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三年初, 长平侯世子慕容离大婚, 满京权贵赴宴道贺。当新人正行交拜之礼、满堂喧贺时,宫中忽有人至, 原是曹大总管亲临,携天子贺礼而来。
长平侯府地位特殊,主宾都不十分意外,从容相迎。慕容离携新妇于堂中跪下,叩谢陛下隆恩,曹方却笑道:“这份贺礼, 并非陛下一人择选, 世子与世子妃, 还应感谢未来的娘娘。”
慕容离须臾间已明白曹方话中意思,眉宇笑意更深, 叩谢道:“臣慕容离谢娘娘关怀。”
销金团扇后的虞姝姬, 持扇的手微一紧,亦再叩首谢恩。
曹方道贺离去,满堂宾客的私议声, 如绵绵春雨淅沥响起,并将目光, 不时瞟向世子妃及她的娘家人。
方才那一句“娘娘”, 堂中众人皆听得清楚,前怀王妃虞苏苏为陛下夺侍一事,在京中热议不止,但众人皆以为此等不轨之事, 陛下绝不会直接宣诸人前,而那虞苏苏,也只能无名无份地侍奉在陛下身边,在史书上留不下一字半句,却未料到,听曹总管话中意,陛下竟要光明正大地封她做娘娘…………
人人心中惊骇,虞家人心情更是复杂,苏苏自那日走后,再未回来过,也未有一丝音讯传回,虞元礼每每想起小妹的孤执性子,想起当日她曾掌掴怀王、持刃毁容,都担心她会因言行不当触怒圣上,无声无息地死在宫里,可眼下听曹总管意思,小妹似仍得圣心,并,争得了名分…………
如此“顺命”,于她,于虞家,都是好事…………虞元礼暗暗思量,虞氏虽世代书香,但到底寒族出身,比不得世家,父亲兢兢业业多年,也只得囿于五品京官,旁支更是官阶寻常,在世家权贵遍地的大周长安城,本来根本入不得流,但这一切,都因小妹而改变了…………
自小妹为怀王妃始,虞家便得以节节攀升,媛姬妹妹寻了个好人家,姝姬妹妹的婚事,更是惊人。本来,虞元礼以为,虞家荣光已至巅峰,却未想到,小妹竟会被陛下看上,如今,还要做娘娘…………
伴君如伴虎,虞家满门荣辱,似皆系于小妹一人之身…………深思的虞元礼,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小妹夜奔空雪斋时,他苦劝小妹不能抗旨,小妹在同意回府之时,抬首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泠如冷月,如看横死之人……
满堂红绸高悬,喜气洋洋,虞元礼却莫名地打了个寒噤,正暗抚手臂时,一只手也搭上了他的肩膀,是疯疯癫癫的长平侯,一双混浊的眼,直愣愣地望着他,并取出一颗颜色怪异的丹药道:“年轻人,吃了这丹就不冷了。”
若真吃了,怕是此生都觉不出冷了…………虞元礼正要含笑推辞时,一双雪白的手,已挽住了长平侯,虞元礼抬首看去,是清河郡主慕容枫,凝眉挽拉着她的父亲,默然坐到一边,明明是她自家的喜事,却神色平静得很,在一众欢笑的宾客中,倒显得她与她父亲,如局外人一般。
渐夜深,宾客散尽,嬷嬷侍鬟尽皆退下,大红洞房,唯余新婚夫妇二人,虞姝姬抿一口合卺酒,朝对面人笑道:“郡主好似不喜欢我这新嫂。”
“不必在意”,慕容离道,“她并非针对你。”
而是在针对“世子妃”么…………虞姝姬含笑饮尽杯中酒,“世子与郡主兄妹情深,我既为世子妃,日后定也视郡主为亲妹一般。”
慕容离眼望着虞姝姬,嗤地一笑,“可不敢,做你妹妹,可是要被拐到明月坊去见野男人的…………”
虞姝姬也不羞恼,只笑道:“郡主与我小妹苏苏不同,以她之心智性情,岂会轻易被我诓骗至明月坊?!”
