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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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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寂的禅房内, 谢允之正倚坐榻上, 轻咳着翻看文书时,忽听外间木门轻轻一响, 起初以为是侍砚归来,也未抬头,后见一袭雪色涟裳缓缓步至自己面前,却也并不十分惊讶,只慢慢垂落手臂,静道:“你来了。”

他轻咳着要起身下榻, 却为一双微热的手按住, 苏苏边将那滑落的绸被重为谢允之盖好, 边在榻边缓缓坐下,定定凝视着眼前人。

上次相见, 还是在避暑行宫, 清漪池碧叶红莲之前,少年风姿秀逸,直教满池莲花都失了颜色, 可不过短短数月,怎就清悴苍白至此…………想起空雪斋那纤尘不染的小公子, 和那些无忧无虑的悠闲日子, 苏苏心中蓦地一酸,哑声道:“怎么清瘦了这么多…………”

谢允之却也静静望着她道:“你也瘦了。”

蜷窝于被窝凹处的狸奴轻轻“喵”了一声,苏苏无声抚了它片刻,轻问侍砚:“公子今日的药可喝了?”

侍砚道:“正在院里煎着, 应快好了,小人这就去瞧瞧。”

因谢允之身份贵重,慧觉寺单清了一处禅院予他居住休养,又因谢允之喜好清静,尽管谢府上下俱不放心,仍是只带了侍砚随侍,一应煮药日常皆经侍砚之手。

侍砚出去不久,阿碧便尊苏苏之命,也打帘出去帮忙了,苏苏轻抚着狸奴的同时,见谢允之手中仍持有文书,轻叹一声,自他手中抽出道:“都病了,还这么拼做甚…………”

谢允之静默须臾,道:“我只怕我来不及。”

简单七个字,落在苏苏耳中,却不乏深意,她怔怔望着眼前人,见他亦望着她道:“我问了你数次,你却始终不肯相告,你在为何恐惧烦忧,无非是因我现今之能,无法帮你…………”

苏苏不知谢允之心中竟藏着这样的心思,不知他拖着病体拼命为官竟是为此,震惊的同时,她心里愈发如乱麻纠葛,慢慢收了手,敛目沉声道:“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你好好养病就是……不必急着在官场拼搏…………”

“而且……”她缓缓抬起头道,“就算你位至三公,也帮不了我,所以……所以不必为我如此…………没必要,也不值得…………”

在面对折辱她的明帝时,苏苏没有落泪,在面对强娶她的萧玦时,苏苏亦没有流泪,可是今日,此时此刻,在面对眼前十五岁的少年时,苏苏不知为何,那连月来强抑的恐慌、委屈、愤怒、绝望等种种情绪,却止不住地溢了上来,漫至眼角,化作晶莹泪意,在羽睫微一瞬后,如断线珍珠,簌簌滑落因病苍白的颊侧。

谢允之从未见苏苏落泪过,即便是当初她夜奔空雪斋,眼中似有泪意滢滢,但也终究忍了下去,不肯示弱于人前…………

究竟……究竟是怎样可怖的事情,能逼得她落下泪来……又是怎样棘手的事情,会让他即使位列三公,也无法帮到她分毫…………

“……苏苏……”谢允之缓缓抬起手,想要为她拭泪,却又不敢唐突,这时,侍砚端着药打帘,进来才发现房中气氛似是不大对,他正欲退出时,却见怀王妃微垂首,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伸手看来,“把药给我吧。”

苏苏接了滚烫的药碗在手,一勺勺地低首舀吹,直至整碗药都变得温热,方放至谢允之手中,“快趁热喝了。”见谢允之捧着药碗不动,只怔怔地望着她,遂含笑道:“难道还怕苦不成?”

她记得,阿碧平日喜爱在她的香囊里,放着香津丹之类的小甜糖供她闲时食用,解下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几颗,遂拈了一枚送至谢允之唇前,“抿着它喝药吧,这样也许就没那么苦了。”

谢允之眼睛望着苏苏许久,慢慢低首,衔住了那枚香津丹,捧着那碗浓黑的苦药,渐渐喝了个干净,放下空碗。

苏苏见谢允之唇边留有黝黑药汁,下意识拿了方才拭泪帕子的干净处,去给他擦,甫一接触,两人俱是一怔,苏苏微垂眼睫,慢慢将那药渍轻拭干净时,温凉的阳光,也透过竹窗缝隙,洒入了幽暗的室内。

今日自晨起便阴沉多云,此时竟放晴了,苏苏劝道:“别总闷在房里,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好吗?”

