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不信一语成谶?
她苏绫罗原本是不信的, 后来慢慢就信了。
从她在少不更事,听信了小杨氏的话, 拿着小杨氏与苏清和的诗作,来打响自己才女的名声, 那时,就注定了,她这一辈子盛名之下,其实不符。
冠绝天下的女子,本就该是独一无二的。她这份独一无二,老天爷天上就没有给她。
不然,怎会叫另一个与自己长着一般容颜的女子, 好好地活在自己身边?
宿命, 与情感,同样是奇怪不可琢磨的。
苏绮罗不喜欢她,幸好,她也不喜欢她。
自小, 小杨氏便要自己超过她, 然后,一日日长大,她也想着,这个世界上,她可以比别人差,但一定,不能比绮罗差。
出身, 相貌,灵慧,这些她跟别人没得比,但跟她一样相貌的绮罗,却是时时刻刻被旁人看着眼中,拿来与她比较的。
当得知,她与绮罗会一同进了魏王府,那时她心里是欢喜的。
不管是怎样的怨恨厌恶,在母体中,相依为命的十月,让她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的茫然惶恐消失大半,那时,她就想,不管魏王是怎样的可恶,至少,还有绮罗与她在一起。
只是,她与绮罗终究是要分开的。
在绮罗大喜大悲的时候,她也在伤心惶恐。
后来,绮罗走了,后来,除了魏王,还有另一位她不曾听过姓氏的王爷要她。
那时,苏家上下都是忧虑的,独有她最是欣喜。你看,与绮罗好了一场的楼翼然弃她而去,除了李思齐,还有一位晋王也要她。
后来听说,那位晋王是不贪花恋色的,他是因为仰慕她的才华,才痴情与她。
后来,苏家选择了魏王,将那一位据说性情极好的晋王抛在脑后。
进了魏王府,或许,她是最没有根基的一位姬妾,或许,她是最能忍的。
李思齐爱庖厨,独有她,能够忍着什么也不说,将他送到嘴边的食物咽下。
在李思齐最后要死的时候,他也曾说过,其他人,吃不下了,会撒娇说“殿下,奴家实在是吃不下了”,只有她,什么都不说,只会噙着泪,继续吃下去。
李思齐说,那时,见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他心里就十分的愉快,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帝王一般。
如此,他享受帝王的快感,她享受他给她的虚名。两层帘幕,将里外分开,在内,她是忍气吞声,被虐待的无助女子,在外,她是骄傲冷艳独宠王府的女子。
那时,对着她,旁人也如对王妃一般恭敬。
最可恨的是,王妃的眼睛,如绮罗一般,似笑非笑,仿佛能看穿她虚荣下的真实。
一生之中,她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看着何觅之死去。
残忍,或者冷血,都不重要。在魏王府中,顶着独宠的名,将苦涩的泪咽下,何觅之的死,是唯一能够证明,她还是幼时,那个名动襄城的女诗童,唯一能证明,她除了能忍,还是一个有一张楚楚动人面孔的女人。
那一日,夏蝉从天未亮就开始鸣泣,莲华芙蓉开满池塘,她一身盛装,正准备去李思齐的宴席。宴席之上,她是唯一一个,能够坐在李思齐身边的女子,连王妃也不能有此荣耀,她只能端庄地与李思齐隔着几步远,远远看着他们欢笑。
廊上的青藤,随着风,发出哗哗的声音,她一路匆忙,唯恐自己迟了,惹李思齐不悦,耳上的明珠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圈,又顺着台阶跪下。
身后的婢女急着去捡,她立在一边,又去检查另外一边的明珠。
明珠在日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之后,何觅之仿如隔世一般出现。
她看到他的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在日光下,发出微微的光,那张精致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带着一点漆黑,双唇也惨白成一片。
她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同于李思齐与晋王抢她时,心中的那种虚荣,此时,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真实的骄傲。一生中,从小到大,只有他,一直关注着她,看着她。
殷红的血,从何觅之口中流出,听到婢女大呼小叫之声,她却冲着他笑了,笑着看他倒下,然后匆匆忙忙地向宴席那边赶去。只有她感觉到,在匆忙之中,眼泪在她心中止不住地往下流,心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楼燕然……
若是楼燕然能对她如此,她会心甘情愿地与他一起死。
从襄城到陵安的船上,她几乎忘了绮罗也在陵安,她满心欢喜地盼着在京城能再见到楼燕然。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兴奋,李思齐坏心眼地又架起了炉火,在甲板之上,看着李思齐兴致盎然地烤鱼,她会想,若是绮罗在该多好,至少她会对李思齐说一声“她身子不好”,如此想着,她竟将隔壁船上,那一身布衣的女子当做绮罗。
进了陵安,在陵安大街上,透过帘子,她在她所能看到的每一个人身上寻找楼燕然的身影。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不经意间,与满眼阴鸷的男子对视,在欣喜与见到他与楼燕然近乎一样的脸时,又失落与他不是楼燕然。
