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重重一掌掴下, 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 手撑在桌沿处,才能支撑自己勉强站稳, 她微躬着身子,望着幽光中的那个人,心中经年积涌的痛与恨如雪崩爆发,两行清泪顺颊滚落,瞬间模糊了她的视野。
除在幼时,先帝因吕氏谗言掴打过他, 明帝此生, 还未被第二人掌掴过, 他是九五至尊,做了二十几载大权在握的皇帝, 哪能受得了被人如此对待, 登时怒火中烧,将先前因恨她故意失火自杀的滔天之怒,燃得更旺, 正要发作时,忽见她眸子一瞬, 眼泪如断线珍珠掉落, 垂落在地,也像是落在了他的心底。
烈烈燃烧到像要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竟就这样被数滴清泪给浇熄了,明帝心中一窒, 那些翻搅地他恨不得生啖了她的激烈情绪,瞬间成灰,心底一片寂寞苍凉,他望着苏苏背过身去,微颤着肩,掩面无声饮泣,身姿纤弱,如幽兰夜露,仿佛稍受催折,就会落逝在这无情的尘世间。
明帝喉中酸涩,手轻颤了半晌,终还是在离她肩头数寸处,默然收回。他负手立在灯树光影处,望着她清袅的背影,想着照儿那些话,想着那只未绣完的茱萸香囊,想着那天晚上她主动扑入他的怀中,抱着他说不走了,要和他过一辈子,心就像是在油锅中,来回熬煎着,灼热的痛苦,一直烧到嗓子眼,仿佛连最简单的呼吸,都已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那两个最亲密熟悉的字,就卡在喉中,却酸涩地唤不出,明帝垂下眼帘,望着地上自己孤寂的灯影,想他已快知天命了,天命无常,万万岁的帝王,又岂能真的万寿无疆,今生已开始走下坡路了,惨淡的余生,难道真要与她咫尺天涯,孤家寡人,郁郁而终…………
心念忽软的瞬间,吕妃弄权所造成的朝野黑暗、山河动荡,又浮现在他眼前,明帝如置身天平,身为天下至尊的皇帝,对权柄的坚执,和所应负的责任,和作为一名普通的男子,内心最深处的呐喊,在心底来回交锋厮杀,将他的心剐得血肉模糊,最终君不成君,夫不成夫,两败俱伤。
自那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本就胆战心惊的虞家人,愈发如惊弓之鸟,死死盯望着再无半点声音的房舍,不知惶惧不安地等待了多久,忽听房门“吱呀”一声,是圣上推门走了出来,俱忙垂首跪下。
虞思道伏地而跪,在那玄金帝袍掠过眼前的一瞬间,重重朝地叩头求道:“陛下,贵妃娘娘幼失双亲,是臣没有尽到教养之责,以致她性情悖逆孤执,做出大逆不道之举,一应忤逆犯上之罪,当由微臣承担,请陛下饶恕贵妃娘娘!!”
一应虞家人,皆叩首求情,圣上却一言不发,径直离开此地,众人跪送御驾离府后,急急起身,奔入房中,见满地狼藉,贵妃娘娘隐坐在灯树暗影中,正以指为梳,背对着众人,默然梳着凌乱的长发。
虞家人互相看着,都不知该怎样开口,终还是阿碧掠身上前,焦急地盯着女子脸上瞧,“娘娘,您没事吧…………”
苏苏抬手轻抚了下阿碧的脸颊,声音微哑道:“我无事”,又扫看了眼一地狼藉的室内,道,“这里挺好,随我搬到这里住吧。”
翌日金銮殿依旧罢朝,但身系要事的王公重臣,被召至承乾宫单独议事。王公重臣们遵命入了暖阁,奏事的过程中,眼神总禁不住往圣上右颊处飘,那颊处微红的印记,怎么越看,越像是一道掌掴呢…………
王公朝臣们,正边议事边暗揣时,帘拢微响,是总管曹方疾步入内,见正在议事,便无声退到一边。
圣上却放下了手中的折子,朝曹总管看了一眼,“说。”
曹总管趋近前道:“回陛下,据大理寺初步查探,虞府镜月榭周围有干柴火油的痕迹,应是有人在外蓄意纵火,根据虞家人和阿碧的说辞,当夜,若非贵妃娘娘与阿碧卧榻夜谈,没有深睡,及时发现火情,离开了镜月榭,按那干柴火油数量之多,贵妃娘娘与阿碧,想是此刻都已遇害了…………”
王公朝臣们,耳听着曹总管的汇报,正在心中暗思此事时,忽见圣上目光如电、暴烈扫来,“你们就这般迫不及待吗?!!!”
谋害后妃的罪名陡然扣下,王公朝臣们惶恐跪了一地,连声喊冤,圣上却似懒得再听,扬手扫翻了满案奏折,“都给朕出去!!”
