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八月十六日,崇祯在紫禁城平台接见自山海关赶来的孙承宗,陪同的还有内阁众阁臣及司礼监总管曹化淳、王承恩等人。
约一年之前,崇祯在这里接见蓟辽督师袁崇焕,并当场将其捕获,今天,在同样的地方,接见的是袁崇焕的恩师孙承宗。
孙承宗缓缓走上前来拜倒。自临危受命离开京师执掌大局后,半年来,孙承宗披肝沥胆,夙夜辛劳,憔悴了许多,上次离开京师时,发间还有黑发混杂,此时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深刻,也比以前苍老了许多。
崇祯坐在高高的座椅之上,看孙承宗步履沉重的走来,心中不禁有了几分悲悯之心,道:“孙大人为国奔波,其行大勇,其心可嘉。来人,给孙大人赐座。”
孙承宗叩首道:“不敢。众位大人都立于君之两侧,为臣德行浅薄,怎敢擅专?”
崇祯眉毛挑了挑道:“这样说来,朕还要是公平一些的。孙大人所言有理。来人,端几把椅子来,请这几位大人坐下,”扫了一下脚下,“请内阁首辅钱龙锡大人、太傅韩广大人、阁部李标、成基命、周延儒大人看座,噢,还有你,梁廷栋大人,此次你接替孙大人执掌兵部,朕以后还要多靠你了。”言语中有很多讥讽之意。兵部尚书梁廷栋脸一红,忙说不敢。
众人坐下了,崇祯道:“再搬一把椅子来。”宫人将椅子搬上来,崇祯却不命人坐,指着空椅子道:“这个椅子就这么放着,给一个人留着。这个人,今天虽然来不了,但也是劳苦功高之辈,朕睹物思人,也要拜他一拜。”
说完走下来,真的向这椅子拜了一拜。
相貌文雅的首辅大学士钱龙锡道:“不知皇上要拜的又是何人?告之群臣,也好共同拜谒。”
崇祯冷笑道:“朕拜的这人叫袁崇焕,听说与钱大人也有相当不错的交情,你来拜他一拜,也使得的。”
钱龙锡听了一愣,群臣面面相觑,不知年轻的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崇祯回到位子上,道:“今天大家都来了,朕也不卖关子,今日平台之上,朕要问问诸位卿家,那袁蛮子引狼入室,罪行昭然,依大家看,定个什么罪为好?”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崇祯道:“怎么,一说这个全都没话了?”
群臣中有一人站出来道:“依臣看,袁崇焕该杀!”
众人听得这人如此一说,心中一凛,将目光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钱龙锡不悦地喊一声:“温体仁,你如此断言,有何根据?”
礼部侍郎温体仁恭谨地说道:“依臣之看,袁崇焕可杀之罪有四条,一,付托不效。皇上将整个辽东托付于他,他竟然让那皇太极打到了家门口,此举罪恶过之大,不是一个渎职之过可以掩盖;二,谋款通敌。据三法司会审之证据,袁崇焕与那皇太极多次来往书信,竟达十封之多,言中颇多大逆不道之词,也多次提出议和之事,通敌之罪确凿;三,擅杀大将。毛文龙悬踞海上,居功甚伟,袁崇焕为一己利益,将其冤杀,天人愤之;四、顿兵不战。皇太极大军压境,袁崇焕救援不力,令我京师百姓多受荼毒,为保存实力,又纵容军队,不全力施为,令我京师又陷入险境,更乃罪不可赦,以上四点,任其一条,都可以判其死罪,四罪齐犯,实乃亘古罕见,臣请杀他,以正国法,以平民愤。”
温体仁此话一出,四座皆惊。钱龙锡不禁摇头叹息,这一动作尽落入崇祯眼中。崇祯不动声色,道:“温体仁说完了,还有人要说什么吗?”
又有一人站出,道:“温大人所言极是。但依臣看来,袁崇焕所犯之罪,并非只有这四条。臣还请加上四条,一并治处。”
大家看去,说话的人是礼部尚书、阁臣周延儒,周延儒道:“温大人所说之四罪,尽在眼前,但袁崇焕其心不轨,却非朝夕之事,臣以为,另有四罪,隐藏已久,须得明辨,其一,专恃欺隐。他曾说五年平辽,但如今辽东未定,敌人入我京师门户,此乃欺君大罪;其二,贪墨无度。袁崇焕在边关一年以来,克扣军饷,天怒人怨,始有后来军士不敢奋力作战之事;其三,纵敌长驱。袁崇焕驻边一年多来,军备松弛,疏于防范,作战被动,致使皇太极兵力直驱而入,纵敌之举,昭然若揭;其四,遗散援兵,皇太极犯我京师,皇城告急,袁崇焕不整合兵力集中抗敌,反而分散祖大寿、满桂之兵,不思为国效力,全为保存实力,其心可诛。此八罪在身,处死袁崇焕,乃天理彰然。”
钱龙锡等群臣听后只觉大谬之极,温体仁所说四罪,本就已经多有强加之嫌,这周延儒所加四罪,更是莫须有的无稽之谈。钱龙锡拱手上前,正要说话,崇祯却不看他,只冲着新上任的兵部尚书梁廷栋道:“你执掌兵部,袁崇焕这人如何处置,你也拿个意见。”
梁廷栋迟疑道:“袁崇焕虽然罪行严重,但他执掌辽东多年,毕竟有功,我——”说到这里,突然有人轻咳一声,抬头看去,声音发自曹化淳处,于是马上改口道,“但功过相抵,袁崇焕还是过大于功,我大明江山,自太祖开创以来,尝未有人能侵入到京师门户者,今袁崇焕令我大明江山受此大辱,他虽能拔师回救,但错已铸成,功不抵过,臣之意见,定当严惩,以正军威。”
崇祯道:“你这个意见,是你自己的还是兵部的?”
