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锦心事重重地翻身上马。
有小校跑过来,把他的兵器和先前解下的随身武器递过来。
“将军哪里不舒服?”小校关心地问。
户锦缓过神,摇头,传令,“出发。”
队伍开拔。他策马经过高台。忍不住又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他除了一个高台的剪影,什么也没望见。
户锦停了一下,夹紧马腹,冲了过去。
玄色的队伍,疾驰出了行宫。
“将军,戴大人过来了。”小校在他耳边轻禀。户锦在马上回头。看到一小支队伍从行宫北侧的护卫营驰过来。距离本不远,驰得近了,甚至看得清为首一名着五品武将官衣的人,他亮甲外罩墨绿色崭新官袍,身后背着一柄剑。剑身上明黄的穗子分外鲜明。
户锦没见过戴忠信,只是在圣旨上知道有此人。他扫了扫那柄背在戴忠信身后的宝剑,“停止行进,列队吧。”
三百铁卫驻了下来,就当官道,户锦带领他们翻身下马,跪迎。
戴忠信快马驰到,见官道上已经跪了一地的人,黑压压一片玄色,分不清谁是谁。他提缰,心里焦急,劈头就问,“听说皇上来过?”
“回钦使大人,皇上已经回去了。”有人禀。
“哎。”戴忠信懊恼。若不是他方才去外营选随行兵士,也不会错过圣上亲来践行。要说,还得怪这些铁卫军。他是武举出身,出仕即封六品,在兵部做个小官,熬了三年,因无钱无势又不惯奉迎,也没升任。此回任钦使,皇上怕他官微言轻,才破格封了五品。没有军功在身,一贯崇尚实力的铁卫们都瞧不上他。此回蓝墨亭点兵给户锦,自己竟连手也插不进去。他心中一下子有了危机感,也是憋着股劲,思来想去,硬是到外营选了几个得力的大兵作亲随。谁知竟错过了圣上亲临校场。
戴忠信脸色有些不好,人在马上也不作声。跪在下面的铁卫们有些不满地小声议论。别的不说,论官衔,此刻他们的主官是上将军户锦,那可是比戴忠信高了几个官阶的。铁卫们中也不乏有品级的。大齐官制,等级严谨,高一个官阶,道迎都得跪礼。若不是尚方宝剑代表的是皇权,见剑如见君。平时见这么一个小小的武官,他们是连假以辞色也欠奉的。
戴忠信后面的亲随见势不对,小小动作捅了他一下,“大人?”
戴忠信回过神来,扬声道,“诸位,在下蒙圣上赐尚方宝剑,忝居钦使一职,此一去边境接粮,愿与诸位同心同德,方不辱圣命。”
铁卫们俱都脸上变色,心道这小子好大官威,竟让他们跪着听训。
戴忠信不为所动,于马上向人群中找了找,问,“接粮官何在?”
户锦抬头,“末将户锦。”
“……”戴忠信闻声投过目光。看见一位年轻将军长身跪在官道上,没着武将官衣,一身与铁卫同款的玄色长甲,却越显得挺拔出众。他抬头正望向自己,眉目俊朗,面色沉静,一双锐利的眸子就像含着一柄龙泉剑,干练清明。
看清户锦,戴忠信不觉愣住。
“大人?”亲随在后面又捅他。
戴忠信神色复杂地扫视众铁卫的怒容,转而质问户锦,“户将军,三百铁卫交于你手,他们都是此回接粮的重要人选。本钦使且问你,为何精锐们队型不整,军纪不肃?”
户锦轻皱眉,身后铁卫们已经轰地一声炸开了。
“你骂谁是一团散沙?”有几个军官服色的铁卫直接站起来质问。
“可有军纪?本钦使只与你们主官说话。”戴忠信脸色沉下来,转头质问户锦,“户将军怎么说?”
户锦眉皱更紧。钦使发威,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不知第一把火为何烧到自己身上了。身后嘈杂起来,户锦回头扫了一眼,铁卫们都觉一道目光锐利逼人,不自觉都噤声。
户锦收回目光,皱眉道,“末将失职。”
倒还沉得住气!戴忠信狭长的眼睛里精光一闪,咬牙沉声,“既是如此,户将军久在军中,自己且说说,主官不力,该当如何?”
