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僵站在凛夜寒风中, 怔看着朱窗人影相依, 萧照从后抱得愈来愈紧,抵靠在苏苏肩处, 微侧过头,从窗影来看,好似唇触在苏苏脸颊处,轻轻摩挲着,登时血气上涌,径将正要传报的长和推开, 在侍守在外宫侍的拦呼声中, 推门闯入殿中。
一入殿, 即嗅出酒气浓郁,一瞬间醺得人神思飘飘然, 萧玦醒神定睛看去, 见窗几处烧酒暖烫、杯盏横陈,苏苏手中拿着一支新折的紫心檀香梅,微垂着眼、双颊绯红, 像是醉得有些神思不清、将睡未睡,萧照正从后抱着她, 见他闯了进来, 一双醉眼看了过来,含混道:“九叔怎么来了?”
“正好”,萧照一手揽在苏苏腰处,一手执壶新倒了一杯酒道, “朕正与娘娘吃酒聊天,九叔一起……”
萧玦炙热的眼神,几能将那只揽腰的手给灼穿,“……陛下醉了……”他走上前道,“夜深了,陛下该回宫歇息了,臣送娘娘回万安宫……”
他伸手欲将苏苏搀离萧照身边,萧照却将那杯新倒的酒递了过来,顺势将他的手拂开道:“朕与九叔,也有些时日没纵情对饮了,今日除夕之夜,正好尽兴喝至天明,共迎新春……”
萧玦静望着身前醉酒的少年,将那杯酒接过,不轻不重地搁在几上,“太皇太后也醉了,该回万安宫安置了……”
“……醉了……”萧照低头看苏苏,身子靠得更近,唇几乎贴在苏苏鬓发处,“唔”了一声道,“……歇在未央宫吧,从前在未央宫,朕与娘娘,常同榻而眠……”
萧玦感觉额角青筋都要爆出来了,再看不下去,径上前将苏苏揽带起身,苏苏醉中站立不稳,软软伏在萧玦身前,整个人靠在他身上,萧照被萧玦微烈的动作,推得颤巍巍跌坐在窗榻处,一手摸上几上酒杯问:“九叔这是做什么?”
萧玦忍住心中火气,撂下一句“臣告退”后,打横抱起苏苏离开。
殿外长和望着怀王殿下抱着太皇太后出来,身影渐远后,轻声步入殿内,见圣上正倚窗饮酒,骨节分明的手衬着孔雀琉璃杯,灯光照耀下几近透明,另一只手拿着太皇太后遗落的那支梅花,看着看着,嗤地一笑,“九叔火气这样大,难为他之前忍看了十年……还是说,朕这皇帝当的,太过软弱可欺了……”
长和哪敢接话,垂手不语,见圣上看过来问:“赐给各公侯府的贺年礼,都送了吗?”连忙回道,“都送了,仍与往年一般,长平侯府是独一份的,并遵圣上的意思,添上了那把出云宝剑。”
萧照重又将目光落在深黄色的梅花上,酒香花香浮溢的暖殿中,另有一种幽香,丝丝缕缕,缠绕不绝,“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他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清冽的眸光投向窗外,如能破开沉沉夜色,嗓音亦如剑之锋利,无半分醉沉之意,掷地有声,“该是新的一年了。”
永宁五年的第一日,苏苏在雪衣娘的“大吉”“大吉”的轻唤声中醒来,她惺忪睁眼,见自己蜷在萧玦怀中,而萧玦正无声地凝看着她,一双眼红得像彻夜未眠似的,不由嗤地笑了一声,“夜里做贼去了吗?”
萧玦道:“发现你被一小贼偷走了,急急去寻了回来,看了一夜,生怕一闭眼,你再被人偷去。”
苏苏只当他在开玩笑,伸了个懒腰要起,又觉头有点疼,伸手揉了揉,萧玦见状问:“昨夜你与陛下怎么回事?喝了多少酒?”
