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左右侍从离开, 在掠过那人身侧时, 苏苏轻道一句:“梦就是梦,再真也是假的, 别做多余的事,害人害己。”
她将打帘入内,却有一声密语,如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
“我想起来了,所有。”
苏苏猝然抬眼看去, 幽暗的光线中, 萧玦神色沉静, 眸光却微微闪烁着,数点灯火落在他眼底, 如幽海寂火悄然燃烧。
苏苏怔怔地望着萧玦, 脑中轰然一片,前世与他的所有纠葛,如潮水般, 铺天盖地而来,亲手将她拖送上入宫的马车, 被赐死躺在冰冷的棺木中…………想起来了……所有…………那么, 再没有前世今生之分,是他了,就是眼前那个人,让她曾经爱到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又恨到切骨剖心,在前世余生的每个日夜,如行尸走肉般,活在被他背叛抛弃的阴影之下,痛苦之深烈,以致今生,依旧意难平…………
想起来了……所有…………他想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他就是那个让她前世爱到极致、也恨到极致的人?然后呢,如同擅自在“苏”旁刻下“玦”字,再与她强行重来一世?
怎么可能呢…………字划去了,仍有刻痕,人心中鲜血淋漓的伤口,也早已在经年的岁月中,结疤成坚实的盔甲,将萧玦此人,彻底关在心门之外,纵是今生之始,她无可奈何地嫁了他后,在他与明帝之间权衡,决定妥协地与他过这一生,也只是想与他做对得过且过的平淡夫妻而已,并没有再对他动心,又怎可能再对他动心?!!
凭什么……凭什么以为在那样背弃她后,她还会再原谅他,还会愿意接受“苏”“玦”二字并列人世?!!
心中痛恨情绪如潮翻涌,令苏苏一句话也不愿说,只是眸光如剑,似要将眼前人刺得千疮百孔,而萧玦似无所觉,起先目如幽海般深望着她,而后微垂了眼帘,沉静如潭,不知过了多久,有侍从脚步声近,苏苏收回目光,是长生,端着一盆新烧的温水入内。
她收整了情绪,轻道:“我来吧”,自长生手中接过铜盆,长生打起帘拢,苏苏将萧玦晾在身后,步入帘内,见寝房幽静,榻上萧照已然入梦。
苏苏拧湿了帕子,帮他擦拭着温热的小脸,内里涌动的情绪,也在轻徐的动作中,慢慢平复下来。她令长生端盆下去歇息,在幽迷的光影中,执帘步入内间。
榻上人黑影沉沉,大半个时辰前就已熟睡。苏苏解了拢在身上的薄纱衣,掀开被子,在他身边躺下,于幽迷的光线,默默凝看着他冷峻的面部轮廓,眼睫覆下的阴影。
她又和他躺在一处了,前世,今生,就如同总是会与萧玦成亲,她又总是会被他强夺身侧,两世都是如此,就像逃不开的魔障般…………
苏苏静静这张熟悉面庞的主人,从眉眼鼻唇,到他散落在枕畔的乌发,她执起一缕青丝,望着其上漆色,神思幽散……
如今是永安二十九年,他虽四十有九,年将知天命,但因日常保养得宜、常跑马骑射,又除了她这个“色”外,不纵情风月,是以至今,满头青丝,还未有一丝白发,而前世的他,早在永安二十五年冬,鬓边就已生出几根银丝,是在他赐死萧玦、她于灵前自尽,众太医合力抢救她的那七日,生生给熬出来的…………
冤孽……她与他,还有萧玦……亲缘,爱恨……彼此,都是彼此的孽缘…………
苏苏侧倚枕上,静望着眼前的这张脸,心思摇乱,不知何时倦怠睡着,翌日天亮晨醒时,她手中,竟还执着明帝那缕乌发,而明帝,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苏苏怔怔松了执发的手,明帝靠近前来揽住她道:“因你攥着不松手,朕半边身子都快麻了。”
苏苏道:“我能有多大力气,陛下不会掰开我手、抽走头发吗?”
明帝笑吻了吻她的脸颊,“舍不得。”
苏苏不耐与他腻歪,要起身下榻,偏为明帝抱住道:“再陪朕躺一会儿吧,头有些昏疼…………”
苏苏立道:“谁让你昨夜那般醉饮,让你少喝几杯都不听!”
“朕心里高兴”,明帝握着她的手道,“几年前带你回洛水虞宅,你都没告诉朕树下有酒,如今,却肯与朕喝这女儿红了,朕心里真是高兴…………”又笑觑着她的神色问,“没和玦儿喝过吧?”
……她前世曾与萧玦,在海棠树下把盏对饮、情意绵绵,今生,她甚至都没有带他回过虞宅,又何谈对饮这女儿红…………
苏苏兀自想着,沉默不语,明帝观她神色,已知她未和玦儿饮过这女儿红,心中更是欢喜,捉着她的指尖吻了吻,苏苏看他还有心思寻点干醋吃吃,怀疑地上下打量着他问:“真头疼假头疼?”
明帝道:“真有些疼,但这般看着你,抱着你,和你说说话,就没那么疼了……”
苏苏闻言嗤笑,“我是药不成?”