户锦锐利的眸子猛地抬起。两人目光交锋。他这才注意到,戴忠信身后的亲随马上,竟赫然挂着几根红木杖。原来是有备而来。户锦心里冷笑,声音却不带波澜,“回钦使,按律杖责。”
“好。”戴忠信摆手,“如今看在重任在肩,便不深责。二十,杖脊。”
铁卫们都愣住,鸦雀无声。
户锦心中冷笑,面上却越发沉静。戴忠信的两个拿杖的亲随万没料到要打的是户锦,已经开始发抖。他俩用目光一再征询戴忠信,见那人板着脸,表情不见一丝缝隙,只得硬着头皮站到户锦身后。可仍犹犹豫豫地不敢举杖。
户锦不耐抿唇,不过是戴钦使要拿人立威吧。他久在军中,纵使是南军少当家的,初入军中时,这等事也没少经历。军中就是这样,身在其中就不能说受不起。户锦到底想着军情紧急,让蒋赶紧闹腾完了,好开拔。
“行,快开始吧。”他不加犹豫,霍地扯开外袍,甲衣束带一抖,前襟便敞开了。
戴忠信眉梢一跳,一个“打”字还示及出口。“且慢。”忽然身后队伍中的一名副将服色的铁卫出声阻止,在这静肃的环境里,显得尤为突兀。
戴忠信大怒,“何人扰刑?”钦使办人,也敢拦,这皇城铁卫们当真是骄横得紧。
那名副将上前一步,“钦使大人,在下铁卫营副将陈顺。户将军之罚……请您三思。”
戴忠信怒极,“放肆,你是铁卫,规矩里也带求情的?”
陈顺不为所动,坚持道,“钦使大人,在下违了规矩,铁律在上,自当领责。可户将军……乃千金之躯,不可加刑。”
“呃?”这话从何说起?一句“千金之躯”不仅戴忠信,连户锦也诧异。
“一派胡言。行刑。”戴忠信厉声。
“不可。”那副将挡在户锦身前。
户锦被眼前暗影一挡,不觉更诧异,不过这样遮遮挡挡,实在不象样,“陈顺!”户锦沉声警示。
陈顺回头,猛见户锦大敞开的前襟,忙错开目光。
户锦也看清他长相,一下子回忆起,这陈顺该是那日随圣上暗卫一起去驿站接秦君的,怪不得方才练兵时就瞅着眼熟。想到驿站,自己当日一身水紫色广袖长襟的样子,伴着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一起闯进脑子里。户锦顿时尴尬。
戴忠信已经擎出尚方剑来,厉声,“大胆,再不闪开,本官要治你欺君大罪。”
“慢着。”户锦急声阻止。
戴忠信眯起眼睛。
“陈顺你先让开。”户锦沉声。
“将军!”陈顺回头,“恕在下不能从命。”
未料他这样执拗,户锦也急了,立起眼睛。
陈顺忽地踏回一步,弯腰凑近他低语,“请将军莫要轻忽了自己了身份,待选的贵人,自有典仪,若是您有失格,便是失了国体,于陛下颜面不好。”
“大选”二字一出口,便撩拔到户锦心内最不能碰的隐处,他一下子白了脸色。这陈顺定是身负使命夹在接粮队伍中的。只是派他来的人,是否是陛下自己?户锦脑中映出高台上那迎风的清丽身影,一时心乱,理不出头绪。
戴忠信眼见陈顺和户锦当着他面做小动作,怒得眉毛都立起来了,刚要发作,却见户锦听完陈顺的话脸色大变,心里不禁又转了个弯。略沉了沉,他缓缓收起尚方宝剑,沉沉地看着户锦,“户将军,陈顺是你属下,你说此事如此了局?”
