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是幸运的, 它避开了上一次的战火,迎来了太平, 成了苏杨楼何四家的天下。
襄城又是不幸的,因为楼家何家, 它注定成为众矢之的。
当楼侯爷杀死了李思齐,宣告对李家王朝不满的那一刻,襄城就再难平静。
在艰难地抉择该不该依附楼家中,杨家与苏家仓促地逃窜。百年的亲家,在最后时刻,做出了同样抉择,在局势未定之前, 他们不会在李家与楼家间做出选择。
张皇失措地离去, 百年的宗祠在烟火中坍塌。离去的佣人,在有生之间,难得地敢正眼望向他们祖祖辈辈服侍过的主人。
杨家与苏家,再次团结在一起。他们同心协力地避开楼侯爷的阻拦, 分成几股地慢慢从襄城中溜出。
匆忙间, 苏老夫人得力的助手孙妈妈,将年幼的苏锦绣遗漏在苏家老宅里。恍如抱头鼠窜般,没有人记得,那昔日最受宠爱的小姐,如今究竟在什么人手上。
慌乱中,命运再一次展现它难以言喻地巧妙。
被苏老夫人及苏清远存心抛弃的小杨氏夫妇,机缘巧合下遇到了那个曾经, 在他们小院子里渡过最美好年华的雀儿。
钮太监死了,守着偌大的家产,雀儿带着儿子,带着大批的家财,看着心思各异的仆从,正心里发慌,唯恐守不住她受了诸多委屈才得来的珍宝。这时,仿佛天神一般,苏清和从天而降。
苏清和,领着自己的仆从,捍卫着以前是雀儿母子的,如今是他与那个姓钮的儿子的家财。
小杨氏望着逃亡之时,仍不忘穿金戴银的雀儿,心里的嫉妒不甘,也因逃亡的心惊胆战消失殆尽,只剩下,与苏清和相依为命的羁绊。
倘若一生能够后悔一次,那么楼燕然想,楼老爷后悔的应该是不该将他膝下的孩子养的那样优秀。或许,他是为了称帝后,叫天下人看看楼家的儿女与李家的儿女是如何不同。只是眼前他教导给他们的天下大义,却是将他们逼着与他反目的双刃剑。
楼八娘也知战后她会怎样,只是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如此。
楼家的儿女不会对李家愚忠,他们忠的是天下人。天下在李家手中已经几十年,虽说合久必分,但除了李家不管到了谁手上,都必是要再经过几十年,才能将宁国恢复成先前的模样。只有,将这场纷争,化作一段轻描淡写的民变,才能让宁国快速地平定下来。而李思远,不顾宁华长公主反对,执意要重用楼燕然的李思远,此时,也成了明君的象征。
不管战后如何,狡兔不死,李思远不避嫌地任人以贤,只这一点,就足够叫楼燕然信赖他。
用自己心中对江山天下的理解,楼八娘与楼燕然做出了同样的抉择。
劝服了何羡之,何家最后对楼老爷反戈一击,叫楼老爷防不及防,最后只能退到鹿鸣关。
再到襄城,马上的楼燕然四处张望,饿殍无数,昔日辉煌的牌楼,早已成灰。在饥民悲戚声中,他辨出了衣衫褴褛的石妍初,昔日娇女的石妍初,此时面对饥寒,抛去了往日的腼腆矜持,与一群流民争食。
“看样子,杨家将她扔了。”何羡之说道。
楼燕然微微点头,战火来临,往日的恩爱怎样都比不上遮风挡雨的家族来得重要。听说苏家的小姐与杨致之成了亲,那么,那位苏家小姐,定是在最后关头,仍不忘借机铲除身边的劲敌。
望着何羡之怀念地望向襄城学堂,楼燕然又怀念起那对白头翁。
人寿命百年,那鸟不足十年。它们陪伴了他许久,终是离去了。虽也有人再送了小鸟与他,那些鸟儿,比之白头翁要名贵百倍。他却喜欢不上来,许是,再也没有人,会为了与他和好,亲自去找了小鸟送他,即便,一开始,就是他主动挑衅。那时,心中委屈,却依旧坚持做一个好哥哥的楼翼然,不知如今怎样了……
因又想到楼翼然与苏绮罗,楼燕然望向远处,与何羡之一同向前走去。
前面,一个小女孩抢地,口中呜咽地喊着奶奶。
楼燕然望向那女孩的眼睛。人的眼睛有许多种,有温柔,有骄傲,有倔强……在那小女孩的眼中,他看到了一种在褴褛窘迫中少见的神情,娇气。有人天生,就是娇气的,需要叫所有人照顾的。对有这种命相的人,他是十分地嫉妒,嫉妒之中,却又讨厌不起来。
