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忙谢过父皇, 明帝慢慢移开手, 平声道:“璟儿幼时食辣被呛到,朕也这样, 给他递茶,轻拍他的背。”
苏苏不知如何回话,干脆不语,又听明帝道:“他母亲薨在潜邸,朕一登基,就封他做了太子。东宫是未来的帝王, 天下的表率, 朕此后待他, 不复幼时温情,愈来愈严厉, 他便渐渐……恨上朕了…………”
苏苏抬眸看去, 鎏金灯树的光晕中,明帝硬朗的面部轮廓,少了几分冷峻, 眉宇间,竟似漫有几分, 从未展露人前的伤感脆弱, 她想,天子,其实也是一位父亲啊…………
苏苏斟酌着言辞,轻道:“父母之爱子, 必为之计深远,儿媳幼时顽劣不羁,母亲常罚抄《女则》,儿媳那时委屈不解,长大方知,母亲怕依儿媳性子,长大嫁人要吃亏受苦,便想先将儿媳棱角都磨圆平了,此后一生顺风顺水,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即是这个道理,废……废太子……未能体贴父皇慈心…………”
她是低着头说的这番话,说完很久,明帝都无动静,苏苏便以为这话说糟了,忙离席请罪,“儿媳越矩了,请父皇责罚。”
明帝却似大梦初醒般,轻轻舒了一口气,躬身挽着她臂,扶她坐好,凝看她的眼神,在灯火辉映下,愈显幽邃,眸光里倒映着灯树跳动的火苗,像是在心底簇簇跳动、灼灼燃烧着,声音亦有些暗哑,“你没有越矩,在朕面前,也不必拘这些俗礼。”
苏苏恭敬道:“谢父皇慈爱。”
明帝微一顿,拿起手边的御杯,“……你母亲也是一片苦心。”
苏苏道:“是”,又甜甜一笑,微衔羞意道,“其实母亲多虑了,殿下待儿媳极好,万事包容,无需磨平棱角的,若早知会嫁与殿下,儿媳幼时,也不必抄那许多《女则》。”
御杯的鎏金龙纹,像是生生硌在掌心,攥勒得生疼,明帝缓缓抬手,将杯中酒饮尽,“天晚了,你去吧。”
萧玦自官署回府后,久等不到苏苏归来,便打算去云韶府接人,但到南华门时,宫门已经下钥,他正焦急无法时,宫门忽又洞开,一乘暖轿,将苏苏送了出来。
无天子御令,下钥的宫门绝不可能再开,便是有大臣有急事上奏,也只能将奏折先从门缝中递入,等待圣上传令开门,萧玦问是怎么回事,苏苏将偶遇父皇、弹了几支曲子并陪着用了会儿御膳的事情道出,萧玦笑看了她一眼道:“定然没吃饱吧?”
和天子单独用膳,哪里敢认真吃,况且明帝又不怎么动筷子,苏苏更不敢大快朵颐,虽坐了许久,但也没吃几口,自然没吃饱,她笑着点头,萧玦牵着她的手道:“走,回家吃饭。”
结果却没有回府接着用膳,将近年底,长安城极是热闹,夜市人流攒动、熙来攘往。苏苏在车内闻到食物香气,便按耐不住揭窗帘去看,夫妻二人一同下了车,穿梭在长安夜市里,手挽着手,寻找可口小吃。
胡饼、粉羹、春卷、皂儿糕、炒银杏、梅花包子、笋蕨馄饨……一样样一点点吃下来,夜色渐深,远处有烟火升起,簇簇绽放在夜幕之上,流光溢彩。
苏苏与萧玦并肩在长安街头,抬首仰望着绚烂的烟火,琉璃玉彩落在二人的眸中,彼此眼中,俱盛满璀璨光辉,苏苏轻道:“若有个孩子就好了,我们一人牵着她/他的一只小手,带她/他出来,游夜市,看烟火。”
萧玦道:“会有的”,将风帽为苏苏温柔戴好,轻抵着她的额头,深情低道,“我们有一生相守,不急。”
今年除夕家宴,自无太子及端、康二王出席,诸皇室成员,皆恭谨小心,本该热闹的宴会,如凝冰雪,人人谨言慎行,唯恐招致了圣上的怒火。
云韶府歌舞伎,如往年一般,在席中敬献礼乐,歌颂圣上英明,盛世太平,舞袂翩翩,缭乱了众人的视线,萧玦排行最末,携苏苏坐在宴席最外侧,离父皇最远,想来加之云韶府舞伎遮蔽视线,父皇更不会看向这里,所以便无几位靠前的兄长那般战战兢兢,亲为苏苏布菜,知她爱食鲜笋,亲将一道竹蒿笋卤肉里的鲜笋挑出,一筷筷夹到苏苏面前碟中。
苏苏一边细嚼着鲜笋,一边望着那碟中堆得如小山般,忙拦道:“好啦,不要挑了,吃多了也腻啊。”
萧玦闻言,微凑近含笑问:“那你天天看我,腻不腻?”