户锦眉皱了皱,“陈顺是铁卫,若有过,接粮回来后,自有铁律责问。既然末将统着接粮队伍,陈顺之过,便该记在末将身上。只是现在前线军情紧急,实在耽搁不起,若大人首肯,便先记下,待到边境与云帅汇合后,粮草安全了,末将自当二罪合一,绝不食言。”
戴忠视环顾了一下周遭铁卫,户锦一席话有担当又大气,众人都颌首。他只得松了口,“好,就依户将军。”
陈顺松了口气,转头要扶户锦。
户锦甩开他手,自起身。
“从此刻起,希望诸位打起精神来,莫要误了接粮重任才好。”戴忠信高声。
话音既落,无人响应。
他略尴尬。
户锦心事颇重。皱眉转身刚欲上马,忽地冷风吹起,他条件反射般,一把敛住外衫,遮住里面露出大半的纯白里衣。下意识的动作,让他心里更乱。户锦跺脚,三下五除二理清了束带,一把敛紧外袍,翻身上马,断喝,“出发。”
人和马儿一下子蹿了出去。众铁卫呼啦上了马,旋风般跟在他马后,绝尘。
戴忠信咬牙,也心知此回立威,是失败了。自己是太过急躁了,不过这个户锦到底身负什么秘密?他目光追着远去的身影,心中疑惑重重。“大人,咱们跟上去吧。”亲随提醒他。他点头。别的事可从长计议,毕竟接粮大事,不同儿戏。他也策马追了上去。
远山的官道上,从近到远,递次腾起烟尘。方才还嘈杂,此刻一片寂静。月亮完全隐进乌云里,暗夜来临之际,身负接粮重任的一行趁夜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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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从校场回来,就见内侍捧着一只肥肥的信鸽。
那信鸽腿套里,塞得满满,一大张薄绢上写满了字。刘诩亲自取下来,信鸽一被放开,没形象地扎开两只小爪摊开翅膀,把肥硕的身子瘫在御案上。
“就他话多。”刘诩略略想像了一下那个小家伙写信时满头大汗,两眼放光的样子,不觉把唇角弯成出了弧度。
她也没避着蓝墨亭,示意蓝墨亭继续批阅桌上的文件,自己靠在暖笼边读密报。
蓝墨亭批了一天的公文,觉得比操兵练功还累百分,无奈陛下不松口放人,他认命地坐回案前,继续奋斗。
展开密报,刘诩表情渐重。
这是尚天雨报来的一份名单。看入选人数,怕是大选已经进行过半,经过三挑四选呈上来的,该是有资格被册封的人选。刘诩不若一开始那般丢开不理,而是细细读了一遍。
“墨亭,京中大选有结果了。”
蓝墨亭停了笔,隔着桌案看她。
刘诩不以为意,“看来你们铁卫营的密报上早知道了吧。”
蓝墨亭耸耸肩,他是在跟刘诩去校场前一刻才知道的,都天明会早一些,估计是在选兵时就知晓了。那是铁卫营平常的往来信报,不用呈给皇上看。皇上自有自己的信报呈上来,只是更详细些,时间就要稍晚一些。
“未参选,便可列在头名。看来某些人的势力在京中已然滔天了。”刘诩抖抖手中的绢,名单头一位,赫然就是户锦。
蓝墨亭未语。
“你们都统领怕是把话传到校场去了吧。”刘诩心道,难怪今日校场上见到的那些铁卫,大半都是着官阶服色。这么强的阵容去接粮,该是都天明亲自安排的。都天明眼瞅着未来皇侍出征,他是视规矩如生命的,怎么会没有动作?
蓝墨亭咧嘴笑笑,“陛下明察。”见刘诩不满,他忙补充,“都统领未得君命,没敢大声张。人员确都是精选出来的,但该都不知情。估计也就是安排了他得力副将陈顺,暗地里周旋……”
还周旋?刘诩皱眉,“你们就这么不放心,你觉得戴忠信有问题?”
蓝墨亭愣住,“都统领此举不过是防患未然,未必针对谁。再说戴忠信是陛下选出来的,您没把握?”
刘诩失笑,“墨亭真是实心人。凡是人,都有私心,有时连自己都把握不住,又如何笃定能把握住别人。我只看他出身,为官行事,便知他是个热心仕途的人,知道了他的希图,朕才可善加使用。”她顿了顿,有些惋惜,“不过,当时这样安排,确实……”她确实没多考虑户锦。两人都是武将,身份战功等,却是差别巨大。蒋忠信这等久久怀才不遇又心高气盛的人,想来此一去必是憋着一股劲,也不会排除故意为难户锦的可能。她凝眉再权衡了一下,“户锦远不像他让我们看到的那般脆弱,他行事能力,我还是放心的。”
蓝墨亭也点头。他也是这样想。
她见蓝墨亭又埋头到文件上,不禁心念微动,试探着套他话,“呃,蓝卿对这份名单有何看法?”
“呃?”蓝墨亭诧异抬头。见惯了老成谋算的陛下样子,突然见她这样没底气,一时没缓过神。
刘诩抖了抖写满字的绢子,眸子闪了闪。
蓝墨亭恍然大悟,“噢,您是想知道扬儿对此事有何态度吧。”
刘诩点头,脸上现出不安。
蓝墨亭心里感叹,眼前这位一谈到纳侍君就这么不淡定,该是万分紧张云扬的吧。自己可又不能代替扬儿说些什么,他思忖了一下,转了话题,“陛下可知,当日在古道上,扬儿若肯快马加鞭驰回秦境去,大哥也未必截得住他。可他硬是要回来……”
那日古道上发生的事?刘诩迫切探头细听。云扬那日所作所为,可谓两人关系大近的关键点。不过具体情形她也是从都天明那听来的一句半句,又不好亲问云扬,幸得蓝墨亭亲口复述,她细细听着,眸子渐湿起来。那个执著又赤诚的云扬,让她一颗心全暖了。
半晌,她轻轻叹出口气,
“墨亭,当日我漏夜和赋,扬儿却回以一篇写意,我却愈加欢喜,你可知为何?”
