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祠堂内,灯火通明,香烟袅袅,一身粉衫的顾盼趴在罗汉床上,自嘲一笑:“或许母亲想要生个女儿,给我取名叫顾盼了吧。”由于受伤太重,顾盼无法站起,圣上怜惜他,让他不必跪着受礼。
圣上虚咳一声,苍老的声音如逝水一般,满是沧桑:“在大成王朝,字往往是名的解释和补充,与名互为表里,所以又称表字。你父亲字仲正,却叫淮之,看似风牛马不相及,实则他从前是叫准之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在密室里看到的那幅画,并非狐媚,那是他此生的挚,曾随我们一起征战四方。可惜她命途多舛,天下初定,她却死于流寇之手。因为怀念她,你父亲在准字上面加了一点,音通怀;在你父亲心里,那一点是她,斯人已逝,却能以这样的方式常伴他左右。
你的名和字都是长乐取的,顾盼有慕之意,恰如表字慕君。因为慕仲正,长乐下嫁顾府做了续弦。长乐自幼身体便差,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怀你的时候太医曾建议她滑胎,她的身体实在不适合生育;但她坚持生下你,因此亏损了身体,没多久便溘然长逝。你父亲虽然不她,夫妻间却也相敬如宾,绝无害她之意。你处处和仲正作对,她在天之灵会寒心啊。”
一番话说得顾盼嚎啕大哭,扑在他怀里连声叫着:“皇外祖!”长乐公主去世太早,他连她的模样都不记得了。自从懂事以来,他总是羡慕那些有娘亲疼的孩子。
他宠陶陶,也是因为十年前的一桩旧事,那时他才十岁,由于和顾淮之吵架,赌气溜进山里。他无意间撞见一匹野狼和一对母女对峙,为了保护女儿,母亲和野狼殊死一搏。
顾盼带的仆人救下了女儿,母亲受伤太重,连太医也束手无策。临死前,那位山间妇人拉着顾盼的手,求他照顾自己的女儿,赏她一口饭吃。
那个女儿是陶陶,在仆人看来,顾盼救下她们母女已是大恩大德,小妇人居然还敢将陶陶托付给少爷,简直不知好歹,难不成少爷还要照顾她一辈子吗?
顾盼却应下了,他总幻想着,如果他的母亲也在世,是不是也像陶陶的娘亲一样,他如生命?他怜惜陶陶和他一般,成了没娘的孩子,越发宠她。
今日才知,原来娘亲真的是为他而死!害死娘亲的人是他,不是顾淮之。如果不是生他亏损了身体,娘亲又怎么会那么早去世呢?
皇上轻拍顾盼的后背:“盼盼,你不必自责,诞下你的后果,太医都同长乐讲清楚了,这是她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你尚在襁褓中时,她看着你,总是不自觉地露出笑容,那是朕此生见过最美的笑颜。”
那一日,顾盼在萧统的怀里哭的像个孩子,及冠意味着成年,他表现的却好像越发幼稚了。
萧统的眼里,满是慈。他宠长公主萧长乐,因为那是他第一个孩子,更因为生下她时,他们正战败而辗转逃亡,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亏欠她,才会害她成为早产儿,打小便孱弱。
还因为她的乖巧懂事,那时条件差,她不过七八岁,却从不曾开口向父母要过什么,与军中将士吃一样的粗茶淡饭,还总是偷偷省下药钱,买来鱼肉美酒犒劳将士们。
等到次子出生,萧统也打下了半壁江山,其他孩子从小便是锦衣华食,萧统越发觉得亏欠大女儿。所以天下平定后,他恨不得把所有珍宝都捧到她的面前,补偿这个大女儿。萧长乐过世,他把这份转移到了顾盼身上。
通过秋闱,顾盼有了功名在身,加上他的出身,任命的诏令很快便下来。他被圣上御笔亲封为扬州知府,不日上任。临行之前,旧友为顾盼举办了践行宴。
宴会照旧是在未央苑举行,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顾盼,卸去了满脸浓妆,一身粉蓝色直裰清爽宜人。没有那些碍眼的粉黛,他的面容竟是格外的俊雅,肖似顾淮之。从前他以与顾淮之相似为耻,恨不得扑上一脸粉,如今前嫌尽释,自然恢复了本来面容。
他一进来,邵庭迎上去,一个熊抱,猿臂大力地拍着他:“盼盼,还是这样看着顺眼!”
邵庭是沙场虎将,力气岂能小觑?他表达心中的欣喜,顾盼却差点被他拍的呕出血,“轻点!轻点!我还是伤残人士呢。”
席间觥筹交错,邵庭看了一圈,疑惑地问:“怎么不见谢静姝?”
顾盼一把摔下手中的长箸,碰的甜白釉碗碟叮当作响,怒声道:“你管她干嘛?提起她我来气,我让她主持长乐雅集,她倒好,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我放进来!”
“她毕竟是你的未婚妻,你不该因为小事和她置气。”邵庭劝道。
顾盼冷笑:“你以为她愿意和我成婚?你没听到她怎么说我!白鹿书院创办以来唯一一个无法结业的学子,今日我顾盼若是掉进水中,她只会在岸边冷眼看着,巴不得我淹死呢。”
他们的对话,让许清晏恍然大悟,难怪那天谢静姝不制止柯思远的举动,任由顾盼发火砸了夜光杯,原来两人间还有这层渊源!一个是望京第一才女,一个是望京第一纨绔,人家看不上顾盼,也情有可原啊。
顾盼饮尽杯中之酒,转而问道:“你这么关心她干嘛?”邵庭笑而不语,顾盼倒吸一口冷气,“邵庭,你不会看上谢静姝了吧?”