苏苏回忆着道:“夜宴无趣,照儿同我说,芳梅林的紫心檀香梅像是开了,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踏雪寻梅,我正嫌夜宴憋闷,就一起去了,去芳梅林折梅花时,照儿同我忆起了不少往事,我们遂又一同回了未央宫,在秋千架上坐了坐,然后入殿取暖。照儿已许久没有同我这样回忆旧事、掏心窝子地说话了,我们兴致上来,又喝了些酒,至于喝了多少,记不太清了,怎么,我醉得很厉害吗?”
萧玦又好气又好笑,“你知道我去了未央宫吗?记得你是怎么回来的吗?”
苏苏摇了摇头,萧玦抱住了她,苏苏看他脸色不太好,问道:“到底怎么了,难道我醉酒发疯打人了?伤着你哪儿了?”
她想着从前有一次酒醉上头、心里的火憋不住,是朝萧玄昭锤过,揪掀着萧玦衣物要看看,萧玦握住她的手,幽幽道:“你没疯,是陛下有些疯了……”
萧玦在她面前,一向随她唤今上为“照儿”,苏苏听他这会儿都直接称呼“陛下”了,惊诧问道:“照儿怎么了?”
萧玦对上苏苏一双清澈的眼,回想昨夜情形,欲言又止,“……陛下……陛下他对你……”
苏苏看他神色如此,忽地想到若照儿也喝醉了,会不会胡言乱语些什么,脸色也跟着一僵,萧玦敏锐捕捉到苏苏的情绪,“你……”
苏苏避开他的眼神,萧玦心中瞬如翻江倒海,他本来反复想了一夜,只是猜疑,还在不断地问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是不是被之前那人折腾地过于敏感多思,若陛下视她为母为姐,这样偶尔亲昵地抱一下也没什么,可现在看苏苏神色怪异、眸光闪躲,心内登时警铃大作、震骇无比,“他真的对你……”
“畜牲!!”
苏苏看萧玦瞬间炸毛坐起,忙跟着坐起,按住他肩,“一大早地发什么疯!”
“哪里是我发疯,明明是他!!混账东西!!!”
苏苏看萧玦这样激动,知他大抵已猜知萧照对她曾有的隐秘心思,愈发惊疑,“昨夜在未央宫,到底怎么了?”
萧玦忍怒道:“……他抱了你……”
他看苏苏闻言反而神色松弛了一些,心道难道之前比这更过分的还有过,面色随之更沉。
萧玦如今虽在朝上激进,可若真拼背后实力,来个鱼死网破,可不一定真能拼过那人留给萧照的老底,苏苏怕他冲动下失去理智,忙搂住萧玦道:“小孩子从前不懂事,我打斥了他以后,他也知错了,昨夜可能酒喝多了,才亲近了些、胡言乱语……”
“……我看是酒后吐真言……”萧玦想起萧照被她掌掴那一次,当时他纯粹以为萧照是不满她与他私会、伤了皇帝脸面,故而与她起了争执、挨了掌掴,如今想想,萧照不满她与他重结为好,恐怕不是为了所谓的皇帝脸面,是啊,她一向爱护萧照,能把她气到动手,得是多大的事情,是他太大意了……
萧玦越想越是惊怒,脸黑的可以几乎可以蘸墨了,苏苏看他额角青筋都在往外爆,忙安抚地吻了吻道:“好了好了,照儿以前太亲近我了,又是敏感年纪,所以错了心思,现下他三宫六院都有了,和温美人好得如胶似漆,还能有什么,别乱想了……”
……温美人……一千、一万个温美人,哪里抵得上她回眸一笑……萧玦回想昨夜情形,越想越觉萧照是酒后真情流露,一颗心像被人用力地攥在手里,几要在胸膛炸开,狼窝虎穴,没有一个好东西,萧玦想这话时,自动将自己从“萧家人”中剔了出去,望着眼前苏苏极力安抚他的神情,努力将滔天怒火,慢慢平复下去,贴着苏苏眉心问:“他从前,有没有对你……”
苏苏笑,“我肯吗?”
