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飞尘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回答。
“可以改进。”他对莫格罗什说:“能加钱吗?”
莫格罗什拿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改进可以, 涨价不行。智慧女神已经找过我,你的定价如果再增长,就是破坏乐园的经济规律!到那时候, 约见你的就不是我,而是十二层的戒律之神了。”
郁飞尘并不想被戒律带。
所以他选择不改进。
这时,安菲的呼吸忽然轻轻颤抖起来。握住郁飞尘的那只手也蓦地收紧。
“安菲?”郁飞尘低声喊了他的名字, 想帮他醒来。
安菲没反应。
床右边的一根蜡烛烧到末尾,火焰“嗤”一声消失滚烫的蜡油里,房间陡然昏暗了一半,安菲的轮廓也夜色中愈朦胧。
梦见了什么?
——安菲梦见自己一处无垠的、虚无的空间里。
四周浩瀚,散落着无数淡金色的星点, 们彼此联系,成为结构精美的整体。
他的意识化作人形的半透影子落入这里,面对着另一个自成一体的结构——那是他自己的本源。
与周围纯粹的金色不同, 他的本源量里交织着两种颜色。
一种是与外面相同的淡金, 另一种则是微带黯淡的冷银色。
此时,他正调动自己的本源, 将银色的量一点点剥离出去。
安菲想不起这些结构的任何具体知识, 只是直觉知道这动作的含义。
剥离出去的银色量是他本源的一部分没错,却没本源里承担任何一种功能。因此, 剥出去后,他仍是他。
银色的星星点点渐渐铺开,们也结构,都不完整, 只是或大或小的碎片,那些碎片像银河一样环绕着他,一动不动。
全部的银色碎片都离开本源结构后, 他把们拢一起,像拾起银河里的星星。
接着,他不断、不断地将那些星星重拼一起,更换组合的方式,调整融合的顺序。像是要复原一张被撕成千万片的纸张,或是要将星点聚合成一轮无暇的圆月。
量的结构是世上最为精密浩瀚之物,所以,每一次把那些星点聚起来,都要花去漫长的时间。
时光缓慢的流逝里,碎片渐渐聚成一片无瑕的银色。
只余下个碎片没加入,所碎片将要融为一体的时候,一下细微的声响,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痕出中央。
微小的裂痕迅速蔓延,像闪电撕破天幕,不过几秒,那即将成型的造物已经散落成原本的模样。
他心中没太大的起伏。
他只是想,又一次。
接着,他再次尝试把那些东西聚起来。
又是破碎。
再一次。
他习惯了碎片四散流落的样子,可是每一次接近完美的时刻,他也曾升起过期冀。
破灭总是如约而至。
像一个缤纷斑斓的泡影,风一刮,就轻轻破灭了。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
终于,手指再次触到那些银色碎片的刹那,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他想。
他知道不该责怪。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回来?为什么是只我这里?
已经过了……那么久。
我也做了一切我能做的。
你怎么,不回来呢?
一个碎片幽然浮他手中。他看着,怔怔地。
他觉得痛苦。
不是因为自己无能为而感到痛苦。
他只是失落。
就好像什么人一次又一次许下诺言,最后却失约那样。
这里没风,命运的洪流呼啸而过。
他闭上眼。
他把碎片一个又一个收回自己的本源中。两种不同色彩的量彼此交错,这过程很痛苦,他好像习惯了。
金色的量接纳银色碎片的加入,并不是为了让参与自己的运作,而是要将封存,使们不继续破碎。
最后一块碎片收回本源后,他离开了那里。
他知道,下一次
——永远下一次。他着一个不践行的誓言。
量的大轰然落下。
安菲猝然醒来。
他蓦地睁开眼睛,看见灯火映亮了天花板上陌生的纹饰。他恍然不知究竟身处何处,只感到自己正死死握着一个人的手。
安菲将目光移往那个方向。
昏暗中,他与郁飞尘怔然对视。
郁飞尘看着他。
微红的眼眶里,全是空洞的,茫然的悲伤。
那一瞬间,郁飞尘以为安菲又失忆了。
好下一刻安菲就似乎认出了他,也没挣开握着的手,起身坐床上,轻轻喘了几口气,略带疲惫地闭上眼。
郁飞尘缓缓松一口气。
那种神情出安菲眼里的一霎,像无形的手指抓握住他心脏。
五分钟后,安菲重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似乎恢复了正常。
“做噩梦?”郁飞尘道。
安菲余光看向他。一向高傲冷淡的人此时怔怔地,眼眶红着,倒像是他做了什么让这人伤心的错事一般。
郁飞尘思索一儿,没觉得自己欺负过安菲。
“你……”他迟疑,“好吗?”
说完后,他后知后觉自己似乎不该出这句话。
微红的眼眶削弱了目光的度,安菲的语气比被僭越时要差。
安菲说:“出去。”
郁飞尘直勾勾看着他。
“再说一遍。”
安菲沉默下来,半晌,他眼睫轻轻颤了颤,一瞬间的脆弱几乎令郁飞尘呼吸一窒。
他声音微哑,像要哭了一样:“……出去。”
郁飞尘抬手——也拉起了安菲的右手,这个人已经连续说了两遍“出去”,可他们握着的手始终是握着。
他将安菲的右手放唇畔,低头触到他手背,古老的吻手礼。
昏暗的烛火光芒把他的眼瞳映得黑沉沉的,维持着那样的姿态,他轻声说:“再说一遍。”
这次,安菲什么都没说,任郁飞尘把他抱住。
他不反抗,靠郁飞尘身上。微阖的眼睫掩住刹那间几乎无法控制的情绪。
这么近的距离,他听到呼吸,感到心跳,碰到郁飞尘整个人真实的存。
他伸手,手指碰到郁飞尘的额头、眼角、再到脸庞,最后停肩膀上。
郁飞尘一直搂着他。
一直。
就这样过了很久,梦中那虚幻的、空洞的情绪才渐渐消散了。像一场噩梦直到才醒来那样。
安菲重躺下,看着天花板。
他彻底恢复正常,神情淡淡,审视梦中生的事情。
昏暗的房间里,所物的存感仍然很强烈。
破碎后竟然无法复原,是这个所物自己的过错,足见质量堪忧。
梦中,一遍又一遍尝试让他重站自己面前——
即使梦中情境已然散去,回想这件事时,空荡的恐惧是浮上心头。
所物出视野中,打断了他的思绪。
郁飞尘看着安菲:“你是不是睡不着?”
从安菲今晚的表来看,这人想起不好的事情。完全失忆的人,脑子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可想,只能执着于刚想起来的事物,如果再放任他胡思乱想下去,情绪又出波动。
他不知道该怎么哄人。
果然,安菲面无表情地别过头,没接他的话。
郁飞尘把他扳回来。
安菲语气微带薄怒:“你——”
下一秒郁飞尘直接吻住他。
不是落眼角或手背上那样珍重的轻吻,而是长驱直入不留一丝余地。
即使没任何记忆,安菲也知道自己从未受制于人,无效的反抗后,终于被放开的时候,他眼神像是要杀人。
可惜优雅庄重的教养刻进了骨子里,他的语言里没任何激烈的言辞,半晌只红着眼眶吐出一句:“你做什么?”
“我?”郁飞尘慢条斯理解了第一粒纽扣,“帮你找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