“你喜欢那孩子?”何羡之眯着眼睛问道,然后驱马上前。
楼燕然隔着几步,看着何羡之问那女孩名字。
“苏锦绣。”
这三个字出口,何羡之忍不住笑了,楼燕然也忍不住笑了。
天生名字就与旁的姐妹不同,这样的孩子怎会是不娇气的。
望着何羡之伸手将锦绣拉上马,楼燕然有些恍惚,在记忆中,不管是他还是苏家姐妹,又或者何家兄弟,唯独只有楼翼然像一个孩童,他们早早地知晓世事,在大人们的夸奖中,过早地看到了世间的阴暗,人情倾轧。
“羡之——”楼燕然唤道。
“把她养大了。”何羡之笑道。
楼翼然默然,不知他要将苏锦绣养大了做什么。
“我饿了。”苏锦绣也不畏生,开口对何羡之道。
“带你去吃好东西。”何羡之对依偎在他身前的苏锦绣道。
苏锦绣乖巧地点头,满是污垢的笑脸,心安理得地蹭在何羡之光鲜地衣衫上。
襄城之后,那座久攻不下的鹿鸣关,终于在楼仙君与楼八娘的血中,隔了十几年,正式回到李家手中。
城墙之上,楼老爷指点江山般,与楼夫人傲立在上面,最后,兑现了同日死的誓言。
宁华长公主,李思齐,李思贤,楼老爷……这些图谋江山的人都去了,历经六年战火,李思远身边再无敢觊觎他江山之人,日后,即便他无能,只要他放手,让天下休养生息,太平盛世也是相隔不远了。
李思远是明君,他容得下何家,但楼家却是容不下的,天下太平后,望着堆积如山的弹劾,身为明君,李思远让楼燕然自己去选择。
最后一次见到了何羡之,望着他身边娇气跋扈的苏锦绣,楼燕然问道:“为何将她养成那样?”
“……她若是她,我也愿将她养成这样。”何羡之说道。
楼燕然微笑,谁不愿是这副模样,天生被人疼宠,“若是能够,叫她一辈子如此吧。”也算了了他一生的夙愿。
几日后,楼燕然愧疚于父辈的罪孽,在新帝所赐宅院中,独饮一杯鸩酒。
宁国极南之地,四季如春,真正的山高皇帝远。
熙熙攘攘的街道,即便是最繁华的地方,也不及襄城的一条小巷子。满是俚语俗话的街道上,一身月白衣衫的楼燕然驱马慢慢走着。
在听到一声呼喝后止住脚步,只见一身材高大男子伸手将一混混模样的人打倒在地,身边四五个流氓地痞皆围着那男子口呼老大。
“老九。”楼燕然激动地唤道。
楼翼然住了手,抬头望他,笑道:“我就说你小子不会那么傻,果然没错,就她那娘们没事哭哭啼啼的。”
此地距离陵安甚远,信息不通,想必他亡故的消息新近才传了过来。
“叫你们担心了。”楼燕然微笑道。
楼燕然替他牵了马,叫他下来,随后对那地痞道:“你嫂子好心给你们寻了差事,再弄砸了,我剥了你们的皮,还不快滚。”
“是,多谢大哥。”混混们道,一人舔着脸笑着凑上前来望楼燕然。
楼燕然笑笑,从衣裳里拿出二两银子丢给他。
“砸开了,你们平分,别一个人吞了。”楼翼然凶神恶煞地嘱咐。
那几个人点头哈腰地应了,看楼翼然不耐烦,就都散地远远的。
“老十,手不能这么松。七姐败家娘们一个,不知道赚钱,只知道胡吃海喝,你得省着些。”楼翼然老气横秋地说道。
楼燕然笑道:“不过几两银子,何至于这样。”
“家里嘴多,能省一口是一口。”楼翼然叹息道,“不过你来了就好,另盖一处院子,不如你将你侄子侄女都接过去养着如何?”
楼燕然怔住,随后望向楼翼然狡黠的眼睛,他还当沧海桑田,楼翼然也开始为家境担忧了,不想他却是嫌孩子麻烦。
“老九……”
“老十,反正看你的样子就不像是要娶妻的,就这样吧,我许久没跟绮罗好好说过话了。”楼翼然自顾自地说着,比起先前见着楼燕然时更兴奋,想到孩子不光叫楼八娘看着,也能叫楼燕然看着,这样绮罗不用为孩子操心,岂不是有空陪着他怀念怀念当初的芦苇荡……
楼燕然错愕地看着楼翼然兴奋模样,随即心想,算了,既然楼翼然都将孩子送与他养了,成不成亲,也没有必要了。
只是,“老九,我哪里不像是要娶妻的?”
楼翼然笑道:“老十,你还嘴硬,绮罗与八姐时常说你当初与何羡之秉烛夜谈定有猫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