蓝墨亭想到那幅边塞写意图,不加思索,“那是扬儿安心,也望您安心。”
刘诩震了一下,思忖良久,“是啊,扬儿付我真情,委我信任,做得到一个安心,而我却时旱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实不如他。”刘诩转目看向蓝墨亭,“听君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我就说,蓝墨亭才是真懂情的人。”
蓝墨亭涩涩笑笑,“陛下言重。当局者迷,您是陷得太深……”
“唯此情,不愿自拔……”刘诩仿似自语,眼睛已经湿了。
蓝墨亭心有所感,垂下目光,掩饰握紧微颤的手指。
只有从熬人的思念中走过来,从煎熬的牵绊中走过来的人,才能明白: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其实都是虚幻,所谓轰轰烈烈,波澜不息,都源于对情感的不确定。两情真若是相许,便该如水平静,淡然透明,纵千里相隔,也能感受到甜蜜。
扬儿明白了,刘诩也明白了,他也是明白的。
宫外隐隐传来更漏声。
刘诩望向墨云的窗外,“夜深了。”
“……”蓝墨亭抬起含雾气的眼睛。
“墨亭休息吧,剩下的,明日早到再处理。”
蓝墨亭怔了怔,掩饰垂下目光,“属下告退。”
看蓝墨亭起身,心事重重地往外退,刘诩出声叫住他,“墨亭,若你愿意,朕可作主同云鹤鸣说去,许你自由身。”
蓝墨亭惊了一下,不知陛下为何会把话题转到自己,“云大人早允了属下,是属下不愿离开云家。”
刘诩抿唇,心里明白了□□分。这蓝墨亭,活的远不如看起来的洒脱。情苦,才最熬人。
“快走吧,你到底是有妻的人。别因为朕,误了卿的风评。”刘诩不豫挑起他的苦涩,故意调了调气氛。
蓝墨亭也不是拘泥的人,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怎么?”
蓝墨亭忍了忍,终于脱口,“方才校场上……反正陛下也不是那等拘泥之人。”户锦还是曲柔红的夫君呢,您不还是挑他下巴。还挑两次。蓝墨亭后半句话咽下没说,却掩不住眼中流露出来的意思。
刘诩怔了半晌,失笑。谁说不在意,原来蓝墨亭心里还是替云扬不平的。
“是朕一时失仪。不过有卿赠甲情谊在先,朕也是爱屋及乌。”刘诩将他一军。
蓝墨亭知道自己说不过她,老实退走。临走前,把手边一封折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刘诩没跟上他思路。
蓝墨亭已经退到门边,回头道,“属下方才批阅时,看到的。当真……细致无比……”
刘诩疑惑垂头,黄封的面,里面是金钩铁划的字迹。细细密密写了厚厚一本。细看几句,那上面都是大选中入选人的详细资料,细到脾性私密,至九族亲朋……该是那人手笔。刘诩脑中一下子浮现出那个每次见面,都觉清减了许多的身影。刑伤仍未愈,不是吩咐他不准理事静养的吗?怎么就操劳至此。尚天雨名单方出,他的资料便摆在自己案头了。难道养伤期间,便一直没歇?这些日子,伴着战报呈上来的,都是大量细致准确的信报……刘诩捏紧本子,默然无语。
蓝墨亭退出门,禁不住回头看。寝宫内,透出点点灯光,里面的人肯定又要彻夜办公了。
她不喜身边有杂人,所以,凡能近身者,都是能臣。尚天雨费尽心力,替她网罗的青年才俊,这些人皆是人中上品,此番借由大选与陛下有了渊源,纵使往后不入后宫,也会是她有力助臂。再看那份密折,详尽无比,方才自己猛一见,也很震惊。这些日子,这人的密折总是在陛下最需要的第一时间摆在案上,内容包罗万向,亦是详尽无比。可见办事人定是呕心沥血。只瞧那一笔锋芒内敛的字,便知此人能力心思,都是万里挑一。
陛下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她却能对云扬倾注情意,不能不让人感叹。若说扬儿优秀,可山外有山。自己尚且时或犹疑,可云扬却愈加安心淡然,可见扬儿比自己更笃定,认定了,一旦付诸真心,便不疑不惧。
蓝墨亭仰头大大地展了一下腰身,呵出一天的疲累。心中豁然开朗。
铁卫营整肃庄严的营房,隐隐出现在夜雾里。蓝墨亭加快步子,真心为能马上融入大哥的天地,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