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从出生就娇生惯养,从来没有过吃过被人殴打致伤以及饥渴脱水的苦头,好在到底只是些皮外伤,住了几天院就缓了过来。本来照他的性格,受了伤是肯定要喊痛大叫外加撒娇的,可这次受伤,他虽然经常痛得直冒冷汗,但却连哼也不肯哼一声,硬挺着。
只是他的伤到后来完全可以出院静养,但他却一定赖在医院里不肯出来,凡有老师同学朋友来探病,他都一律不见。
冬末知他定是因为在阿汉那里吃了前所未有的大亏,心理伤害过大,以至于有了阴影,一时调整不过来,因而对人情有畏惧感,也不勉强他见客。
与她的纵容相反,夏祺却对弟弟这种逃避行为十分不满,觉得他既然有志出来历练,在遇到挫折以后却采取这种态度,实在太没出息。因此一面安排了最好的疗养病房,另一面却苦口婆心的劝他早日出院。
冬末虽不喜欢夏祺逼人的态度,对他敬而远之,但看到他这样一个有家庭有事业,身份地位都决定了不可能像平常人一样时常守在亲人身边,像他现在这样,为了弟弟能把工作挪开一点,婆婆妈妈的,实在让她不能不佩服。
她与夏祺两人互相不喜欢对方,但因为中国夹着个夏初的缘故,又不能不尽量容忍,倒也形成了一种相避相让的奇异局面,没有起什么冲突。
这天一早,她提了早餐来探望夏实,刚推开病房门便听到夏家兄弟在吵嘴。夏祺一般都是下午把工作处理完毕才来看弟弟,一早出现十分罕见,何况还是火气十足的吼人。冬末本想避开,转念又停下脚步,仔细一听,就听到夏祺大骂:
“……要出来自立的人是你,遇到事情就缩头不理的人还是你。阿汉是什么,你难道相处了这么久还会不知道?既然你清楚他的为人,还要信任他,那你就该为自己的信任得到的后果负责!”
夏初恼怒而困惑的反驳:“犯错的人明明是他,我只是信任了他,凭什么就要对他的错误负责?”
“因为信任他,他才有机会犯错!”夏祺耗了这么多天,耐心也没有了,声色俱厉的喝道:“愿赌服输,这就是成人的处事规则,你要自立,就要先弄明白这一点!否则你就乖乖的跟我回家,什么自主自立,再也别想!”
夏初跟跟哥哥说僵了,索性把被子一蒙,不理他了。夏祺扯了几下他的被子,扯不开,又气又无奈,知道这种时候再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只得怒哼一声:“又耍赖?闷死你算了!”
冬末在外面听得忍俊不禁,估计夏祺就要出来了,赶紧退开。不过夏祺的脚步也快,到底还是看到了她的背影,他迟疑了一下,开口叫道:“喂,你……”
冬末也迟疑了一下,才转过身来应道:“喔,有什么事?”
这两人也有趣,都知道对方不待见自己,但想沿用“先生、小姐”这样的称呼撇清关系,却又恐怕是撇不清了,所以彼此在偶然有事要与对方说话时,都索性用含糊的“喂,喔”一类的拟声词代替一下。
冬末有时想想这种情况,真是既尴尬又好笑,也因为这种尴尬好笑,对夏祺少了些敌视,多了份亲切——夏祺虽然表现得不近人情,但凡涉及他的弟弟的事,他总是格外的用心,用心到比普通人更像普通人。
这种发自于心的对幼弟的爱护,在人情日渐淡漠的世间,珍贵而稀少,足以让她谅解他对自己的诸般不容。
夏祺喊住冬末,道:“你去劝劝小弟,让他早点出院。男子汉大丈夫,遇到点小挫折居然就躲着不敢见人,这都算什么事,也太没出息了。”
冬末有些意外:“这种逃避必须人自己想通才能豁然开朗,对夏初来说,让他自己相通比我们强行拉他面对现实更好吧。”
夏祺有些烦躁的说:“让他自己想,那要想到什么时候?时间久了,爸妈那边瞒不住,又要生出风波来。”
“老先生和老太太还不知道夏初出了事?”
夏祺微有些不自在,原来夏家二老一直催着要看看夏初交的女朋友,他怕两老担心,压根就没说弟弟出了事。干脆把冬末的出身来历都告诉了他们。然后说由于自己的反对,夏初赌气和冬末出去旅游了,不肯回家。
他的谎话九分真一分假,合情合理,夏家二老也没起疑。但这借口拖延得一时,终究不可能太长久。现在二老对冬末的出身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爱子之心超过了对她的身世的介意,便让长子放下计较,先把弟弟寻回来再说。
高堂有令,夏祺这上瞒下压的人便不好做事了,只好一早便来做弟弟的工作,但仍然碰了一鼻子的灰,说不沮丧,那是假的。
这番曲折,夏祺自不会对冬末说,一拂袖,道:“我爸妈年纪都大了,没必要什么事都让他们操心。你要是真为小弟好,就该多引导他,让他别这么任性。”
夏祺离开后,冬末走进病房,就看到夏初正望着屋顶发呆,双眼血丝密布。
“夏初。”冬末唤了他一声,见他先是全身一缩,看到是她,才放松下来,不禁心中微紧,问道:“你昨晚又没睡好么?”
夏初点了点头,撤去心里的戒意,疲倦而哀怜的看着她:“冬末,你晚上也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冬末哑然,夏祺防贼似的防她,请了两名特别护理以及四名保镖昼夜交替的守在医院里,似乎怕她会把自己的宝贝弟弟拐走,又怎么肯让她来陪夜?
