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潆收到裴延的信, 说他不日归家,觉得奇怪。皇帝无诏,他可以私自回来吗?现在这个时候, 还是不要去招惹裴章比较好。这次她快速地回了一封信,然后让昆仑寄出去。
过了两日, 陈氏突然到了靖远侯府。
李福家的把人带到延春阁,说是已经跟魏令宜那边禀报过了, 陈氏要呆多久都行,如果要过夜,就提前告诉沐晖堂一声,她们那边也会准备,不要沈潆操心。
易姑姑听沈潆的命令, 拿了一颗金豆子给李福家的, 李福家的连忙摆手:“不过带个人过来,怎么敢收姨娘这么贵重的东西?”
“姨娘说你忠心,以后若是姨娘添了孩子,延春阁免不得要增加人手。到时姨娘向大夫人把你要了过来,你就不用一直看门了。”易姑姑笑着道。
李福家的大喜过望, 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看门的, 竟能有这样的造化,更不敢收金豆子,而是满口:“姨娘有什么吩咐尽管提,我万死不辞。”
易姑姑从前也算在大户人家的主母身边做过事,内宅的手段也看过不少。想他们姑娘不过才十几岁, 也没什么阅历,收买人心的手段却是一等一的高明。易姑姑有时也纳闷,夫人是个最稳妥老实不过的人,断不会教姑娘这些,那姑娘到底从哪里学来的?那日进宫,她自己尚且手足无措。姑娘却游刃有余的样子,真是怪事。
暖阁里,陈氏坐下,让林妈妈把大包小包都交给红菱和绿萝,说道:“我知道你这儿什么也不缺,但还是弄了些补品送来。这头个孩子千万不能马虎,三五不时就要请大夫来看看,确定无恙。我就是生你的时候伤了身子,之后就再不能生了。”
陈氏叹了口气。
沈潆笑道:“娘放心吧,我每日就是好好养着胎,什么事也不用发愁,肯定不会有事的。上次我让您帮忙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陈氏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看林妈妈,林妈妈就把红菱和绿萝都带出去了。沈潆看到陈氏神神秘秘的模样,心中正疑惑,陈氏把凳子搬到了沈潆的跟前,小声道:“嘉嘉,你为何要让我查歌月坊?”
“也没什么,那日我进宫碰到沈蓉,她说高子松在歌月坊里有个相好的。不止是他,京中的达官显贵和王孙公子都常去那个地方,我便有些好奇。怎么了?”
陈氏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的,但现在不能不说了。以往你要我探听的情报,包括我给你的帮助,其实都不是来自漕帮。”
沈潆十分意外,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陈氏虽然出身于漕帮,但并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就算帮里的兄弟愿意卖她人情,给她提供方方面面的情报,但像刘知远这样的人物她却未必能请的动。只是当时沈潆并没有细想,也未深究。
陈氏继续说道:“数年前,我爹在世时,在蜀中的乡间救了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当时那个女子伤得很重,我爹看她可怜,几乎是倾家荡产地把她治好了。她伤好以后,只问了我爹的姓名,就不告而别了。去年我们进京,那个女子忽然派人联络我,说我以后凡有所求,直接去找她就是了。所以……”
“所以刘知远其实是她请来的,她就是如今歌月坊的东家?”沈潆说道。
陈氏怔怔地点了点头:“原本你要进靖远侯府的时候,我就去找过她。可她说你进侯府未必不是好事,要我稍安勿躁。我当时还觉得她是托辞,不敢得罪侯府,现在看来,她所言非虚。”
沈潆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不敢确定。
陈氏又说:“我跟她说了你要查宫里的事。她问我缘由,我也答不出来。她就要我直接带你去见她,起初我还有些犹豫,毕竟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又经营着那样的地方,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可后来你说要查歌月坊,我才知道瞒不住了……”
沈潆想了想,说道:“娘替我安排一下,我想见她。”
“嘉嘉,你可想好了?她的身份只怕没那么简单,宫里的事,你还是别掺和了。”
“不,娘,我一定要见她。”沈潆坚持。
陈氏叹了口气:“好吧,我来安排。”
陈氏回去之后,没过几天,就派人捎了口信,说是人已经约好了,并告知了时间地点。
沈潆出门,例行公事地跟魏令宜禀了一声。
魏令宜道:“原本你出入或者见客,不用再通过我这里了,但你现在怀着身孕,出入时跟我说一声,我心中也有个数。到时万一有什么不妥,也能给你个照应。”
沈潆看到魏令宜憔悴了很多,问道:“大夫人,您在担心魏将军?”
