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扬城驿站出来, 又行了数个时辰, 临近巳正方至宣城。
明明晴空艳阳,城中大街小巷, 却都没什么人,至官衙处,衙中亦是冷清,苏苏一行只报了吏部尚书的名字,不久,一名姓谭的主簿忙迎了出来, 朝谢允之行了大礼。
他早见谢尚书身边有一女子, 看似二十出头的年纪, 雪肤花貌,仙姿玉色, 与谢尚书站在一处, 如一对璧人,般配之极,又见那女子牵着一男孩, 生得清俊灵秀,遂暗道他们莫非是谢尚书妻儿不成, 可转念一想, 谢尚书虽已二十余,但性情出了名地寂淡出尘,似乎没有娶亲,又想那男孩看来有九、十岁, 与谢尚书年纪也对不上,再见随侍他们的仆从,实际是以那女子为尊,正纠结揣测时,听那女子问道:“宣城令何在?”
谭主簿恭谨回道:“城令在雁山设宴,与民同乐。”
苏苏闻言笑道:“怪不得城中都没什么人”,她笑看向谢允之,“与民同乐,想来他这宣城令当得并不困苦,颇能自得其乐。”
谢允之自城郊行至城中,已暗暗观察过当地房舍田陇、百姓穿着行止,遂道:“能有闲情闲钱设宴,看来宣城财政不算局促,人心亦是安宁。”
谭主簿陪笑回道:“自从沈大人来此为官,我们宣城可是大不一样了。”
他一边遵吩咐引着谢尚书等人往雁山去,一边不时回答那女子的发问,讲述沈大人调任宣城后的种种政事。
苏苏自那主簿口中得知,宣城从前有“三患”:水患,匪患,财患。宣城缺水,以往当地民众饮水,都得上山打水,十分不便,沈霁月上任之初,即想开凿引水道井。然宣城贫乏,无银钱支撑,沈霁月一壁上书州府请拨银两,一壁以一人之力,往周遭郡城游走撰文,他才华横溢,润笔费虽不至于一字千金,但也算是可观,就这般筹得了银钱,开凿了十几处引水道井,解决了当地水患。
“水患”既除,“匪患”又摆在眼前。从前不少宣城民众,因穷困走投无路,落草为寇,沈霁月亲带捕快上山,结果自己被贼人逮住,就在山下民众以为城令大人遭了毒手时,不知何故,翌日,匪徒竟随沈霁月下了山,按律服刑后,从良生计起来。
经此二事,沈霁月在当地民众心中的形象,可以说是光明无比,在他设法解决当地“财患”后,当地人都盼着他能留在宣城当一辈子城令了。
宣城贫苦,很大原因是水土不佳,同样大小的田地,宣城收成只有旁地一半,甚至更少。沈霁月不是神农,改不了当地水土,他在仔细研究后,决定另辟生财之道,宣城粮食收成不行,但漫山遍野繁花灿烂,尤其桑琼花,不仅开得清丽,且是当地独有。沈霁月妙笔生花,撰写诗文,将桑琼花名声打响,此后又如法炮制,令宣城独有的云雾茶、清泉酒等物,名传在外,使宣城转攻商贸之事,渐百姓手有余钱,不再拮据不堪,生活蒸蒸日上。
除了解决“三患”,沈霁月亦在当地架桥修路、开设学堂等,宣城本是偏远之地,但因沈霁月在此,不少人都慕名前来拜访,谭主簿笑道:“大人政事繁忙,平日待客,至多陪一盏茶时间,但昨儿一位夫人来访,大人道是故人,心情颇佳,倒陪着游历了宣城半日。”
夫人?