她低头吻了吻他的唇,“别气了,只是照儿一时胡思乱想,没有什么事的。”
萧玦难得看她如此示好,可却是为了那混账,眸子暗了又暗,努力忍下去,紧抱住她道:“小心他些,谁心里念上了你,还能再装得下别的人呢……”
苏苏低笑:“说得我跟个天仙妖姬似的……”
“你就是,有时像仙女,有时又是个妖精……”
萧玦低吻上那柔软的唇,因心里有火,手也不安分起来,动作愈烈,苏苏挣开身去,“大年初一,照儿要来叩礼道福的……”
萧玦本还“可有可无”,这一听,必得“有一有”了,再扑压上去,咬开苏苏的衣襟,“那就叫他等一等,听一听……”
万安宫外,宫侍神色微异,讷讷垂首道:“太……太皇太后还没起……”
萧照朝冉冉升起的朗朗红日看去,微微一笑,“那朕等着,不急。”
永宁五年初,朝堂之争比之去岁更烈,至季春几近白热化之时,边疆忽起战事,九黎部单于之弟——左贤王呼延庆叛乱,掌九黎之权,呼延弘及大阏氏等被囚,时蒙兀与铁敕早已结盟,对周境虎视眈眈,呼延庆似为稳固自身,斩断呼延弘与大周之约,倒向蒙兀、铁敕之盟,北漠势集,再挥师周境,战争一触即发。
曾率兵击溃北漠侵略的怀王萧玦,瞬间人心所向,成为领军的不二人选,一时有关他谋害圣上的流言都小了些,人人只盼着他再次击溃敌军,“我必得去”,萧玦对苏苏实言道,“不仅是为了大周,也是为了我,为了你。”
他吻着苏苏的手道:“这是大周的祸事,却也是我收拢兵权的良机。”
因着她的事,萧玦开年来在朝事上激进近狠厉,她看着他如她所愿,将她一直忌惮的老臣势力剪压大半的同时,心里也知,他与照儿的关系,是不可回寰了……苏苏望着萧玦对她道:“待我回京,第一件事,即与绮容解了婚约,由着她与沈霁月……”
苏苏一惊,“你知道?”
萧玦笑,“有一年南巡,我发现她借口探望亲戚,偷偷去了趟宣城,往后留心着,慢慢就知道了……”
他说:“我误了绮容,但我永不负你,妻子的位置,只能有你,等我回来,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什么样的结果……苏苏凝望着萧玦深邃的双眸,到底先想了眼前事,她将一枚平安佩放到萧玦手中,“带着吧。”
萧玦紧握着玉佩,轻吻了会她的脸颊,伸手抚了抚她的腹部,突然双眸璨璨,笑得像个大孩子,“你说,我回来的时候,会不会有个孩子迎接她/他的父亲?”
苏苏也笑了,“也许吧。”
她目送着萧玦离去,在他将离殿时,望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中远去,忽地心中一动,忍不住唤了一声:“九郎!”
萧玦离去的身影一震,慢慢转过身来,眸中是隐忍的难以置信与欣喜若狂,滢滢如有泪光。
苏苏倚在殿门处,轻道:“平安。”
翌日,怀王领兵离京、奔赴燕州,朝中大半精将相随,从未涉足战场的长平侯,因战况特殊,亦受封升任上将军,随行出征。
两月后,焉支山一役,怀王身中淬毒流矢身亡,士气人心大颓之时,长平侯所率兵力,成功与九黎部内部隐忍的单于势力里应外合,救出九黎部单于及大阏氏等,从九黎左贤王之手,获知大量敌情,战势由此呈压倒之态,蒙兀、铁敕节节败退。
原以为因怀王之死、将持续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得干净利落,蒙兀、铁敕元气大伤,被驱赶至黑水江之内,签下永宁之约,岁以牛羊上贡,九黎部从原先三部中最孱弱者,一跃成为北漠部落之首,于此战中拿下头功的长平侯,亦声名大振,誉满天下。
仲秋,大军回京,因千里迢迢,怀王尸骨早已腐烂,被烧为一捧骨灰,贮于瓷坛,朝堂之上,军士将怀王骨灰,上呈御前,与那瓷坛一同被呈上的,是碎裂的半枚玉佩,其下红色璎穗,浸满鲜血,早已在数月时光中,风干得僵硬暗红。
作者有话要说: 事出古怪必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