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带着复杂的心情望着坐在皇极殿雕龙宝座上的崇祯皇帝。这个在他心目中神圣至极的帝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威仪天下,相反,他看起来非常年轻瘦削的脸上竟有几分羸弱的感觉,这个人也远没有自己雄壮英武,而且面上的神色颓然,精神看起来并不十分的好。
倒是他雕龙宝座两旁的蟠龙金柱粗壮雄武,直耸至厅顶的天花板上,天花板上藻井倒垂着金龙戏珠的造型,照耀着宝座。显得年轻皇帝的身边竟有了一层圣洁的光芒,这让他看来,就有了几分帝皇的气派。
面对着愁容满面且明显的因为睡眠不足而脸色苍白的皇帝,吴三桂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现在如果坐在这上面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甚至是自己,是不是比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皇帝?这样想着,他不禁向皇帝的身旁看了看,站在皇帝左侧的是权倾一时的曹化淳公公,此时他侧身对皇帝,白胖的脸上挂满了谄媚的笑意,这和昨天他在客店里的嚣张嘴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洪承畴正对皇帝跪下,即使他跪着的背影,也依然是那么坚定沉稳,透出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潇洒。
“你起来吧。”皇帝说,洪承畴站了起来。皇帝又说,“哪个是吴三桂,要他站过来。”
吴三桂急忙走前几步,一头跪倒在地,把头叩得山响:“末将吴三桂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疲倦地挥了挥手,说:“平身吧。我知道你,听说你只带领二十骑,就在皇太极四万大军的包围下救出了你的父亲,你是咱大明的勇士,现在身居何职啊?”
吴三桂道:“回皇上,末将现在辽东前锋总兵官祖大寿帐下听令,为游击将军。”
“游击就是游击,谈不上什么将军。”皇帝说,“洪承畴你说对吗?”
洪承畴道:“皇上明见。这只是军队里一个最基层的官职罢了,以微臣之见,像吴三桂这样能勇孝闻名的勇士,理应有他更好的位置。”
“是啊,”曹化淳也接道,“皇上,现在辽东军事紧张,正是用人之际,这吴三桂在军中已经颇有名气了,皇上赏了他,一定会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
吴三桂看了一眼洪承畴和曹化淳,他们两人联名保他,其实是有内情的。他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苦涩,拱手道:“末将谢洪大人,谢曹公公抬举。”
“你们说得极是。”崇祯点头道,“现在朝中背着朕有个议论,说朕拿下袁蛮子,辽东就没有人了。朕就是不信这样的话,朕有大明百年基业,亿万子民,怎么就只有袁蛮子一个人才?我大明人才济济,不是哪一两个人就能操纵得了的。洪承畴就是个人才啊。洪承畴,我听说你在陕西与流寇作战时受了伤,又是什么人伤了你?你现在怎么样了?”
洪承畴道:“回皇上。微臣在陕西与高迎祥作战时,碰上他手下的一个悍匪叫李自成的,微臣是在与这李自成作战时受的伤,伤微臣的是李自成手下一个叫刘宗敏的顽匪,臣只伤了脚踝,现在已无大碍。”
“陕西的流寇与辽东的鞑子军,是朕的两大心病。朕用的那个三边总督杨鹤是个无用的人,让流寇势力作大了,你是个有用的,去了就把他们打得四分五裂,朕觉得你这个人也不比袁蛮子差吗。曹化淳啊,你现在就替朕拟个旨,调洪承畴去辽东吧,陕西让孙传庭过去,有他一个人,我看那些流寇也做不成什么。辽东军事事关大体,得派个硬手,不能光指着祖大寿他们。洪承畴,等你伤好了,就上任吧。”
洪承畴道:“蒙皇上厚爱,臣伤已无大碍,随时可听皇上调遣。”
吴三桂与曹化淳情不自禁地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又马上分开。他们心里都知道,洪承畴其实根本没有伤,他之所以找这个借口回京,当然还是为了袁崇焕一事而来。
崇祯道:“吴三桂,你从辽东来,那边军事如何,给朕说说。你不要跪着了,朕要你平身,你就起来说话吧。”
“是!”吴三桂站起来说道,“禀皇上,辽东自袁督师,不,自罪臣袁崇焕入狱后,皇太极拥军一直在宁远锦州的外围环伺,但因忌惮祖大寿、朱梅等一批将官,并未挑起战火。但依末将看来,决一死战是迟早的事。皇太极手下有两个重要人物现在都赶到了锦州的外围地带,末将以为,近期他们可能会作为前锋部队发起进攻。这两人,一个是皇太极的长子豪格,一个是皇太极的哥哥阿敏,都是后金最能打仗的将领。依末将看来,一旦战火兴起,锦州会成为焦点。锦州现在由末将的父亲吴襄坐阵,臣出来时,辽东前锋总兵祖大寿已经回师锦州,准备迎战了。”
崇祯说道:“这么说祖大寿那边已经没事了?孙承宗在那边又做了什么?”
“孙大帅现在山海关,布置山海关总兵朱梅建立后防。”
崇祯深思片刻,道:“那孙承宗将局势稳定住了?我听说,他给朕写了封信,说明了辽东的情况,托你带来的,你把信拿给朕看看?”