谢允之“嗯”了一声,欲起身下榻,但见苏苏在侧,正动作滞住时,苏苏已径将衣架上那件若竹色的外袍拿下,边整开边道:“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我和你说,我上有两个姐姐,却无一个弟妹,又说,我大你两岁,哄你叫我一声姐姐…………允之,今生,能与你这般早结缘相识,是我今生唯一的幸事,与你共度的那段时光,也是我今生,最悠惬快乐的日子…………可是,若你因为我,折损了自己的身体,这幸事,也会变成又一桩不幸,那些快活的日子,也会变成沉重的回忆…………”

苏苏缓步至榻边,将外袍罩在谢允之肩头,“所以允之,请你务必顾惜自己,不要因我而慢待自己,你若有事,做姐姐的也不会好过,明白吗?”

禅院之中,只一处石桌,一方古井,和一株不知年岁几何的古银杏树。

金黄的落叶铺满了整个院落,狸奴快活地在金色中打滚儿扑叶,连尾巴尖儿上都沾了一片小扇子般的银杏落叶,温煦的阳光,透过重重银杏枝桠,洒落在树下二人身上。

苏苏取了谢允之的竹笛,试续新曲,二人时而商谈,时而吹奏,随着时光无声和缓流淌,终慢慢敲定了终稿,拈笔写下。

苏苏细观着纸上乐章道:“此曲琴笛相和,应是最妙。”

侍砚见怀王妃来了这么久,公子一道文书也没看,尽在休息,心中欢喜,想让王妃多陪陪公子,遂道:“公子,奴婢记得了空大师那里有一把古琴,不若去借了来,请怀王妃抚上一曲。”

谢允之一颔首,侍砚含笑去了,“公子稍待,王妃稍待。”

慧觉寺外,谢意之刚扶着母亲下马车,便觉头皮发麻,前方那眉宇寒凝、正在入寺的清俊男子,不是怀王殿下,还能有谁?!

谢意之匆匆扫看了眼寺外车马,见有两辆悬有怀王府灯笼,心中更是一沉。允之不肯带家厨入寺,平日饮食总是随寺中斋饭,母亲怎放心得下,遂常命府里厨子做了调养药膳亲自送来,今日也是如此,怎能想到一出马车,就遇上这等情形!

谢夫人生为丞相之妻,也是历过风浪之人,只一眼已大抵猜到怀王为何来慧觉寺,手不禁微颤起来,谢意之忙道:“母亲莫急,允之是知分寸的人。”

他口上这样宽慰母亲,心中却也无底,他这弟弟,在有关怀王妃之事上,能做出什么来,根本难以用常理预料………………

而慧觉寺内,侍砚离了禅院,正往了空大师禅房去,却在高处望见,怀王正往这边来,唬得忙一路疾跑回院,气喘吁吁道:“公子,王妃,怀王殿下快到了!”

苏苏本正与谢允之笑语,闻听此言,唇际笑意慢慢凝住,她扶着桌沿起身,对谢允之道:“我要走了,你保重身体,万不可再这样折损自己,好吗?”

在听得谢允之轻轻“嗯”了一声后,苏苏扶了阿碧的手,离了禅院,向外走去没多久,在经过一大门半开的禅房时,斜地里忽然伸出一手,将她拉了进去,阿碧大惊失色,忙跟入内,就一见美貌窈窕的女子在后阖上了房门,而佛像之前,小姐已抽回了衣袖,冷漠地望着那长平侯世子。

慕容离噙笑凑近苏苏的眉眼,“哟,王妃的眼睛怎么有些红,是被风沙迷了,还是……”唇际笑意更深,悠悠道,“哭过了?”

苏苏不置一语,直接冷面转身,就欲往门处走,偏又为慕容离挽住衣袖,道:“怀王殿下将至,王妃何不在此处避避,待怀王离开后,再由我小妹送王妃回府?至于说辞,我也已想好,就道怀王妃来此上香,偶遇清河郡主,相谈甚欢,清河郡主邀怀王妃去附近的长平侯府京郊别墅小坐,怀王妃欣然从之”,说着一双潋滟细长眉眼,离苏苏更近,“放心,我这个做哥哥的开口,小枫定会应承下这套说辞,并亲送王妃回府,此事,将会瞒得天衣无缝。”

苏苏淡淡望着慕容离道:“何必如此麻烦,与其欠世子人情,倒不如让萧玦将我一剑杀了。”

她转身欲走,慕容离却不肯放开拽她衣袖的手,不由回首恼道:“此事与世子何干?!”