苏苏心思转了转,没有继续追问,至雁山腰,果见开阔处陈设山宴,民众往来不绝,笑语喧哗,而一袭白衣的宣城令,正盘坐于一青石上,与当地几位老者研讨酿酒之事。
谭主簿本要上前传报,却见那女子朝他微摆了摆手,自徐步上前,步至城令大人身后,含笑轻道:“沈霁月~”
城令大人本一派闲适、谈笑风生,乍闻此声,身子定如磐石,僵硬地转过脖颈看去,对上那在日光下愈发清滟的嫣然笑意,仓皇起身到差点失足摔下青石,幸被那几位老者扶住,匆匆整衣后就似要行大礼,却被那女子虚扶起身,“都是故人,不必如此。”
谭主簿见一向不羁的城令大人对那女子如此敬重,对她身份愈发惊疑,他猜测她身份颇为尊贵,难道是某位公主、郡主不成,可又看她径在山宴中坐了,与当地民众一同用宴,丝毫不嫌食之粗陋、陈设之简,心中愈发困惑,直至日色西沉,民众三三两两谢别离宴,城令大人在陪着那女子下山时,言辞中轻道了一句“娘娘”,谭主簿一个激灵,目光悄然在那女子和谢尚书面上一转,忽然明晓了她的真实身份。
皇后娘娘回官衙后逛了会儿后花园,甚是喜欢,道是就在官衙住下了,谭主簿自然赶紧领着人拾掇房间,宣城官衙再怎么收拾也比不了行宫,于是谭主簿着意清雅布置,一通忙乱后收拾出来,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在听得娘娘道了一句“有心了”,才终于安定了下来。
宣城多山,夏夜幽凉,四人亭中对坐,畅饮闲聊,苏苏随意问着沈霁月在任之事,谢允之寥寥几句发问,总是一语切中要害、鞭辟入里,萧照默饮着杯中清酒,耳听皇后娘娘与谢尚书和沈大人说话,心中受益匪浅的同时,也觉这样的皇后娘娘,比之在皇爷爷身边时,更为肆意不羁、神采飞扬,眉色顾盼神飞,令人移不开眼。
酒罢,苏苏谢绝沈霁月相送,自与谢允之、萧照经由花园,向那几间厢房走去。
更阑人静,明月风清,夏虫唧唧声中,小池幽莲绽放,暗香随风满园。池边碧草如茵,有三四萤火迎风而起,如星子游曳中庭,苏苏以手中羽纱团扇轻扑了下,望着那流萤摇摇曳曳飞向高处时,不知宣城何处,响起清笛之声,悠悠渺渺,传入静园。
苏苏凝神细听了会儿,轻叹了一声:“十年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萧照正不解时,听得谢尚书亦轻道:“十年了,柳笛谁教月下吹。”
苏苏从前知允之所思所想,可自那日他命悬一线,她听他说了那一句话,见到了那支桃花簪,才觉自己看得并不十分分明,心中浮起些许隐秘的猜测来。但也只是些许,允之不提,她也不再提,这猜测真假、深浅,谁也无从得知,她下意识,也不愿去探知…………
月色如洗,笛音清远,《静夜》空灵婉转的曲调声中,苏苏轻轻摩挲着扇柄,心中似有许多话要说,可至笛音渐淡,那些话,也似沉入落花幽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终只在所住园门前停下时,轻道一句:“好梦。”
谢允之躬身一揖,目送她走远,苏苏牵着萧照的手,向里走去时,又见一点流萤飘至她扇前,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那只,执扇轻扑,却又教它跑了,眼望着它幽幽飞高,淡笑的神色中,隐有几分怅然……
“捉不到么……小的时候,还曾和父亲捉过萤火做灯玩,后来,父亲病了,病得不能下榻,再无力气将我抱起……我总害怕他像母亲一样,在夜里突然离开,于是总是整夜整夜地守在榻边,不肯离开…………一夜,父亲让我去休息,我不肯,父亲就提到去岁捉萤做灯之事,让我去做盏灯来给他看,我便去了,寻了好久,才拢捉了七八只流萤,放入琉璃灯中,可当我抱着灯兴冲冲跑入房中,欲喊父亲看时,却见榻前侍从都在低泣……我手一松,那灯便砸在地上,跌碎一地,流萤轻飘着在我眼前飞远…………”
“……今日,其实是他的忌日”,苏苏的声音清淡而温柔,“父亲生前曾对我说,若有一天他和母亲都不在了,叫我不要在他们的忌日年年祭祀,反是要忘记他们的忌日,只当寻常日子,开开心心地过……只我,终是个俗人,这么多年,还是放不下………”
苏苏淡笑着望着那流萤飞得没影儿了,送了萧照回房,也让阿碧等都去歇息,自回房打散长发,出神地轻轻梳着,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响起了轻微的叩门声,苏苏放下梳子,踱步开门,见是萧照,一手提着纱罩灯,一手拉她入了房,将室内灯光都吹熄,手一扬,将那纱罩灯提至她面前。
室内陷入黑暗,苏苏这才发现那纱灯流光泛着荧荧碧色,她望着被流光映照着的那张小脸,那双干净乌澄的眼睛,一时竟嗓中微涩,不知说什么好。
萧照静静望着眼前的女子,轻道:“我想让娘娘高兴一些,这样做,娘娘有高兴些吗?”
苏苏轻轻“嗯”了一声,那灯罩拿开,点点流萤立从罩中飞出,如星子在夜色中飞舞,流成星河围绕着她与萧照,千光散去还复来。
已是深夜,清政殿内,却燃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灯火,流光点点,璨如星河,曹方听完齐衡一应嘱咐,轻步至内殿,见圣上正倚在榻处,抱着皇后娘娘那只黑猫轻抚出神,心中一酸,低声问道:“陛下,是否命人快马加鞭至宣城,请皇后娘娘早些回来…………”
明帝微侧首,望向镜中那憔悴的人影,眉宇凝沉许久,终轻轻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爹妈早死,在某种意义上是好事,要是活着看到宝贝女儿遇到种种糟心事而又无能为力,会心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