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殿死寂, 太皇太后自帘后出, 徐步下御阶,拿起那骨灰坛旁的半枚玉佩, 垂眸摩挲半晌,忽地轻轻笑了一声。
满朝文武疑心太皇太后悲伤过度到精神异常,彼此惊疑不定地悄交换着眼色,太皇太后在阖殿朝臣的目光中、在御座天子的注视下,紧握着玉佩,一步步地, 走出了金銮殿, 自此日后, 再未出现在人前。
她闭居万安宫,不见任何人, 包括当今圣上, 除在怀王葬礼那日,命人至怀王府传了一道懿旨,解除了怀王妃云绮容与怀王的婚姻关系, 收云绮容为义妹,改原怀王府为云府。
民间传言纷纷, 有道此乃太皇太后因深爱怀王之故, 不愿云氏女占怀王遗孀身份,故下此旨,有道太皇太后怜惜云氏女,不忍其年轻寡居, 故下此旨,流言种种,不一而足,而如沸流言的中心,万安宫终日静如死水,除偶一响起的猫叫鸟鸣外,不起半分波澜。
萧照已有月余未踏足万安宫,这夜听齐衡回话,说太皇太后风寒侵体后,仍纵情饮酒,致使病势愈沉、高烧不退,终是按耐不住,寅夜起驾往万安宫去。
虽然太皇太后吩咐下来不见任何人,但现下太皇太后已歇下,圣上御驾来此,下辇入殿,无人可拦,萧照步入寝殿,见阿碧正领着几名宫侍,照顾榻上昏睡的太皇太后,摆手令她们都退了下去,坐至榻边,拧干了浸在凉水中的帕子,慢慢擦拭着榻上人绯烫的面容。
苏苏昏沉的意识,在清凉的轻拭中,渐有几丝清明,她缓缓睁开双眸,眼前模糊的人影,在烛火轻曳中,慢慢变得清楚——十六岁的少年天子,眉目昳丽、肌/肤白皙,身量修长匀称如洛水新柳,紧窄的腰身束着玉带,团金帝袍绣有十二章纹,其上金龙璨璨,令人目眩。
苏苏不想见到这张脸,那织绣繁复的金龙,光华灿烂地几能刺伤她的眼,她阖上眸子,重又陷入混沌灼热的黑暗中,微微启口,吐出两个字:“出去。”
萧照如若未闻,将榻边煨着的汤药逼至碗中,持勺慢慢搅散了热气,舀起一勺微抿了抿边缘,试了下温度后,躬身将药勺送至苏苏唇边,“不烫了。”
苏苏直接伸手拂开,嘶哑的声音,从灼痛的喉咙咆吼而出,“滚出去!!”
暗褐色的药汁溅了萧照满怀,甚有几滴溅至面上,如雨水蜿蜒而下,他静看着苏苏因病灼红濡湿的双眸,慢以指腹,将面上药汁揩净,转身走至殿门处,在宫侍忍惊的目光中,平声吩咐再煎一碗药来,阖上殿门,一边往回走,一边将被药汁浸脏的外袍解扔在地上,再走至榻前,将手沉入凉水中,拧了帕子要帮苏苏拭面,却被她如刺的目光,逼停住手,僵在原地,攥着那方冷帕,半晌静道:“逝者已矣。”
呼吸间尽是灼热的气息,连说话都成了一件隐隐生疼的事情,“逝者已矣……”苏苏倦声道,“……你忘得了你的母亲吗?”
萧照眼望着榻枕下露出的一点殷红玉穗,沉默不语。
“……你曾问过我,为何那年先帝差点对我下了杀手,我告诉你”,苏苏平静道,“……因为你皇爷爷疑心我故意将那香粉赠予你母亲,疑心我根本不想生下与他的孩子,疑心我是花朝案的幕后主使,所谋划的一切,都是为了借他的手打压前朝,并将皇上你,夺至膝下……这疑心激得他差点痛下杀手,但后来,他又选择了将屠刀放下,或许是因为他不想相信,不想相信他的枕边人,是个‘杀母夺子’的可怕女人……”
她看向立在榻边的少年,语音讥冷,“……世人都说你皇爷爷一世英明,只在我身上做了错事,你说他在放过我这件事上,会不会也做错了呢?”
“……娘娘不必故意激怒朕”,苦涩的药气中,萧照眸光沉静地注视着她道,“……皇爷爷没有看走眼,那时的您,不会做下这样的事……”
“……那时……”苏苏轻笑一声,“既然你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你皇爷爷没有教过你,做事要斩草除根、干净利落吗?”
“……朕说过,永远爱您”,萧照松手掷下冷帕,漫看着它为水淹没,“……即使您有心杀朕……”
“……论杀,普天之下,谁比得上皇上,坐居朝堂,运筹天下,去构陷了那样一个精巧的陷阱……”苏苏嗓音沙哑,如被刀器磋磨过,字字衔着血泪,“……你知道他此生只有一处软肋,故意与我亲近,激怒他,一步步算计着,把他往那个陷阱里推。”
萧照乌澄的眸子瞬如寒潭定住,片刻后缓缓释开,如漆墨入水,晕染地处处暗沉,“如果九叔没有动夺权逼位的心思,便不会踏进去,如果他在燕州仍有迟疑之意,一切都还能回寰。”
“可他没有,九叔他,是铁了心地要杀朕了”,萧照目光幽邃地望着榻上的女子,“如果九叔回京,会是怎样你死我活的局面,您心里清楚,九叔死在战场,是忠臣良将,一世英名,如果活着回京,那就是乱臣贼子,当五马分尸。”
“……我倒是要替他谢谢皇上了”,苏苏轻轻笑道,“好圣孙,好魄力,好手段,先帝好眼光,选了皇上您这么一位继承人……”
“……娘娘您也同样选择了朕……”
“……是……是我瞎了眼”,苏苏自嘲轻笑到双睫微染泪意,“……百般呵护,苦心教养,养出了一条会咬人的狼崽子……”
“……如果朕败了,死在九叔手中……”萧照深深地望着苏苏道,“娘娘……会为朕流泪吗?”
“没有这样的如果”,苏苏冷笑,“他要是有你们祖孙一半心狠,就不会孤独地死在那冷冰冰的地方。”
“走”,她无比倦怠地背过身去,“我不想看见你。”
长久的沉寂后,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适才的一番话,已让病中的苏苏,耗尽心神力气,她伏在枕上,闭着眼睛,难受地喘息着,忽又听见有脚步声进来,正以来是阿碧回来时,却有一只指腹关节微砺的手,探上她的额头,低沉的嗓音隐有忧急之意,“……比方才更烫了……”
苏苏蓦地睁开双眼,对着那张脸的主人,眸光如刀。
萧照一手捧着新端进来的药,另一只手,在苏苏的逼视下慢慢收回,紧攥成拳,“……您必须喝药了,不然会病得越来越重……”
“我纵是病死了,又与你何干!!”
她咬牙侧过身去,正因激愤轻喘了没几下,忽被掰肩硬转过来,乌沉沉的人影随即压下,一口药硬被渡了过来,苏苏呛着吞下了那口药的同时,扬手一耳光狠狠甩了出去。
“畜牲!”苏苏剧烈喘息着,狠狠地瞪视着眼前那张脸,咬牙切齿的话语中,有着隐忍的痛心,“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爱和恨,都会轻易地改变一个人”,萧照压在她的身前,望着她眼底无尽的怒恨,轻声道,“比如,娘娘您最信任的谢允之,也会因求不得而心生怨恨,在九叔之死一事上,好好地出了一份力。”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意识到大过年的,这情节进展好像不太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