苏苏嗔看了他一眼,星眸流转不说话,萧玦见她唇际沾了一点酱汁,拿起帕子为她擦,刚擦干净呢,就听上首父皇忽地砸了手中御盏,众人噤若寒蝉,彩袖翩跹的云韶府舞伎,更是纷纷停了舞步,跪了下来。
自废太子逼宫事件后,圣上常有些无名火,众人不知这次又是为何,只能恭谨垂首,胆战心惊地等待圣训。
御座沉寂半晌,只听圣上的声音冷冷道:“年年都是这些死板礼乐,能不能有些新意?!”
云韶府主事秦清漪连忙伏首请罪,“是奴婢无能,请陛下治罪。”
圣上沉默须臾,却也未治她的罪,只一拂袖,起驾离开。
众人跪送御驾,再看地上那摔得狼藉的御杯碎片,无声地交递着眼色,陆续离开长秋殿。
萧玦挽着苏苏走在人后,轻问:“吓着你没有?”
苏苏还是第一次见明帝发火,尽管并未治秦主事的罪,但那样凛然地压倒世间一切的天威,还是让她微有心惊,低道:“一点点。”
萧玦握紧了她的手,“在是我们的父亲前,父皇,他先是一名天子,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苏苏轻轻“嗯”了一声,又道:“可我们不想要那个孤寒高位,无需时时伴君,雨露我们从不争抢,雷霆自也离我们远远的,是不是?”
萧玦轻笑,“是,那样冰冷孤独的位置,我们不要,”又挨着苏苏低问,“我们要什么?”
苏苏羞推了他一把,萧玦笑着搂着她肩道:“走吧,去九玄塔。”
满城的璀璨烟火中,一岁又除,开年后不久,有旨意到怀王府,令怀王妃襄助云韶府,操持礼乐。
于是苏苏几乎日日要往云韶府去,也因为要询问父皇喜好、将新排的舞乐谱呈给父皇,而需往承乾宫面圣。
但无论如何修改,明帝总是对乐舞不满意,于是苏苏只能携新修的舞乐谱,一次次地往承乾宫去,暮春三月的时候,苏苏将又一版礼乐谱,呈给明帝时,明帝只随意翻看了几下,便搁下了,道:“陪朕下盘棋吧。”
苏苏遵命在棋坪另一端坐了,执了白子,明帝棋艺高超,她每走一步,都需细细思量,常拈着棋子,专注地望着棋盘,凝思不语。
明帝摩挲着指间的黑子,见如线春光透过糊窗的皎月纱,柔柔地落在对面女子身上,如笼着一重微光。微光中,她素手执子,皓腕凝霜,肌肤几与玉质同色,墨睫如羽,因主人凝思不动,于眼下垂覆蝶翼般的青色阴影,鬓边的细碎金色流苏,于微风中轻轻曳着,极轻细的沙沙声,如春夜细雨,温柔洒落在人的心田上。一时似想到了什么破局妙招,她微一倾身,拈子于坪,于是那典雅的古仕女画,便活了起来,灵动肆意,眸光星亮,那沉静不动的羽睫,随之微微一颤,如蝶翼轻飞,落到了人的心尖上。
因似对这一子极为自信,她一时也忘了规矩身份,微有得意地一扬脸,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俏,金色的阳光揉碎在她的眸波里,如三月桃花水,潋滟流光。
明帝想,她与玦儿在一起时,应就是这般,灵动不羁,顾盼生辉。指尖的墨色棋子,滞涩了起来,她那一子虽妙,但想要翻局,仍有可能,可是……他却想多看看她的笑,她一笑,神光离合,诸芳齐绽,仿佛能冲破所有的阴霾。
明帝慢慢将棋子落到一必败处,果见她粲然一笑,眉眼弯弯。她一笑,他的心也轻快起来,那些沉重的心事,都能暂被放下,幽漆的内心,像被照进了一缕阳光,驱散了古老的尘埃。
但很快,她似意识到此举失仪,慢慢敛尽了笑意,于是那阳光悄然淡去,他的内心复又苍朽落灰,冰冷孤独。
明帝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撇着浮沫问:“怀王妃赢了,想要什么赏赐?”
苏苏摇了摇头,明帝却坚持道:“你说,朕必赏你。”
圣上这话说来语意平淡,可久侍帝侧的曹方,却听出来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他悄抬眸看去,见圣上沉静地望着怀王妃,而怀王妃微蹙着眉,凝神细想了会儿,将那舞乐谱,重又呈给圣上道:“这舞乐谱自开年至今,来回改了已有十数遭,却总不能令父皇满意,儿媳无才,实不知错在何处,还请父皇明示。”
明帝撇茶的手顿住,“……不是你的错,是朕…………”
苏苏诧异抬头,明帝却又不继续说下去了,只慢慢将盏中茶饮完,轻道:“再下一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