梁廷栋道:“臣当然代表兵部拿出意见——”话音未落,突然听得底下一人道:“我不同意。梁大人此话,乃一派胡言。”
众人听得这一声喝,都是一愣,却见一个青年自人群中走出,一张脸涨得通红,似乎已经气到极至。
梁廷栋道:“余大成,你只有四品官阶,如此地位身份,诸位大人还没发话,你怎敢枉言!”
余大成道:“今日平台召见,皇上已经下旨,愿听群臣意见,卑职虽官小言轻,但也在召见名单之中,既蒙皇恩允许我晋见,今日说出自己意见,有何不可?梁大人若以官职压我,我请皇上仲裁。”
钱龙锡、孙承宗见余大成出来,微感欣慰,这位余大成为人铁骨铮铮,朝中颇有清誉,祟祯本人也多有偏爱。他对袁崇焕颇多祟敬,他来说话,形势有利于自己这一方。
果然崇祯发话道:“余大成不必拘礼,有话直说。”
余大成走到崇祯身前,拜了一拜,然后面对梁廷栋,道:“大人说袁崇焕有罪,但在我看来,袁督师不但无罪,反而是有大功。”
余大成面向群臣,慷慨激昂地说道:“刚才两位大臣说袁大人有八罪,我只想问一下列位大人,北京城被围困之时,是谁的军队前来驰援?又是谁的军队苦战皇太极,数天内血染京城,未曾后退过半步?”冷冷看了梁廷栋一眼道,“卑职只想问一句,兵部既然执掌兵权,又能调动营兵,但城围之时,可曾有一兵出来迎敌,外城苦战的又都是谁人的军队?”
梁廷栋无言以对,余大成又道:“刚才周大人说袁大人有纵兵长驱之罪,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想问大人一句,若袁崇焕纵兵长驱,那宁远一城占据关险多年,宁锦防线阻抵努酋多年,此是功,还是过?温大人说袁大人里通外邦,暗中曲和,我再问温大人,宁远一战,炮轰努尔哈赤令其身死,这样的功勋,何用里通外邦?这样的仇恨,又怎能与敌人暗中曲和?
“诸位一口咬定,此次入口之役,实乃袁大人之过,这更是可笑至极。需知,大人之职在于关内,不在于蓟镇,蓟镇被围,大人赶来急救,放弃关内,率军前来,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忠心?若只为保存实力,自可以等蓟镇的军队前来援救,何用亲自前往?又何用血战数天,身被数伤?再有,关于蓟镇喜峰口、密云、墙子岭一带兵力空虚之事,袁大人早有奏折送上,但兵部扣住不发,未曾重视,才有今日之祸,袁大人纵有责任,亦在兵部之下。这份奏折原件尚在,请梁大人尽早呈于皇上。”
崇祯咳了一声,道:“梁廷栋,散朝后速拿来与我看。”梁廷栋急忙称是。
余大成见崇祯似乎已经被自己言词打动,急忙趁热打铁,跪下说道:“皇上,袁督师蒙冤入狱后,朝野民间多有不平者。今日臣带来三份奏章,可传达民意,愿请皇上阅示。”
崇祯道:“什么奏章,拿来我看。”
余大成自袖中取出三份奏章,双手敬上道:“这三份奏章分别为:兵科给事中言官钱家修上《白冤疏》,为袁督师申明六大冤情,另一份则是布衣程本直为袁督师写的鸣冤文章《漩声记》,还有一份是本朝何之壁上的奏书,何大人一家四十几口人愿为袁崇焕大人作牢,并称愿承担一切刑罚。”
崇祯道:“你将这三份奏章都拿上来吧。”余大成将奏章送上,崇祯一一看来,问道,“这程本直是何人?”
