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直直的站在当地,望着那张脸,望着那本来以为一生也不会敢再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不能动,不能说,脑子里像是炸了油锅,滋啦啦的哄鸣。
她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何方劲能在还不起高利贷的时候,把她骗过去卖给刘老大?她自我的回答是:因为他不爱她。
慢慢的她年岁见长,她才明白,其实她给自己的回答,错了!就算他不爱,就算她痴心错与,那都不过是小儿女你爱我我不爱你的一次情伤,无关背叛与出卖。但把女朋友拐去卖给高利贷,却不仅是因为他不爱,而是因为此人人品卑劣,自私、贪婪、卑鄙、无耻!
爱这样的人,是种对自己的污辱,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经对这人全心全意的崇拜爱恋,生死以之,她就觉得当时的自己低贱无比,活的就不像个人!
这样的屈辱感和被出卖以后沦落的那段日子的不堪叠加起来,让她深深地感到羞耻,在看到他的时候,无地自容。
何方劲看到她面无血色,牙关咯咯的抖动,身体在寒风中惊颤,似乎随时都会不支倒地的样子,愣了一下,就想扶住她。
冬末被他一碰,顿时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虽然隔着厚厚的大衣,却依然有被毒虫爬在身上的触感。
也是这一惊,她终于能动了,唰的直往后退,直到撞上了小区的铁门,她的声带才发出一声凄历得连她自己都觉得糁人的尖叫:“别碰我――”
向她跟进的何方劲顿住了脚步,脸上也浮出一丝愧色,喊道:“阿……”
“别叫我!”冬末用力抓紧小区的铁门栅栏,试图让自己别再发抖,但身体却不指挥,依然抖得如风中落叶。
何方劲收住将要出口的“舒”字,深深长长的叹了口气,低下头去,轻声说:“对不起!”
冬末的呆了许久,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一股滑天下之大稽的荒谬感涌上心来,使得她纵声狂笑:“哈哈哈哈――对不起?你是向我说对不起?你的对不起值几毛大钱,敢放在我面前?”
何方劲低着头,待她的笑声停下,才开口:“我做错的事,请你原谅,我会补偿你的。”
原谅?补偿?
他竟敢请求原谅,提出补偿?
不,他嘴里说着请你原谅的字眼,但他的神色里何曾有请求被允许或拒绝的惶恐?他分明更多的笃定她一定会原谅,所以他只要“补偿”了,对她就无亏无欠了!
冬末一瞬间只以为自己听错,许久才惊骇疑惑,喃喃自问:“你拿什么补偿我?你补偿得起我?”
何方劲回答:“当年我欠你的钱,今天我百倍归还。”
原来钱就是他拿来“补偿”的东西,他认为他仅是欠她的钱?
冬末才停止的笑声又忍不住从喉头逸了出来,直笑到她岔了气才停下来:“你的钱有那么大,百倍归还就能补偿我?”
她本以为自己会泪流满面,不料眼里却干涩无比,无泪可流。
何方劲望着她,问:“那你想要什么补偿?”
“拿你的命来!”冬末的喉头生痛,发出一声从灵魂深处挣脱的呐喊:“何方劲,唯有你的性命,才能算是补偿!”
我曾经那样爱你,十五岁,弃家出走,跟着你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视你为所有,爱你如心魂。我把我所有的至真至纯的情感都给了你,把我从身体到生命都交付于你手。为了你挥霍的开支,努力的打工赚钱,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而没有丝毫怨言;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任你打骂出气,却只心痛你的不顺。
可是你轻轻易易的,就把我卖给了高利贷债主。一个姿容尚佳的少女,被人卖去抵债,除了沦落风尘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你知道的,可你把我骗却时神色竟没有丝毫愧意,就如今天,你说对不起,请原谅,会补偿,却不见真正的后悔!
“阿舒,你不能不讲道理!”
讲道理?一个把自己的女朋友卖了的禽兽,竟敢说出“讲道理”三个字来,多么荒谬,多么可笑?
“讲道理?何方劲,你是因为我和崔福海用血肉泪汗抵债,才苟延残喘至有今日!没有我们的傻,你早被高利贷砍死,变成了一堆白骨!你的性命,本就是我们的,在我们索要的时候,你就应该归还,这才是道理!”