“这是医院,没有多余的铺位,我不方便留宿啊。要不,我去替你办了出院手续,我们回家去静养?”
夏初对她的提议既心喜,又有心惧,踌躇片刻,摇了摇头:“出院我就没理由不见那些探望我的人了。”
“如果你不喜欢见,即使出院了,也一样可以不见。”
夏初心里余悸未散,对人本能的有种不信任感,还是摇头不肯。吃过早餐,他发了会儿呆,突然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冬末,我累了,陪我睡一会儿吧。”
冬末心里也暗暗叹气,但面上却仍然微笑,柔声答应了:“好,我陪你,你好好睡。”
“嗯。”
夏初拉着她的手,慢慢地闭上眼睛。冬末听着他的呼吸,确定他睡着以后,才将手抽出来。但她一动,夏初立即惊醒,有些惶恐的叫:“冬末!”
冬末安抚的说:“我不是要走,我只是想拿本书过来看。”
夏初吁了口气,把她的手放开,但却抓住了她的一个衣角,仿佛这才是他心定神安的源泉。
冬末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喃喃的道:“别怕,你现在很安全,我也很安全。”
夏初得了她的安抚,果然又沉入了梦乡。冬末坐在他床边,此时虽然手里拿到了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只是看着夏初的睡容发呆。
夏初的情况论理应该让他看看心理医生,但是他现在对与外人接触这么敏感,绝不可能信任心理医生,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她凝神苦思,床上的夏初却突然哼了一声,虽然依然未醒,脸上却有了惊惧痛苦之色,鼻翼也沁出了一层薄汗,显然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冬末轻轻的拍拍他的手,想将他安抚下来,但他却突然在梦里狠狠的抽了口气,猛然惊醒,失声大叫:“冬末!”
“我在这里。”冬末应着,抬手去替他擦那满头的大汗:“别怕,别怕,我在这里,不会离开。”
夏初额上的汗水涔涔流下,满面惊色:“冬末,我怕……”
他这怕,却绝不仅仅是害怕冬末突然离开或者在阿汉那里遭受的虐待了。冬末有所察觉,既怜惜又困惑,抱着他的腰,在他背上拍抚,轻轻地问:“夏初,什么危险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夏初紧紧地地抓住冬末的手,在她的温柔抚慰中终于将神经放松了些,喃喃地道:“冬末,人性让我觉得害怕。”
这个单纯天真的孩子,懵懵懂懂的撞进成人的世界,歧视、欺骗、陷害、鄙薄、攻讦等等伤害,确实没有少受。只是他一直用自己的善意去理解他人的恶行,对伤害的反应迟钝了些,才能一直保持单纯快乐。
然而阿汉这次的作为,终于超过了他的善意理解的底限,让他从心里感觉到了害怕,进而怀疑起了人性。冬末固然希望他能成长一些,不要因为单纯,对这世间毫无戒备而受伤,但因为伤害而对人性害怕,却也不是她所愿。
冬末微微皱眉,声音却无比和缓:“夏初,这世上的人,有好有坏,人性也有善有恶。我们可以选择亲善避恶,但不必因为一次伤害,就觉得‘人性’都让人害怕。”
夏初惊魂稍定,满眼迷惑的看着冬末:“冬末,你说的话,一向很有道理。可是,我不懂……”
冬末轻轻的嗯了一声,耐心的等他的下文。
夏初停顿许久,茫然不知所措的说:“冬末,人不是从小就被要求学习好的,不做坏事吗?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会因为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而做错事;但我们长大后,对好坏就应该分得很清了。那样的话,所有人长大后都应该只做好的事,人性有善没有恶,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不分对错的‘成人的游戏规则’?”
人还在孩童的时候,大人是这样教导的:不可以说谎,不能欺负别人,不要做坏事;对人要有礼貌,在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要热心帮助,要爱护身边的人和环境;受了人家的恩惠,要怀感激之心道谢;做错了事,要说对不起;
我们从小学习做一个善良而有爱心的人,一开始遵循的规则都是善恶分明,对错了然,简单而直接。依此而言,人性应该只有善,没有恶,只有对,没有错。但是,为什么等到我们长大成人,小时候那种黑白分明,简单直接的向善之心,反而变成了黑白混淆,对错不分的人性?
成人教育孩子要向善,然而,当孩子带着向善之心懵懵然的步入成人世界时,又是他们用种种近乎残酷的手段及冰冷的现实,碰得他们头破血流,将向善之心摧毁,不能不去适应所谓的成人的游戏规则,不能不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而将人性本善四字抛开,变得自私多疑,冷漠功利。
这荒谬而悲哀的教育及摧毁、重塑,不仅矛盾可笑,更让这些初入成人世界的孩子迷茫不解,无所适从。
“冬末,如果那善恶不分明的成人规则才是人的本性,那么我从小学习的处事规则又算什么呢?难道说,我一直信奉的,全都是错误的?成人的规则才是对的?可如果成人的规则才是对的,那么黑白善恶不都没有了标准,会时刻变化吗?那么这世上的事,岂不是都糊里糊涂,什么也分不清了吗?”
“冬末,那些变化莫测,并且复杂含糊的规则,让我觉得害怕。如果一定要适应那样的规则,才算长大,那我也怕自己会无法长大……可是我更怕自己为了长大,把以前信奉的都抛弃,也要变成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会让人对什么都怀疑,对什么都不信任,再也不能欣赏世间的美好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