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不由驻住了脚步, 她这般在流动的人群中格格不入, 那白衣公子也很快看了过来,隔着夜灯人潮, 朝她微微颔首,喧嚷嘈杂的人声,便像潮水退去声远,如有一线清风拂过,吹散暑夜闷意,海风碧云远, 夜渚月明生。
见着一个“医”字, 她便放不下心, 太医院随行御驾,官员抱恙, 亦可寻诊, 为何要来安阳城中医馆…………苏苏穿过人群,趋近前去,公子见状迎前几步, 欲躬身执礼,为她以扇挽住, 轻道:“不必如此。”
又问:“行宫自有医署, 为何来此?”
谢允之神色平静道:“傍晚出来闲走,忽觉有些头晕,顺路至医馆问医,大夫道是受了些暑气, 便留在医馆喝了剂凉药,歇息了大半个时辰。”
苏苏看了他一眼,也未再说什么,只道:“陪我走一会儿吧。”
随侍的长生,闻言眼皮微挑,联想巫蛊案后流言如沸,不明她此举何意,但见一袭玉白素袍的谢大人,微一低首,轻道:“是。”
行走在如潮人群边缘,苏苏见侧前方有卖香缨的摊子,笑道:“安阳香囊,是闻名天下的,烦请谢大人,帮我买几个来。”
谢允之应下,侍砚欲提身随行,却被苏苏含笑打断,“你知道什么”,又吩咐阿碧,“你去跟着捡选,挑我素日中意的颜色。”
阿碧答应着去了,苏苏驻足原地,摇着扇子望着谢允之白衣如月,清徐穿过人群,口中轻道:“说实话。”
长生见那跟随谢大人的仆从,双腿一屈,像是要跪,终碍在外面,忍住了低道:“奴婢听不懂娘娘何意。”
苏苏道:“当年你在怀王府求我,如今,便不说了么?”
侍砚垂首道:“正因当年怀王府一求,生出慧觉寺之乱,奴婢懊悔,不敢再背着主子,胡乱说话。”
苏苏执扇的手一顿,“你们…………都听见了么?”
“是……”侍砚轻声道,“隔得本就不远,闻声而去,在墙后,都望得清楚听得清楚”,他愈发垂下头去,“奴婢鲁莽行事,累了娘娘,心中深悔。”
苏苏抚着扇柄凹节处,想到燕州边塞的那个人,淡道:“他又没有提剑来杀我打我,也并没有将我怎么样。”
侍砚仍是垂头,“此后公子下了死令,无公子允准,奴婢再不敢私道半字。”
“…………好罢”,苏苏沉默地望着谢允之携香包归来,捡了个盛香草的在手,轻嗅了嗅,道:“果然名不虚传。”
她将香囊交予阿碧保管,对谢允之道:“听闻浔江边上有文会盛事,谢大人可愿陪我去看看热闹?”
谢允之道:“自然。”
管家文会设在浔江江畔望江楼,通往高楼的道路上,早设有双排绵延明灯,内含浅显灯谜,答出方可入内,将一众不通笔墨、纯看热闹的白丁,拦在了楼外。
人虽被拦在外头,但热闹还是想看的,无事的安阳民众,等候在楼外求个结果,有眼力见儿的茶摊果摊,也都聚了过来,于是望江楼畔,人流熙攘,坐摊不绝,笑语连天,正猜度赌押,谁能拔得头魁时,忽见明灯长道中,一男一女,在侍仆护卫下,并肩而来,灯月辉映下,神仙之姿,宛若一对璧人,俱不由屏住了声息。
楼外管家家仆,也是惊住,老爷虽打了个文会的幌子,未明说这是招婿,但全安阳城人,心里都如明镜似的,这位姑娘来此………
他还在揣思着,见那女子微一移扇,半露雪般容颜,轻声一笑,“我不能入吗?”舌头便不由转了个弯儿,“请…………”
楼内早已是济济一堂,长生、侍砚与阿碧,围护着二人,避着视线贴着墙根儿,慢慢走到角落处坐了,小二捧了茶水上来,苏苏还未用晚饭,问谢允之可有,谢允之摇头,于是她又点要了许多茶点坚果,令阿碧等都坐了食用,一桌人隐在角落里,看那管家请来的大儒不断出题,一众士子争相作答。
但答着答着,招婿文会的性质,渐渐起了变化,士子们分为了世家与寒族两派,针锋相对,憋着劲儿地一较高下,却不为佳人。
世家子弟们,并不是真想结下商贾之家的亲事,只因是文会,故而来此凑个热闹,言中讥讽寒族子弟,穷酸卑骨,来此攀图富贵;而寒族子弟们,也早对世家子弟不满,因为大周律,世家子弟可免去童试,直接进入乡试,哪怕一世家子弟大字不识,也可直接走进乡试考场,寒窗苦读的普通民众,早有怨言。