余大成道:“民间义士。此次北京保卫战,他也曾经参加了。”
崇祯道:“好。”指着其中的一段文字念道,“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这人写下这句话,看来这袁崇焕在他心中,那是有如天神了。”将奏章合上,道,“余大成为袁崇焕鸣屈,虽官位小,但看来也是个性情中人,朕不是昏君,不会因你直言就怪你的。其他人还有话说否?”看了钱龙锡一眼,道,“钱大人有何意见?”
钱龙锡拱手道:“皇上明鉴,袁崇焕一案中,有诸多冤情。刚才余大成也已经说过了,蓟镇之责,不在袁崇焕,即使有责,也不当死。臣想请皇上网开一面,念在袁大人为我大明建立过不世奇功的基础上,从轻处理。”
崇祯点了点头,又道:“孙大人,都说你是袁崇焕的受业恩师,你又怎么看这事?”
孙承宗走上前来,跪倒在地道:“禀皇上,臣以为袁崇焕有罪,当罚。”
他这话一出,大家都是一愣,连崇祯都是一惊。在满朝文武中,孙承宗与袁崇焕最好,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怎么此刻他突然倒戈一击,说起反话了?钱龙锡更是惊惧,忍不住走上一步道:“孙大人此话何解?”
孙承宗沉稳地说道:“皇上,袁崇焕身为边关大将,却不能巩固边防,致使侧翼防线空虚,令皇太极乘虚而入,威胁京师,仅此一罪,所谓虚名,所谓大功,都无法抵消。所以臣以为,袁崇焕必须要罚,臣请求皇上将袁崇焕削职为民,发还原籍,永不录用。臣还请求——”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臣作为袁崇焕多年的上级,对下属教管不严,负有重责,愿入诏狱服刑,以正国法。”
崇祯笑道:“孙大人说哪里话?你有功于国,岂有入诏狱之理?”环顾左右,道,“今日听大家说了不少,朕会好好想想怎么处理袁崇焕事宜。今日就请退下,明日早朝,再做商议。”
大家纷纷谢恩,准备退朝。崇祯又道:“请礼部侍郎温体仁与司礼监曹化淳留下,其他的人就退了吧。”
大家拜别皇上出去,在门口钱龙锡追上孙承宗,低声道:“阁老今日这一番话,又何用意?”
孙承宗长叹一声:“既然已经是个死局,就不用再争他个是非对错,若能令大家脱身事外,保得命在,才是大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只怕,那温体仁、周延儒狼行虎视,老夫这韬晦之计,入不了他们的法眼。”
平台殿内,崇祯问计于温体仁:
“朕自登基后一直考察于你,你这人不结私党,敢于直言,倒是个好官。今日你说袁崇焕的四大罪,都有道理。但朕观群臣之言,也颇在情理之中。袁崇焕之罪,我看不至于死,但如何掌握处罚之度,还要斟酌为好。”
温体仁微微一笑道:“臣还是以为,袁崇焕必须死。他若不死,圣上重振朝纲之风,恐怕难以推行。”
崇祯“噢”了一声,道:“你且说来听听。”
温体仁道:“臣观这袁崇焕并不简单,他的身后有强大的后台,余大成以如此品级的一介小官,敢于直顶尚书级的大吏,没有人支持,他没有这个胆子。而孙阁老的那段话,看似不偏不倚,大义灭亲,但其实暗含深意,他要皇上将袁崇焕削职于民,永不录用,看似公正,其实是想保袁崇焕的命。他想以自己的权谋之计左右皇上,这不是弄权,又是什么?”
崇祯脸上有将信将疑之色,道:“他们真敢这样操纵朕?”
温体仁道:“他们绝对有这个胆子。皇上可还记得那程本直的话,世上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在这个草民的心中,什么皇恩浩荡、国家大义,都不如袁崇焕一条命重要。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臣以为是公开挑衅天子之威。”
“不错。”崇祯点头道,“这个程本直不能放过。曹化淳,着人迅速将他拿了,容朕亲自审了。”
温体仁趁机上前说道:“袁崇焕乃钱龙锡大人扶持之人,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臣这里有山东省御史的亲笔上书,有证据显示,钱龙锡曾受过袁崇焕数万两银子的贿赂。”
崇祯道:“有这等事?取过来,与我细看。”
温体仁与曹化淳暗暗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这个所谓的证据,当然是厂卫一手泡制的。
温体仁将上书递与崇祯,崇祯拿过来,一边翻着一边问道:
“曹化淳,你怎么看?”
曹化淳道:“臣观这满朝文武,似有两派,一派主张严惩,如温大人周大人,一派则主张从轻,如钱大人孙大人,两派都系朝庭命官,协调与平衡之事,同样重要。臣有一计,可以令诸位大人都能称心,既重重惩罚了袁崇焕,又可保他一命,不令皇上为难,更有利于重振朝纲。但有一点,此计若施成,恐怕只有我们前去不行,那袁蛮子人太倔强,必要时也许还需皇上您亲自出动。不知皇上可能应允?”
崇祯道:“那有什么,朕本来也想见见袁蛮子呢。你们安排就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