邵庭摇头轻叹:“且不说你和她定的是娃娃亲,单是她的门第,不够做世子妃啊。”
顾盼身份说来尊贵,公主之子,身上流着皇家血脉,却连一个封号都没有。如今不过仗着当朝圣上的宠,才能横行无忌;圣上身体每况愈下,等到太子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新的丞相,顾盼还能有今日这份荣宠吗?
邵庭却不同,邵庭的父亲邵钧战功彪炳,为国为民立下汗马功劳,是大成王朝唯一一位异姓王。邵庭作为秦王嫡子,如今是世子,以后要承袭王爵。
谢静姝的门第太低了,大理寺卿之女,正三品而已。如果不是她的母亲和长乐公主是手帕交,从小定下娃娃亲,连丞相府的门第她都攀不上,更何况王府呢。
听邵庭的话,只说她身份不够,言下之意便是承认喜欢谢静姝了。顾盼漫不经心地说:“那怕什么?纳她做妾便是,等你继承王爵,她也算个侧妃。”
邵庭低哑一笑,摩挲着手中的玉色酒杯,“我怎么舍得让她做妾,这样的话,你休要再提了。”
为顾盼送行那天,望京城门口堵满了人。主角顾盼还没到,车队已经提前排列好,一眼望不到尽头,乌压压地遮盖了太阳。别人外出做官,都是轻车简行,顾盼这副模样,倒像是要把未央苑整个搬过去。
顾府,顾盼站在顾淮之的院中,轻叩书房门:“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没有在科场舞弊。从前我恨与你相关的一切,你是当朝丞相,我怎么可能想要出仕做官?你与其怀疑自己儿子,倒不如好好整治一番你手下的官员。
他们为了讨好圣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交的明明是白卷,却成了解元。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不必我再教顾大丞相吧?最可笑的是,你竟然连这个都查不出来,照我看来,人家说你是千古一相,也是吹出来的吧?”
门外,顾盼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眷恋。房内,顾淮之抄着《峄山刻石》,稳稳地落下最后一笔。研磨的童子问道:“老爷,真的不送少爷一程吗?此去一任三年,等到回京述职才能再见……”
顾淮之放下手中狼毫笔,收起石碑拓本,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盼盼长大了啊,也不知他此去是福是祸。”
皇宫,皇上手捧一份誊写的经卷,落拓的字迹分明与顾盼那份考卷相同,由衷地赞道:“紫容,你字写得真好,文章也好。如果仲正知道你有解元的实力,不知道还会不会总是讥讽你的道士出身?”
“微臣受两句指责不算什么,丞相不屑微臣,不惜与圣上争执,恰好说明他一心为国。”紫容真人垂首立侍在旁,紫衣玉容,清俊宛如仙人,音色清清冷冷。
“是啊,如今敢当着朕的面直言劝谏的,也只有刚正不阿的仲正了。”
紫容真人疑惑地问:“只是微臣实在不解,扬州自古便是盐税重地,陛下把如此重要的官职交给顾盼,不怕他……?”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点到为止。话里未尽之意不必说明,皇上也能品出。皇上笑道:“你小看盼盼了。”
皇上先是一叹:“扬州已经成为朕心里的一块重病了,明明是富庶之地,交来的税收却越来越少,朕下令彻查,结果洛三立落马了。扬州知府被扳倒,那批据说被他贪污的大笔银子却不见踪影。
洛三立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他是什么人,朕心里门清,他不可能昧下这笔钱。但人证物证俱在,朕想替他开口,也无处下手啊。朕压着这桩案子,前前后后派了很多人前往扬州,明察暗访,连皇子都去了几位,得来的结果却和先前相同。
这说明什么?朕老了,有人心大了,大到连朕都管不起了。朕手下养的这帮官员,恐怕也早站好队了。朕只能看到他们愿意让朕看到的真相,贪下盐税、污蔑忠臣,还有他们不敢的事情吗!”
“那陛下觉得此人是谁呢?”
“谁都有可能!”萧统端坐在龙椅上,一身明黄色的映衬下,面容冷酷无情:“朕的皇子们年纪渐大,有了自己的主意,太子无能,他们未必服他。秦王坐拥天下兵权,恐怕心也野了。连仲正,身居丞相之位二十载,官员七成是他的门生,若是有了异心……”
紫容真人迟疑道:“形势如此严峻,区区一个顾盼,真的能帮陛下排忧解难吗?”
皇上哈哈一笑:“盼盼是最合适的人选了,一则他身份尊贵,他若想查,没人敢忤逆他;二则他是大成王朝最忠心于朕的人,不管幕后黑手是谁,他都不会替他们隐瞒。再则他的新宠洛安,可是洛三立当年最宠的小儿子呢,即便盼盼不想查,也会有人替他去查。”
“朕很期待盼盼的表现,盼盼,你可别让皇外祖失望啊。”身穿龙袍的老者目光深邃,望向殿门之外,只见天地渐暗,波云诡谲,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