双方针尖对麦芒,文会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苏苏想着当年谢允之也是直接进了乡试,手里剥着坚果,不自觉如从前在空雪斋中时,将剥好的松子,放向谢允之身前碟中,手将落下,才想起此时情境,回过神来,手腕转了个弯儿,默默将松子塞入口中,无声嚼着。
那厢,试题已出至最后一道,大儒以忠君报国为旨,请在座士子赋诗一首。苏苏突然好奇谢允之当年考题,不禁相问,谢允之便一一答了,苏苏耳中听着,想起翠微宫清漪池边,谢允之曾道他因想“有所为”而科举入仕,又想起慧觉寺禅房中,谢允之那一句轻轻的“我只怕我来不及”,口中香甜的松子,都因心绪渐深,渐觉不出味儿来…………
当年她深恨明帝欺辱,深恨萧玦毁她离京机会,深恨自己无能,日夜惶惧将要重蹈前世覆辙,只觉风霜刀剑严相逼,满腹怨愤无法说,境地险恶无人可助,一人于天地间茕茕独行、如履薄冰时,乍闻一句“我只怕我来不及”,心中之震颤感动,至今仍记忆犹新。
她与他有高山流水、知己之情,士为知己者死,她感念他如此,却也不能让他如此,当年她告知他一切都已来不及,劝他珍重自身,他听了,后来,她无需多说,他也终于知道了,什么事,已经来不及,什么事,即使令他位列三公,也无能为力…………
四五年相识的时光,便这样在指间逝了,如今的谢允之,已不再是空雪斋中淡漠人世的少年,他沉静入世,尽心朝堂,匡扶社稷,在朝堂站得越来越稳,也越陷越深…………
但她,是欠了他的……
他本是世外之人,是她当年为摆脱萧玦,借力于他,闹出许多传言,以至如今都澄不干净……听闻巫蛊案中,她离开万寿楼,谢允之去争查案之权,刑部尚书蒋宪,当场揭出他与她几至婚配之事,而后谢允之办案,她自巫蛊案中全身而退,那些事,便在愈发热烈的流言之中,更加辩不分明…………
流言的炽烈,或有东宫背后热推的缘故,但世人如何传,如何看,其实也无什么,天下之权集一人之身,要紧的是,明帝如何想。
明帝如何想呢,她摸不清楚,他似疑她与萧玦,仍不清不楚,而断定她与谢允之,泾渭分明,这其实是对的,她对萧玦,确实曾有男女之情,待谢允之,也只有知己之意,只是,明帝如今虽然想得分明,但天长日久下来,不知会不会在流言推动下,再生出什么疑心来。
若生了疑心,她与谢允之这一“宸妃党”,一同损折,如此,便称了恨她之人的心了。
苏苏知道,随驾侍卫,或正在寻她的路上,她应尽早与谢允之分开,各走各路,但,与其处处避着此事,看着疑心隐而不发,日后渐渐深重,难以根除,是否要先行一步险棋,以光明坦荡,彻底自证清白……如此做,应会触怒明帝,气头之上,她应会失了圣心,但这般,是否恰好能令东宫与如妃松懈,也能让在巫蛊案后,成为东宫眼中钉的谢允之,亦失圣心,暂避锋芒…………
苏苏这般想着时,哐当一声锣响,震散了她的思绪,原是寒族子弟先行作了诗,抢先击锣。
古人曾以“香草美人”自比,咏忠君爱国之情,这位士子便借了这一典故,用于诗中,谁知刚念出声,便有世家公子大笑出声,打断了那寒族士子文弱的声音。
那世家公子,姓杨名峤,似是青州某位大官之子,说话行事,毫不忌讳在场之人,“大周朝为世家拥立开国,朝堂正三品往上都是世家之人,算来算去,陛下亲近之人里,也只有宸妃娘娘是本朝寒族出身,兄台以‘香草美人’自居,真是十分之得宜啊。”
那寒族士子的面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偏那杨峤仍在笑道:“只是我等世家辅佐君王,是凭满门忠义、真才实干,兄台以‘香草美人’自居,是要学宸妃娘娘,谄侍君上、狐媚惑主吗?”
世人无法接受明君行此乱/伦不轨之事,于是便有一种说法甚嚣尘上,道是她为向上爬,抛弃怀王,勾引魅惑天子,将脏水,全然泼到她身上来。杨峤此言一出,一众世家子弟全都笑了起来,其声之响,几要将望江楼顶,掀了开去。
苏苏见一旁阿碧于满堂哄笑声,气得暗暗绞紧了帕子,轻笑一声,眸光漫过谢允之,微呷了一口茶道:“无妨,我不恼的。”
谢允之亦饮了一口茶,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