奉在李诵身边的她,知道对方是个怯懦的好人。
但她愿意为他去死。
纵使是“所栖不足恃,鹰隼纵横来”。
大明宫客省牢狱里,郭锻蹲在栅栏外,柳宗元穿着白色的汗衫,坐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