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天日未明,高岳便和崔宅的诸男子,至崔宁遗体所在的正寝东首北墙下处,给去世的丈人脱去了旧衣,换上新衣,而后崔宅仆役们开始将全宅第的乐器悉数撤去,随即高岳和三位舅子,将崔宁遗体的双手双足抱持住,从榻上摆在了地上。
天放亮后,高岳解散了发髻,披散着头发,换上了素白的缌麻衣衫,正寝和庭院的轩廊处,也被设以行帷隔绝内外,而后就是帮崔宁遗体剪去鬓角和指甲,细心盛于锦囊中,并用梁米和玉璧含入到崔宁的口中,和遗体一道入殓于棺椁当中。
当复者举着白色的旗幡爬上宅院西屋,连呼三声“崔宁来复”,再将崔宁的官服慢慢投下时,整个升平坊崔宅顿时啼哭声成片响起……
“阿母,阿霓、霂娘皆在淮扬地,凶信已发,请丈人的灵柩归葬卫州时,再来哭灵。”高岳大哭着,对穿着衰衣的柳氏顿首说到。
柳氏泪流满面,连连点头。
就在众人将官服覆在崔宁的遗体上,并准备设起明旌、灵座和殡堂时,两名皂衣的撞命郎匆匆奔来正寝外,跪下对披头散发的高岳低声呼到:
“太师,京中今日晨有大事!”
“何事?”
“殿中少监王叔文单骑冲北苑光泰门,入神威某营处,呼军将兵卒随他去斩三清殿道士及禁内诸中官,是为清君侧。”
“什么?”高岳的脸上虽有惊愕,但情绪并不算激烈。
“王叔文莫不是疯魔乎?”崔氏诸子不由得议论纷纷。
“不,罗网里的鸟雀发出了最后次努力的冲击,壮烈,但也仅此而已……”高岳若有所思。
大明宫内,这时随着一声声晨鼓,全都乱作一团,李诵有气无力地躺在升舆中,被抬到金銮正殿处,在那里新任的翰林学士袁伉和归登早已等候,“陛下,请速速下达王叔文冲营的处分。”
“不是冲营,是夺营……”皇帝伸出手指,说出这个定论来。
一个“夺”字,几乎就给王叔文的行为彻底定性。
旁侧的起居舍人忙记录不迭。
“尽起玄武门其他驻屯的神威兵,尽起内外巡城子弟,齐去光泰门捕拿王叔文,不允许他自裁。”
皇帝发布这道口谕还没一刻,大明宫仗院处,号角阵阵,巡城子弟们都开始拿起各色兵杖,汇聚集结起来。
石榴树下,郭锻满脸黑色横肉,都白了不少,他心有惴惴地又从怀里取出高岳所赠的书稿来,喃喃自语,“神,真的是神了,我郭锻这辈子最神的事,就是遇到高三这个人物……如今种种,皆在他的预料中,来了,我郭锻一生一世的大富贵,马上就要揭晓了!”
因为对高岳书稿抱着极度敬畏的心理,郭锻始终是见一步,翻一页,对照无误后,是步步入坑,现在着实是按捺不住了,身为“长安野兽”的他,明白此刻不管是国家,还是个人,都到了下个关键的十字路口,他要占得先机,他要提前看一页,看看到底该怎么做。
结果当郭锻郑重地用口水涂满手指,无比虔诚地翻开那页后,居然是——全空白。
“吔啊啊啊!”郭锻满头青筋,拽住了这份书稿,弓着腰,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心中将高岳的阿母临幸了千遍万遍,然而剩下的部分,他更不敢翻阅,生怕看到什么更恐怖的内容。
郭锻咕咚声,靠在了石榴树的树干上,焦灼无比,喋喋有词,无数念头在心中纠结着,恨不得用后背将树皮全部给蹭秃掉。
很快,一队队巡城监子弟打着旌旗,顺着夹城道路,急速往光泰门而去。
这还是郭锻人生中首次冲入光泰门。
之前他还是个不良帅时,曾追逐蔡逢元,结果在门前被当时神策军将高崇文给堵了回去。
然而就在郭锻和子弟们准备大显身手时,却极为失望。
王叔文自己跪在神威军的营舍和木栅前,看起来都有些神志不清了。
天还未明,王叔文就顺着大明宫城垣,狂奔到光泰门,高呼开门,然后就喊起“清君侧”的口号。
神威军改制后,通常只有一军五千人入驻在京师北苑处,一半在玄武门,一半在光泰门。
其时枢机副使范希朝,正领着其他的神威军,在京师外的云阳、咸阳等处分散教习操练,在光泰门的,则是李靖忠和李元忱的兵马。
这大概也是王叔文敢来夺营的理由。
“王少监,你也太不中用啦。”光泰门前,郭锻翻身下马,握着横刀,看着颓然坐在地上的王叔文,如此说到,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嘲讽。
原来,王叔文到了营地前,策马来回呼喊数声,见神威兵都不动弹,又吓得肝胆碎裂,进退无路,便索性坐在地上,脱下帽子,扔掉靴子,赤着足袜,等待着随即到来的命运。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此时的王叔文已完全听不入别人说什么了,只是反复吟诵着这句诗,引得赶来的巡城子弟各个大笑不已,接着他们一拥而上,将王叔文给捆绑起来,又顺着东侧夹城,把他给扔入到大明宫客省的牢狱中。
日中时分,金銮殿内的李诵喘着气,满面都是失望和恼火,又问:“王伾何在!”
这时中官俱文珍等都回答:“王叔文曾至王伾宅第前,喊伾同去夺营,连呼数声,伾不敢动,于是叔文自去,伾在宅中,惶恐不知所为,居然中风了。”
李诵颤抖着,“中风?中风也不可放过,一并拘入客省里。”
“宅家容禀,王叔文、王伾二人,平素中最和刘禹锡、柳宗元、凌淮、吕温等人相善,叔文常说,此后宰堂执政,皆从他们这几位里所出,妄自结党,隳突朝堂,视圣主、大臣如无物。”俱文珍当即说到。
“刘禹锡和柳宗元也是王叔文的党徒?”李诵问到。
此刻,另外名中官入殿,对李诵言:
“宅家,崔仆射昨夜薨于升平坊,太子太师高岳有奏表在此,请辞执政之位,为丈人治丧事,并扶灵柩归葬卫州地。”
“凶礼有言,丈人死,婿缌麻三月而已,国事今日如此,太师岂能离开予?夺志不许,且太师入宰堂议决事务,可坐肩舆,以遮拦缌麻衣衫。”似乎是拼尽力气说完这个处分后,李诵算是耗完了最后点精力,不由得瘫坐在床榻上。
近暮时分,皇城礼部厅内,几位柳宗元的同僚神色震怖地来告诉他,“子厚,速投可信的大臣宅中去,祈求说项罢。王叔文、王伾今晨冲入光泰门要夺神威军营,已被圣主下诏拘捕起来,祸在旦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