魏将军是魏令宜的父亲,十年前裴家获罪的时候,他曾想让魏令宜与裴家脱离关系,魏令宜拒绝了。魏将军就与这个女儿断了来往,后来魏令宜回京,想与父亲修好,但魏老将军又被裴章派到福建去对付水寇了,父女俩等于许多年都没有见面。
舐犊情深,如今老父病倒,魏令宜如何能不挂心?
“夫人别担心,魏将军老当益壮,身经百战,一定能平安归来。到时候,就是你们父女团聚之时。”沈潆安慰道。
魏令宜微微一笑:“借你吉言了。路上小心。”
沈潆从沐晖堂出来,走到侧门外,扶着易姑姑上了马车。易姑姑站在马车外面说:“姑娘真的不用我陪吗?”
沈潆挑起车窗上的帘子:“你别担心,不过去见个老朋友,昆仑跟我同去就行了。”
易姑姑往后退了一步,昆仑就驾着马车走了。易姑姑知道昆仑有以一敌百的本事,所以侯爷才把他派回来,跟在姑娘身边。真要遇到什么事,恐怕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成为累赘。
见面的地点在城中一个不算高级也不算普通的酒楼,就在天街的边上。沈潆下了马车,门口站着一个清秀的小倌儿,笑容可掬:“姑娘来了?我们东家在楼上等着您呢。”
沈潆故意早到,没想到对方更早。
小倌儿又看了沈潆后面的昆仑一眼:“东家只见姑娘一个,这位恐怕要留在这里。”
昆仑露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意图恐吓。那小倌儿脸上的笑容仍在,态度十分坚决。
沈潆说道:“他不上楼,但他外貌惹眼,站在门口怕是也引人注目。让他在一楼的大堂里等着吧?”
小倌儿想了想,才侧过身子,请沈潆和昆仑进去。
这个时辰应该正是酒楼生意好的时候,但显然这里已经被人包下来了,一楼的大堂空无一人。昆仑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来,抬头看沈潆,又看了看她的肚子:“不用我?”
沈潆点了点头:“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昆仑不语。内心不怎么赞同,但也没有逆沈潆的意思。毕竟侯爷给他的命令是,听沈潆的吩咐。
小倌儿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沈潆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上楼,每往上一步,她的心跳就会快几下,前面在等着她的,不知跟她想象中的是否一样。走到一个紧闭的大门前,小倌儿抬手敲了敲门,里面应道:“进来吧。”
沈潆推开门,走了进去。很普通的雅间,靠窗的座位上,一个女子正坐着泡茶,她穿着一身普通的夏衫,脸上蒙着面纱,整个十分素净,完全看不出是一个那么大风月场的东家。
沈潆只看到侧面,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等那女子转过头来,与沈潆四目相对,沈潆整个人僵住!竟然是她,真的是她!就算面纱遮面,沈潆也不会忘记那一双透着浅蓝色的眼睛。她们曾经见过好几面,甚至同个席面吃饭,彼此之间还算熟悉。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永王的王妃蓝烟。蓝烟虽然出身高门,但因为母亲身上有一半胡人的血统,所以只能给永王做妾。她入府之后,深得永王欢心,永王甚至为了将她扶正,不惜顶撞先帝,毁了自己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好儿子形象,成为他日后惨败的□□。
后来永王被判流放蜀中,蓝烟跟随,可是没过多久,京中就收到了两人在流放路上,双双跳崖殉情的消息。所以当沈潆听到陈氏说,是在蜀中的乡间救了那个女子时,就隐隐有种感觉,没想到真是蓝烟。
蓝烟竟没有死,那所谓的殉情,便是假的。
“沈姑娘请坐。”蓝烟抬手。她年轻时能歌善舞,有京中百灵之称。可是现在她的声音,却如同老妪,显然是受过巨大的损伤。
沈潆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努力保持镇静,但手仍在袖中颤抖。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玄妙,一个原本应该死了的皇后跟一个原本应该死了的王妃,居然坐在一起,各自转换了身份。
“不知我该如何称呼夫人?”沈潆主动开口问道。
蓝烟说:“我夫家姓裴。你可以夫姓称呼我。”
“裴夫人。”沈潆见礼,“之前我求母亲办的事,多是由您从中周旋,感激不尽。”
蓝烟摆了摆手:“令堂的父亲对我有救命之恩,若不是他,我早就死了,这点小忙不算什么。不过,你为何会对嘉惠后的死感兴趣?你们是去年才进京,应该与安国公府的人也没什么交集。”