慕容离却依着衣袖暗香迫近道:“当然与我有关,若当初王妃没有执意拒绝我的鸳盟之请,若虞三小姐成了世子妃,心胸宽广如我,定不会阻你与旧情人相会,更不会做出这等追奸之事。”

在旁阿碧听得一惊,眉娘亦是纤眉微颤,苏苏却硬捋下了慕容离的手,揽着衣袖道:“我与世子从无瓜葛,今后也不想有瓜葛。”

她径向门处走去,阿碧连忙跟上开门,然主仆二人出门走了没几步,就见神色冷沉的怀王迎面而来。

阿碧紧张地于衣袖中攥紧了拳头,若是……若是待会儿怀王殿下要对小姐不利,她就挡在小姐面前…………

眼看着怀王殿下越走越近,阿碧也越来越紧张时,却见那眉宇凝沉之人,解开了身上的墨锦披风,就往小姐肩头拢,口中轻道:“你病还未痊愈,不该来这深山中受寒。”

小姐却挡住怀王殿下欲系带的手,淡道:“怎么,佩云姑姑没提醒殿下带把剑来吗?”

怀王殿下系带的手如石僵住,而小姐眸光如薄冷的刀锋,割向怀王殿下,“你干脆杀了我”,略一顿又道,“我无法自戗,你若肯给我一个了断,我将于黄泉之下,日日夜夜感念殿下恩情。”

怀王殿下的手轻轻颤抖起来,可终还是微敛了眸光道:“我近日在求父皇离京赴任一事,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离开长安…………”

小姐一听怀王殿下的话就冷笑出声,“求父皇离京赴任”,她轻嘲似的重复了这一句,眸中渐积风暴,“我本该在祖母六十大寿后的第二日,就离开京城,回到洛水,彻底斩断过往,开始新生,就连一切车马行李都已备好,只待第二日来临。是你,是你萧玦,在寿宴之上,一句句轻飘飘的‘已请父皇赐婚’,就断了我的离京之路,就毁了我所期待的今生,就将我拖入了无法摆脱的漩涡,让我受尽百般折辱…………”

随着话音渐高,小姐的身子都轻轻颤抖起来,她微阖目片刻,才似平息了些许溢满心中的愤恨情绪,睁开美丽空洞的眼,声音平静道:“萧玦,我恨你。”

在小姐的长篇怨怼之言前,在听小姐道出“我恨你”三个字后,怀王殿下却仍只垂沉着眸子,去系那披风系带,小姐陡然用力将怀王推开,“我说我恨你,你听见没有?!!”

怀王殿下却只上前拢紧了小姐的披风,“秋冬之交,暮时更是寒凉,我们该回府了,你若再受凉发热,可怎生是好…………”

小姐短暂一静后,几近发狂般锤打着怀王殿下的胸膛,“我说我恨你!我说我恨你!!萧玦!!!”

怀王殿下却紧紧拢着发狂的小姐道:“回去之后,需先喝一碗姜汤驱寒,你不要怕难喝,我会备好你素日爱吃的蜜饯,待喝完后,你含上一枚,就一点姜味儿也没有了…………”

小姐本就病弱,在几番情绪激烈下,愈发无力虚脱,终被怀王殿下紧紧揽在怀中,打横抱起向寺外走去,阿碧忙提步跟上,而禅房窗内,平白看了一出戏的慕容离,悠悠道:“怀王殿下是个痴人,怀王妃,也是个痴人,只是,这两人的心,却没痴到一处。”

眉娘依在慕容离怀中,用指尖轻轻描摹着他的心处道:“那世子您的心,又痴在何处呢?”

慕容离捉住她的手,送至唇边轻吻了吻,“长安第一风流纨绔,自然要痴在长安风月第一伎身上了。”

眉娘抽出手,嫣然笑道:“奴家才不信,世子曾宣告世人无意娶妻,可方才又说曾求娶怀王妃,可见世子的话,当不得真。”

慕容离却又捉住眉娘的手,送至唇边一吻,眉眼纤长如狡黠的妖狐,“我的傻眉娘,你既知我的话当不得真,怎偏信了我真会娶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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