南山之上,六合寺的浓烟还在弥漫,浓烟笼罩下的宁国皇宫,也很是晦暗。
烟灰遮盖了琉璃的光芒,她被召进宫的时候,见到的宁国皇宫,不似想象中的华丽,上上下下,爬在屋顶上冲刷灰尘的宫人,让皇宫落魄了许多,可笑之极。
宫中,那位据说将绮罗接走的帝王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却只说了句她不是燕子。
她在心里接了句她自然不是燕子,她是凤凰。
领了赏赐,升了品级,欢欢喜喜地出了大殿,却看到九级台阶之下,楼燕然光风霁月地向她走来。
那一刻,她为自己欣喜与做了李思齐的夫人感到羞愧,羞愧之余,她在想楼燕然会不会看她。
一级级台阶之后,婢女低声提醒她垂首侧立在一旁。
她咬牙站在一边,却还是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句“楼燕然”。
楼燕然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却只是一笑,又向大殿走去。
被藐视的愤怒,让她失态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一次被奴婢提醒,向轿子里走去。
那个长的与楼燕然相似的人,叫做李思谨。
在最初的阴鸷后,他望向她的眼神,一直是柔情似水。
在浦阳公主一次次地领着他到魏王府后,她与他见到的机会越来越大,在一次翩翩起舞后,她看到了他为她痴迷。
楼燕然,她想,若是楼燕然为她痴迷,他的眼神也该是这样的。
于是,她再也没有忍住,与他一同迷醉在藏春坞中。
藏春坞,紫云观中的一处僻静的山洞,旁人说,这是为了方便来此的男男女女偷欢建的,他们没有说错,此处确实是偷欢的最佳之地。只是被帝王申斥的真华长公主,再也不能来此。
攀附在李思谨身上,享受着李思齐不曾给她的柔情,呢喃之中,她情不自禁地呼出了燕然。
李思谨只是一僵,却不动怒,更卖力地将她送入一波又一波的愉悦之中。
女人,总是会被柔情迷失,她想李思谨是真的喜欢他,才会不惜,被她当做楼燕然的替身。于是,她知恩图报地为他窥探李思齐的行踪,拿着她也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送给李思谨。
帝王的寿宴,在载歌载舞后完毕。
欢喜之后,暴风骤雨来临。
奔涌进陵安的佛门弟子,水火不相容的真华长公主与清池郡主,还有互揭其短的名媛贵妇,陵安的女子皆换上了另一副面孔。
在骚乱之中,过了一年。
春分之际,当李思齐还在想尽法子拖延离京时间时,却不知他再也不能回到陵安了。
女子的牵扯之后,便是男子的。
李思谨献给李奕的寿礼里有了不合时宜的东西,那些东西带着恶毒的诅咒,让一贯对他视而不见的李奕暴怒。
攀扯之中,浦阳公主,李思齐也牵连在内。
先是寿礼,随后又是逼宫,当李思齐与李思谨将彼此的罪证呈上,换来的不过是两败俱伤。以及殃及池鱼。
癫狂之计,李思谨将她扯出。
看着帝王那双冷笑的眼,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谁知,帝王却说了一句:他早知如此。
在战栗惊怖中,她矢口否认。许是老天堪怜,又或者帝王不屑为难她,最后,她平安地在这场风波中活下来。
之后,她才知晓,一开始,李思齐与李思谨就是蝉,而螳螂,就是晋王。
在随着李思齐被押运出京的路上,吃着李思齐最后一次给她烤的鱼,李思齐忽然问:“当真是你出卖了我?”
她当即否认,随后又觉腹中疼痛,奔出船舱,正要将那□□抠出,却听李思齐说:“不用怕,我不会叫你死的。”
成大事者,必定是能屈能伸的。此时不是他报仇的时候,所以,李思齐只是小惩大诫,然后,将她送给了晋王。
这一次,她再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说自己是苏绾,在晋王府中,她隐姓埋名地活着。
只是,晋王喜欢的不是她,而是画上,那个幼嫩之极的苏绾。
在看到满府不过十二岁的少女后,她知道,十五岁的她已经老了,老得再也不能让晋王喜欢。
虽是如此,她依旧是晋王珍藏的画像上的女子,所以,她依旧是府中众人羡慕嫉妒的对象。
再之后,一直不声不响的晋王,成了宁国新一代帝王。
而她,原来魏王府的夫人,又再一次以晋王府姬妾的身份进了皇宫。然后,成为三宫六院的女人嫉妒的苏绾。
她也曾不解,为何晋王还要留着她,而晋王的回答,便是她是苏绾。
让魏王吴王,让所有人痴迷的苏绾,倘若他不喜欢她,他又能喜欢谁?总需要一个幌子,来告诉他的臣民,他们的帝王是正常的。
是,晋王是正常的,只是他喜欢的只是她身边十二岁的少女,不是越来越具有女人韵味的她。
螳螂终究是螳螂。
晋王在当了两年帝王后,终于发现,他再怎样掩盖他的真实,也如法挽留他座下的江山。于是,他的暴戾,疯狂,在战火临近时一点点地爆发出来。
最后,他烧掉了他喜爱的苏绾的画像,用最后的骄傲将自己悬挂在金銮殿上。
她是不想死的,于是她混在宫人之中,千方百计混出了皇宫,然后茫无头绪地四处乱窜。在饥寒交迫中,她听到了楼燕然的名字,然后,向着楼燕然所在的地方,一步步行去。
“这位小娘子看着十分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一身褴褛,灰头土脸,却听到这样一句轻佻的话,她茫然的抬头,就看到一身戎装的李思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