没有经历那种仇恨的人,永远不可能明白在面对仇人时的那种感觉,什么计划复仇,怎样谋定后动,那都是在没有与仇人面对时才会有的理智。
而当你直接面对仇敌的时候,你只会有一种反应,忘记自己身处的环境,忘记力量对比的悬殊,失去一切自控的能力,没有理智,也没有思想,只依循着动物遇见仇敌的本能,嚎叫着,扑上前去,想用爪牙将之撕成碎片,生食活剥。
何方劲猝不及防,被她一包砸退几步,旋即脸上挨了两掌,被冬末扣住脖子用力掐勒。
“阿舒!”
他出手反抗,叫道:“你疯了么?”
冬末厉声喝道:“我没疯,我只知道,你欠我的命,今日就该还给我!”
她的心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你,才能洗刷我的耻辱!
小区门口过往的行人都被这场博斗惊呆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叫:“快打电话报警!”“快叫保安!”“快把他们拉开!”
“冬末,你怎么了?别打了,不能打人,有事好好说话嘛!”
冬末在狂乱中根本听不进外界的声音,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何方劲除之而后快。直到有人用力抱她的腰,将她拉开,她才意识到环境有所变化,挣扎大叫:“放开!放开我!我要杀了那个畜生!我要杀了他!”
何方劲也被人群里的误会这是两口子打架的热心人士拉开推走:“小伙子,人家这么生气的时候,你还是快点走吧,有事以后再说,别呆在这里火上浇油了。”
冬末看见何方劲离开,急怒攻心,一面挣扎,想从拦抱她的人怀里挣脱,一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可她到底在叫什么,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心里这样的压抑,这样的深寒,被何方劲的出现激得翻涌不休,若是不叫出声来,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排遣。
也不知挣扎了多久,叫了多久,她累得没有力气了,嗓子也痛出不了声了,她才停 来,才感觉有人抱着她,在抚慰的轻拍着她的肩背,才听到耳边有人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的说:“冬末,不痛了,不痛了,别怕,别怕啊,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个声音,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似乎离她极远,又似乎一直都存在她的心底,让她恍惚一阵,虽然因为对方侧搂着她的姿势未能见到他的面孔,唇边却吐出了两个字:“夏初?”
她的嗓子已经哑了,这一声喊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气流,但抱着她的人却听到了,回答:“是。”
“你回来了?”
“嗯,我说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嘛。”
夏初看她的神态渐渐恢复正常,便将手臂上的力放松了些,轻声问:“冬末,你渴不渴?累不累?要不我们回家喝口水,休息一下吧。”
冬末微微迷茫,理智这才一点点的回笼,想起自己刚才干了什么,现在又是在什么地方,刹时间羞愧不已。
在小区门口这样失去理智的打人叫喊,来往的人没把她当疯子,也必定当她神经有问题了。
然而抬头望去,夏初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的局促,目光温柔的投注在她脸上,眼里只有满满的痛惜怜爱,来往人流那探奇而厌憎的目光看过来,竟不能影响他分毫。
这样的时刻,原来,竟是他阻止了她的蠢行,护住了她;一直挡在她的身前,替她承受了他人的目光。
这还是个孩子呢!却已经知道这样爱惜她,保护她了,当年的何方劲为何却能够那么绝情不义的做出那样的事,今日又大言不惭的跑来说什么“补偿”。
“夏初!”她这一声依然没能吐出声来,但眼睛却随着这一声轻唤而湿润了。直到此时,她那似乎被春寒冻得没有了知觉,完全麻木了的身体和心灵,才缓缓的回复过来,开始有了痛感,开始觉得疲累,也开始感觉到了抱着她的人的体温的温暖。
夏初嗯的轻应一声,问:“有什么事?”
冬末长长的舒了口气,忍着痛继续用气流说话:“你送我回家吧!”
“好。”夏初点头,突然伸手,轻轻的替她将因为刚才打架而凌乱的头发理了理,抹去她眼旁的湿痕,然后将她的手架到自己肩上,另一手搂着她的腰,用一种半扶半抱的姿势,陪着她一起走。
冬末顺着他的架势将自己的大部分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随着他的脚步慢慢的移动,感受到他的动作和步伐的移动中所透露出来的那份谨慎和珍惜,以及其中的保护意味,恍惚中,原本疲惫不堪,躁动不安,漂移不定的心,竟一点一点的沉静了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