吴三桂迟疑了一下,抬起头来,发现洪承畴和曹化淳都在盯着自己。曹化淳的脸上依然挂着谄媚的笑容,但是,眼中却殊无笑意,盯着吴三桂的脸射出一丝寒光。洪承畴却正好相反,他望着吴三桂,眼中则饱含着深情。
尽管眼光不同,但吴三桂知道,他们的动机都是一样的,都是盼着他把信迅速交给崇祯,解决这个眼前的难题。吴三桂也知道,如果他这时把信交上去了,辽东的军事会稳定,但辽东最大的功臣袁大人,却肯定有死无生了。
坚持良知还是委曲求全?这两种力量在他的头脑内激烈地碰撞着,几个声音交织着出现:有孙承宗的殷勤嘱托,有曹化淳的威逼利诱,也有洪承畴的诚挚忠告,而这中间,还有自己父亲的生死存亡,这一刻,他的大脑肿涨,心跳加剧,那封信就藏在他的胸口处,心跳得好厉害,简直都可以擦出火花,将这封信点燃了。
崇祯有些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曹化淳马上喝道:“吴三桂,你怎么了,信没带在身上?”
“回公公,信末将已经带来了。”吴三桂颤抖着手,从怀中将信封掏出来,递了上去。
曹化淳急忙跑前几步,将信递给崇祯。崇祯接过来,将信封折开,看了起来,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住了。曹化淳与洪承畴紧张地望着皇帝那年轻的脸。只有吴三桂,沮丧地站在那里,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涌上心头。
皇上终于把信放下了,叹口气道:“孙承宗还是顶用的。这祖大寿也臣服了,他们要朕下职降他们的罪,朕不是昏君,不会降罪于他们的。洪承畴、曹化淳,这信写得好啊。你们也看看。”
洪承畴和曹化淳走上来,装模作样地将信传看,两人都是一目十行,匆匆看完后,双双跪倒在地,齐声道:“皇上洪恩浩荡,有好生之德,君臣同心戮力,辽东平定,指日可待。”
吴三桂呆立那里,看着他们两人,面无表情。
崇祯却没有注意到这个场面,他茫然注视前方,已经陷入了沉思之中。片刻过后,他缓缓说道:“辽东军事,并未因此而受影响,孙承宗起的作用不小,就让他留在辽东,掌控大局吧。祖大寿他们一直拿袁蛮子敬若神明,朕虽不喜,但这次朕不罚他们,朕还要加他们的职,让他们也知道,朕对付的人只是乱臣贼子,绝不冤枉好人。辽东没有袁蛮子,朕也一样能控制局面。洪承畴,你还是暂时留在陕西,孙承宗在,朕想你过不过去,意义不大。朕加你一年俸禄,你还要为朕剿匪,这条路长得很啊。吴三桂,你这次急着赶到北京,给朕带来宽心的消息,功劳也不小,朕也要赏你。曹化淳,你看看他这个游击将军上面的官职是什么,给祖大寿拟旨,升他两级。”
洪承畴、吴三桂跪下叩着,说道:“谢主龙恩,臣等以后当尽忠为国,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崇祯挥挥手,洪承畴站了起来。吴三桂跪在那里,虽然一下子升了职,但心中仍然有如压着一块巨石,沉重之极。他将心一横,突然说道:“皇上,臣还有一事请询。”
曹化淳闻言吃了一惊,急忙向他使眼色,吴三桂只做不知。崇祯道:“你说。”
吴三桂豁出去了,说:“皇上,辽东平定,孙大帅居功第一,但是,若没有袁崇焕的那封信,恐怕此事未必能如此顺利,皇上如何处置袁崇焕,辽东军民甚为关注,末将斗胆,请皇上慎重。”
崇祯闻言脸色一沉,不置可否,曹化淳怒视吴三桂,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洪承畴见势不好,也急忙跪下,道:“圣上,吴三桂虽然莽撞,但是他说的却也是不容忽视的问题,袁崇焕在辽东颇有声望,皇上确实要三思。”
崇祯道:“你们起来吧,不用怕朕生气。吴三桂说得也有道理,这袁崇焕,朕也有些拿他没办法。这个事上,他确实有功,不过——”崇祯脸上突然寒气乍现,“他虽有些微小功,但与阴结私党的大罪相比,这小功并不能抵过。曹化淳,给我仔细审着,看他的后面还有什么文章。那些帮他说话的,也都给我记下来吧。朕累了,诸位爱卿,今天就这样吧。”
洪承畴、吴三桂再也不敢多言,谢恩后告辞。崇祯那最后的话里透露出来的阴森寒意,令两人不寒而栗,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两人辞别了前来送行的曹化淳,从皇极殿顺左顺门出发,自东华门、午门,一路出来紫禁城。两人一路无话,面色沉重,各怀心事。
到得紫禁城外,洪承畴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你刚才好险!”
吴三桂单膝跪地,道:“刚才若不是大人相助,三桂恐怕已经有死无生了。”
“快快请起,”洪承畴将他扶起,“今天其实十分委屈你了,你的心里,是不是仍然有些不快啊?”
吴三桂叹口气道:“辽东军情未变,只可惜了袁大人。我都不知如何向孙大人去交差。”“孙大人那里我也写了信过去,一切事情由我洪承畴解释。你放心,孙大人不会怪你的,事已至此,一切都无法挽回,我们只能向前看。”洪承畴关切地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吴三桂心灰意冷地说:“我先回客栈,那曹公公刚才也说了,八百里急递收回了,我父亲不会来了。我收拾一下,回辽东去罢。”
“也倒不急。你难道忘了我昨天说的话。”洪承畴望着吴三桂,似有深意。
吴三桂微一思索,顿时明白了:“大人,你是说要收我——”
洪承畴抓住了他的手,亲切地道:“孙大帅信中嘱我,要我收你为门生。你在北京多呆一些日子吧,我们也好多亲近亲近。那个客栈你也不要住了,就在我的听涛阁住下吧,就不知你是否会嫌弃我才疏学浅,觉得我不配教你呢?”
吴三桂再次跪倒,道:“大人说哪里话,能拜大人门下,是三桂前生修来之德。”用力叩头,“恩师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洪承畴再次将他拉起,笑道:“好,从此后,你是我洪某的弟子,师徒之谊,终生不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