慕容离闻言大笑出声,“姝姬,你太看轻你的苏苏妹妹了”,笑声渐止之时,一双眸子又幽然起来,浮光飞掠如有星子游动,唇际噙起散漫的笑意,“哦不,如今,也是我慕容离的妹妹了。”
自除夕夜自九玄塔归来后,王爷一直有些咳嗽,早晚饮药,直至近日,方才好的差不多了。花朝这日早上,云绮容将最后一碗药端至萧玦跟前,见他端起一饮而尽,眉也不皱,不由想起从前离京时,王爷一次病得厉害,需日日饮药,那药味道怪得很,又苦又酸,单闻着,都有些令人作呕。
在监察吏治时,令州府官员如履薄冰的王爷,在面对那药时,也似孩子皱了眉,有几次还想哄着姐姐喂他喝,佩云姑姑是最心疼王爷的,立将药碗塞到姐姐手中,劝姐姐亲喂王爷,但姐姐却搁了药碗道:“不喝便罢了,若不幸病势愈沉,客死他乡,我与绮容正好得了自由,各寻良人去。”立激得王爷抄起那碗怪药,仰首灌下。
思及往事,云绮容不禁露出笑意,但只一会儿,那笑意就凝在了唇角,她瞧了眼铜壶滴漏,望向正把玩美玉的王爷,道:“殿下,该入宫赴宴了。”
王爷“唔”了一声,轻道:“去岁大雪日前,我与你说的那些话,如今依然奏效…………”
云绮容却轻笑着摇了摇头,“莫说是体面和离,如今便是殿下要赶我走,我也不能走了。姐姐走后,绮容才渐渐明白陛下当初那道侧妃圣旨的用意所在,绮容如今,是奉旨为殿下正妃,如若离了殿下,形如抗旨,绮容不敢,违逆天恩。”
“…………罢了”,王爷将那青龙玉佩收进匣中,“随你。”
花朝宫宴,君臣同欢,云绮容随王爷步入琼芳苑时,见长平侯世子也已到了,左手边清河郡主,她自是认识的,右手边一位眼生的红衣美人,容色兼秀雅娇艳,耳畔垂系明珠,愈发衬得姿容光彩照人,想来就是新婚的世子妃。
云绮容早听说长平侯世子妃是苏苏姐姐的堂姐,遂不由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世子妃也看了过来,于是双方只得见礼。
因着长平侯世子新婚,王爷道了声“恭喜”,那慕容离却摇着折扇,目光悠悠在她身上转了一遭,含笑对王爷道:“同喜。”
云绮容面色一僵,王爷却是寻常,只神色平静地寒暄几句后,携她在坐席前站了,不多时,内侍传报,“皇上驾到!”云绮容遂与众人,一同叩拜,迎接圣驾。
先是提香宫女在眼前掠过,云绮容本未留心,但当玄朱帝袍身旁,一抹雪意,如漾柔波,一闪而逝时,云绮容心中一凛,及待陛下吩咐起身,随众人抬首望去,果见御座之旁,闲闲倚坐着的,正是许久未见的姐姐。
阖苑死寂,众人于惊愕中无声入席,春光晴好,春花烂漫,但已无人有心赏花、有心用宴,云绮容悄看王爷神色的瞬间,忽有一老臣越席跪下,颤声道:“陛下…………”
上首圣上却笑截了他的话道:“周濂,你是翰林院大学士,满朝文武,数你学识最为渊博,朕之新妃封号迟迟未定,你不若此刻就拟几个来听听。”
老臣周濂几是痛心疾首,沉声叩首道:“陛下,老臣便是死,也拟不出这封号来。”
圣上面色微凝,又指了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等人出来,但众臣工,皆如周濂一般,叩首于地,不肯去拟那封号,片刻功夫,琼芳苑中庭,就已跪满了大臣,圣上凝面望着伏首跪地的大臣,冷笑道:“枉朕以为尽将天下英才收入囊中,如今,却连几个字都拟不出来?!”
周濂为当世儒学大师,平生最重礼法道义,先前流言漫天时,他便忧急如焚,但陛下未出面证实,他也无法劝谏,今时今日,眼见陛下竟真如流言所说,夺了儿媳在侧,并要封为妃嫔,他再也按耐不住,便是拼了性命,也不能让陛下行此不轨之事,不能令一代明君,沾上这样的污点,遂抱着死志,重重一叩首,豁出性命道:“陛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天子为天下表率,更应如是!!”
他见陛下沉声不语,一咬牙,决意死谏,重重叩首于地,一声又一声,渐额破血流,仍不肯停止,坚执地以此种方式,求请大周天子,改变心意。
春光如线,但琼芳苑气氛却如凛冬,只听中庭那一声又一声,有如砸在阖苑人的心里,却还是打动不了圣上的决心。御座冷沉无声,而周濂的叩首声,已因流血失力,一声比一声,更为迟缓,就在阖苑死寂,众人惶恐战兢,气氛愈发冷凝如冰时,忽有一声轻笑,如蝶掠死水,打破了幽怖的气氛,使得死水微漾起涟漪,圈圈散去。
是姐姐…………
云绮容随众人悄然抬眸望去,老臣周濂,也因这一声轻笑,怔怔停止了叩首的动作,仰首看去,就连面色冷凝的圣上,亦侧首,看向了姐姐。
姐姐却并未看着谁,只唇际衔着一抹清淡的笑意,一抬手,自阿碧手中接过一只雪足墨猫,抱在怀中闲闲轻抚,仿佛此刻引得君臣对峙、血溅中庭的主角并不是她,她只是一个无聊看戏的局外人而已。
片刻的寂静后,圣上一挥手,命侍从呈上笔墨,负手吩咐,“拟旨,虞氏苏苏,柔嘉徽令,婉懿钟粹,于永安二十三年花朝日封妃,赐号……”
圣上略一沉吟,阖苑也跟着呼吸为之一寂,只听圣上缓声而坚决道:“宸。”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脸皮是真特么厚,作者写的时候都忍不住吐槽233
另,看了评论,其实历史上李隆基杨玉环相差三十多岁,这篇文年龄差设定,其实已经考虑承受力,弱化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