沈潆说道:“实不相瞒,我表姐是宫里的庄妃,先前我们两家关系并不好,最近渐渐有了来往。嘉惠后之死,很多人都说是庄妃所为。这次皇宫里传出消息,说皇上找到了真凶,先是抓了安国公夫人,后来又变成一个御药房的典药,案情扑朔迷离,也没给天下人一个明白的交代,我才托母亲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庄妃的地方。”
蓝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笑道:“原来如此。不过这是皇宫里惯用的伎俩,粉饰太平。皇帝的锦衣卫杀了人,还能硬生生说成是那人自杀。所以那个典药,不过是替罪羔羊而已。”
“难道真凶另有其人?”沈潆又问道。
“当然。如果我说那个典药是我的人,我要断皇帝的子嗣,还要杀了他,你信么?”蓝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沈潆吓了一跳,一时半会拿不准她话里的真假。
“我说笑的。”蓝烟转着茶杯,淡淡地说道,“小姑娘,奉劝你一句话,此事你不要再查了,不知道比知道得要好。那狗皇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明白吗?”
沈潆点头,心里有一大串的疑问,可惜无法开口。她很想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蓝烟为什么没死,又怎么成为歌月坊的东家。但以她现在的身份,别说不能问,问了蓝烟也未必会说实话。
窗外一阵风吹过,把蓝烟的面纱吹起一点,沈潆看到她脸上的疤痕,狰狞恐怖,暗暗吃惊。蓝烟连忙把面纱按好,生怕被人看见。沈潆忍不住问道:“夫人的脸怎么会……是生来如此?”
“别问。”蓝烟抬手按住额头,好像那是一段很痛苦的过往,“我来见你,就是打消你对你母亲的疑虑。我在京城还有很重要的事做,为了不牵连你们母女,别让外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你也当做不认识我。如果你们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还是可以联络我。只要我活着,必定尽力相帮。”
沈潆道谢,准备起身告辞。她整个人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还有点云里雾里的,没回过味来。蓝烟忽然问道:“靖远侯快回京了吧?”
沈潆料想她的情报只怕比在皇宫里的裴章还灵,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点了点头。
蓝烟眼中有了点笑意:“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沈潆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蓝烟已经起身帮她开门了。
走出房门的时候,沈潆对蓝烟说:“夫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如果有缘分,希望还能见到夫人。您多保重。”
蓝烟脸上的神色黯了黯:“一个未亡人罢了。姑娘前途无量,好好珍惜当下。不远送。”
裴延带兀术进京,兀术却有意拖延时间,一路上只顾着游山玩水,硬生生把十天的路程,拖到了整整一个月。鞑靼的使臣团都到了京城,兀术这个正使,还是查无此人。
青峰有好几次都想把这个王子敲晕了,直接带回京,但被裴延阻止了。
好不容易进了京城,兀术借口想要方便,竟然在裴延的眼皮底下逃跑了。
裴延无法进宫向皇帝交差,只能一边派人寻找兀术,一边先行回府。
他骑着马到了府前,恰好昆仑驾着马车回来,打了个照面。昆仑赶紧勒停马车,喊了声:“侯爷。”
沈潆坐在车里听见了,微微一顿,立刻倾身掀开马车帘子,朝前看去。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穿着便于骑马的劲装,满面风尘,胡子邋遢。奇怪的是,这一点也无损于他的英姿。他看到沈潆,目光陡然一亮,立刻下马,快步朝马车这里走来。
沈潆没想到他这么快回来,还在发呆,以为自己在做梦。
裴延伸手把她抱下来,当众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我不在你就乱来!怀孕还敢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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