明帝将她抱得更紧,“你就是朕的药”,吻了下她的唇,眸光明亮,笑意更深,“天下第一良药,甜丝丝的,半分不苦。”
昨夜,萧照意识昏沉,虽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还是彻底耷拉下眼皮,陷入黑甜的梦乡之中,及至晨醒睁开双眼的一瞬间,忽地忆起昨夜那情景,心中一惊,腾地坐起身来。
他怔怔望向帘帷轻垂的内间,听得里头有轻微的笑声,起身下榻,悄步走近看去,见皇爷爷正坐在梳妆台前,手拿着一把檀木梳,一边帮皇后娘娘梳发,一边与她贴身说话,言笑晏晏、毫无嫌隙的样子。
萧照静看了一会儿,心下一宽的同时,又莫名地有点涩,他摇首摆脱了这奇怪的感觉,自洗漱穿衣,打帘出了门去,因不见九叔,心思又忐忑起来,问了一句,宫侍长生回道:“怀王殿下值守一夜,天微亮时歇息去了。”
萧照“哦”了一声,但仍有些悬着心,直至用早膳时,九叔自偏房出来,皇爷爷见了,令他如昨夜一样同座用膳,态度也与昨夜一般慈和,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苏苏见萧照自晨起就有些心神不属的样子,以为他是因昨夜醉酒如此,笑夹了一筷点心至他面前碟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贪杯?”
明帝却笑道:“男孩子喝几杯酒算什么,纵是醉了也要尽兴,照儿你无事时可练练酒量,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区区几杯花雕,可是撂不倒朕的,你得跟朕学学!”
萧照还未应声说话,就见皇后娘娘柔睨了皇爷爷一眼,笑望向他道:“别听你皇爷爷的,别好的不学,学坏的。”
萧照一笑,又听皇爷爷笑道:“练酒量哪里是坏事呢”,看向他道,“你九叔小时候偷喝朕的御酒,只沾了一点,就醉倒在桌子底下,可前几年与朕在翠微宫喝过一次,竟与朕不相上下,半分未醉的,足见酒量可练,你得练着,萧家男儿怎能不会喝酒?!”
苏苏心念转了转,才反应过来明帝说的是那场诡异的“家宴”,当时她和绮容默然不语,而明帝与萧玦,自宴始至宴终,杯盏未停,到最后,却都没有醉,萧玦,也从始至终,对答合仪,未说出半句不该说的话来…………
苏苏默然想着,而在萧照心中,九叔一直是端沉稳重的形象,他听了皇爷爷的话十分惊讶,“九叔幼时,原来这么顽皮吗?”
明帝笑看了眼对面沉静不语的年轻男子,微呷了半口香茶,淡道:“人是会变的。”
膳罢,一行人离了青雀巷,闲逛洛城。正是暮春三月,晴光宜人,穿城而过的洛水两岸,游人如织,有数名教坊女子在水边起舞,依依所唱,正是《踏歌》。
优美的舞姿吸引了大批游人驻足观看,动听的歌声,如清澈的泉水,流入了每个人的心田。但这泉水,于他人来说,清甜无比,在萧玦心中,却是苦涩不堪。
昨夜在青雀巷虞宅,他抱剑侍守在门外,望着庭中的海棠树,想着前世他与她在树下共饮女儿红,想着她眼波流转地伏在他怀中,问他有没有准备好做一个父亲,想着她坐在树下秋千架上,夜风花香中,他推着她往高处,欢乐的笑声洒满庭中…………
旧日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他越是沉醉旧事,也就越清醒,她与他,只一墙之隔,却是咫尺天涯,他形单影只,空对明月,而她,正伏在那个人身前,被他抱在怀中…………
心潮的激涌难休,使他在这前世的恩爱之地,忍不住在见到她后,忍不住在四下无人时,告诉她他已想起所有,他也是前世的萧玦,那个与她结发为夫妻,对饮女儿红,恩爱了整整五年的萧玦…………
她震惊的眸光中涌溢着深恨,那是自然,在她心中,他背弃了她,是个负心无情之人……当他忍不住要将当年之事、将他的心里话尽对她说出时,忽觉帘内的灯光,微暗了些许,他心中一警,吞声不言,不久后,宫侍脚步声近,帘内无声,可灯光又微明了些许…………
他登时心如擂鼓,差点惊出一身冷汗来,那人特地令他来虞宅,又岂只是“巧合”呢,他暗悔自己大意,又庆幸自己及时察觉,收回话头,否则先前一切隐忍,都将前功尽弃…………
“莫作昙花一现”的尾调中,歌尽舞休,萧玦也回过神来,而游人赞叹着歌舞的同时,也聊起了使《踏歌》曲闻名天下的洛水女子——正身在洛城的大周皇后,从种种天子盛宠,到那差点夺去了皇后性命的花朝毒杀案。
聊着聊着,身边的两个男子,轻声揣测起花朝案的真凶来,因事涉皇家,他们不敢直言,一个伸手比了个八字,另一个见状摇了摇头,指了指东面。
苏苏借轻整为水风吹得微斜的帷帽,悄看明帝神色,见他平静如常,未有任何反应,又想起近日道东宫是花朝案主谋的流言愈沸的同时,仪王也因旧日办差的疏漏、平日行止不恭,被人抓住把柄频频参奏,东宫和仪王府,是眼见着掐起来了,可明帝就如此时这般,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真帝王心,海底针般。
两名男子谁也说服不了谁,轻议着花朝案的真凶走远,苏苏正琢磨着明帝对太子和仪王的态度,想得有些出神时,忽听明帝声音道:“玦儿,你觉得他们中间,谁说的有理?”
作者有话要说: 萧玦有这么个爹也是惨,要是皇帝是个纯好色昏君,他的路也不会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