王公朝臣们忙不迭地起身退下,至殿外,彼此互看了一眼,目中俱是互相的猜忌与茫然,偌大的暖阁之中,明帝慢慢自袖中取出那未绣完的茱萸香囊,轻抚着其上殷红点点,眼望着对面墙壁上悬着的大周江山图,手指绞着断裂的朱色丝线,直勒得嵌肤出血,方无力地向后靠去,仰倒在龙椅之中。
镜月榭被焚毁大半,贵妃娘娘移居到了与镜月榭一林之隔的香雪馆,宫里调来的侍卫,在香雪馆外,围得五步一岗,飞鸟难入。
虞元礼回想昨夜情形,越想越是心惊,镜月榭一失火,圣上闻讯立来,查出是有人纵火后,立调来侍卫看护,明显是对小妹留有余情,可小妹一心求死,言语间有意激怒圣上,昨夜那番翻藐视天威的痛骂,听得众人心惊肉跳,圣上纵有余情,怕也经不起小妹这样磋磨…………
虞元礼忧心忡忡地想了半天,忽想起小妹与姝姬、媛姬的孩子,在一起时的欢愉场景,听说她在宫中对永宁郡王十分之疼爱,或许她坚持不肯见永宁郡王,就是怕见了他后,心就软了,舍不得赴死………
如此一想,虞元礼心中便有了主意,立吩咐家奴道:“去楚王府请永宁郡王来。”
永宁郡王此次来虞府,没再经传报被拦在外面,而是直接在虞元礼的带领下,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苏苏面前。
他一见苏苏,便跪下行了大礼,苏苏正伏在后窗处看馆后的梅花,闻声转过头来,看了虞元礼一眼,目光落到萧照身上,“你起来吧。”
虞元礼知趣退了出去,萧照却不肯起来,苏苏暗叹一声,起身将他拉到身边坐下时,触到他手有些凉,将怀中暖炉放到他手中,轻道:“你不该来,你皇爷爷若迁怒于你,怎生是好……你怎么不听话?”
萧照哑声道:“娘娘让照儿当断则断,可照儿断不了,照儿忘不了第一次与娘娘相见,忘不了娘娘给照儿煮面擦眼泪,忘不了打雷时娘娘捂着照儿的耳朵,忘不了这些年来,娘娘对照儿的每一分好………”
“贵妃娘娘…………”萧照急切地揪住苏苏的衣袖道,“照儿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苏苏柔声道:“你照顾好自己,腹饥食饭,天寒添衣,平平安安地长大,无灾无难地度过一生,就是能为我做的最好的事了。”
萧照急问:“那娘娘您呢?照儿听说镜月榭昨夜失火,可是有人要害您?”
苏苏将他搂在怀中,抚着他的脸颊道:“我自有我的命数,你还小,别管这些事了…………”
萧照闷闷道:“也不小了…………”
苏苏轻嗤一声,低首看着他道:“眼睛都哭得肿肿的,还说不小?!”
萧照双颊一红,继而仰首直视着苏苏道:“我以后再也不哭了。”
苏苏淡淡“嗯”了一声,“这话,你已经同我说过两次了。”
萧照微一顿道:“事不过三,再没有了”,又恳求道,“娘娘,照儿长大了,以后再不哭了,您不要离开照儿,好不好?”
苏苏叹道:“我的命,在你皇爷爷手里,我应不了你,你皇爷爷是大周的皇帝,掌着天下生杀予夺之权,他要谁死,谁就得死。”
“可皇爷爷那么喜欢贵妃娘娘,为什么突然就…………”
“傻孩子”,苏苏握着萧照的手轻道,“花开花落,月圆月缺,这世上,哪有什么长长久久,所谓喜欢,也就是一时欢喜罢了。”
萧照却认真道:“可照儿喜欢娘娘,就是长长久久的喜欢,一生一世的喜欢。”
苏苏一怔后笑道:“真是孩子话。”
萧照立不满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苏苏轻笑着“嗯”了一声,“知道了。”
萧照知道贵妃娘娘只是在敷衍他,有些泄气地低了头,可转念一想,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皇爷爷要杀贵妃娘娘,他拦不了,贵妃娘娘差点葬身火海,他也保护不了,这般一想,越想越是泄气,颓丧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回府,见谢尚书正自府中花园走出,顿住脚步,暂时收敛了懊恼自己无能的心思,执弟子礼道:“谢尚书。”
谢允之施礼相见,问了几句闲话后,即匆匆离开,萧照数日前曾无意听到谢尚书与父王交谈,提到“花朝案”一事,猜测谢尚书此次来,也是为这件事情,踱步进花园,见父王如常在执壶浇花,轻唤道:“父王………”
楚王抬头看了萧照一眼,复又低下头去,萧照闷闷地在原地站了半晌,道:“我方才去虞府看贵妃娘娘了。”
楚王依旧恍若未闻,萧照絮絮叨叨地自说了一会儿话,最后朝楚王一施礼道:“那照儿去书房温书了。”
他走了老远,身影几乎消失在长廊尽头,楚王方直身看了过去,将手边一朵山茶捻落委地,轻叹声几不可闻,“傻孩子,何苦生在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