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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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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晟原想着在允之寿辰、宸妃来府那日, 请与宸妃宴后茶话, 探探她的心思、暗示几句,但真到了那日, 谢晟还在席上斟酌稍后如何开口,他的公主儿媳,就已凉凉看向宫装绮丽的女子,“宸妃娘娘…………”

苏苏抬眸看向乐安公主,乐安公主自去年深秋始,就一直耿耿于怀“人肉箭靶”一事, 只不久后父皇抱病, 宸妃一直侍在承乾宫, 日夜不离,她也未找着时机与宸妃一谈, 今日在此“家宴”相会, 遂也择日不如撞日,也不整那些弯弯绕绕,直接质问道:“去岁九崤围场, 娘娘令舍弟以身为靶,是何居心?”

苏苏未想乐安公主问得这样直白, 想她就这一个亲弟弟, 真是爱到骨子里了,微垂首浅饮半口清酿,语意轻漫地吐出三个字:“要他死。”

阖桌死寂,乐安公主不寒而栗, 紧紧抓着手中乌箸,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拍案而起,她忍耐着内心的愤怒,双唇仍惊气地发颤,“你好狠的心,你到底与他……与他…………”

苏苏眉眼嫣然微挑,“与他一日夫妻百日恩?公主是想说这一句吗?”

桌下的手被丈夫用力按住,乐安公主努力平复着内心汹涌的情绪,“……夫妻三年,他有哪一点对不住你?!”

“他从一开始就对不住我!”嫣然眸光倏地转冷,苏苏语意讥凉地看向乐安公主,“这桩婚事,是我求来的吗?”

乐安公主立时语塞,苏苏复又散漫了语气,只言辞依旧叫人惊惧,“我提醒过他,娶我,他早晚有一天会后悔,如今,不过是在自取其辱罢了。”

乐安公主气闷到无言,可女子接下来的言语,更叫她心惊。

“公主今日既要问个明白,我也说个明白,公主且带句话给他,让他平日恭谨做事,小心做人,什么心思都收收,但凡漏出丁点差错,攥到我手里,我都是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宴罢,乐安公主愤而离席,似已忍到极致,一刻都不想多待,谢意之提身追去,苏苏接过漱茶,看向宴中频频看她的谢晟,“丞相大人也有话要问我?”

谢晟望着眸光薄凉的女子,心一横道:“请与娘娘静室一谈。”

苏苏在紫檀主座上坐了时,谢意之也回转过来了,朝她深深一揖:“公主也是爱弟心切,言行有所冲撞,请娘娘莫要怪罪。”

苏苏却笑了笑,“公主雅量,谁要是当我面说要允之死无葬身之地,我可是耐不得和她吃到宴散,早就发作了的。”

谢意之一怔,见她抬眼看来,“两位大人有何事要谈,请说吧。”

谢晟深吸一口气,躬身道:“臣斗胆,请问娘娘心中之志。”

“我有何志向?”苏苏笑道,“不过是陛下纵我到何地步,我便走到何地步,左不过,越不过陛下画的圈去。”

谢意之索性也将话说的明白,“花无百日红,今日,是陛下纵宠您,您遵圣意行事,若有一日,帝宠衰颓,同样是陛下,亦可认为您先前种种,是自行僭越!后宫干政,论罪轻废重死,届时,您当如何?!”

“是啊,花无百日红,容颜未老恩先断,也许再过一年两年,陛下也就淡了,我这样的身份,一旦失势,下场何等凄凉,如此一想,倒要拼着尚有帝宠的时日,紧攥些势力在手,才能使人心里踏实,毕竟,我身后,可没什么世家倚仗。”

眼见谢家父子惊愕看来,苏苏淡淡笑道:“我知道,两位并不把我当谢家人,也并不是在替我算计,只是怕我累了谢氏。不用怕,谢氏既有允之在,我凡事,便也会替谢氏想想。我好一日,允之好一日,谢氏好一日,若哪日我不好了…………”乌澄的眸子看向透窗而入的一地花影,静凉如水道,“……我必也会在大限将至前,设法与允之彻底割裂,断累不了他,进而也累不了谢氏,放心。”

谢允之于空雪斋泡了两遍茶,终见她摇扇走来,浅浅笑道:“未入院门,就已闻到花香,看来狸奴乖得很,没有乱刨花种。”

如今空雪斋已非只有白石青苔,姹紫嫣红,彩蝶低飞,苏苏裙裳轻拂,掠过重重春色,踩着花/径,踱至廊前坐下,以罗扇一指脚边的雪色茶花道:“这是名种‘雪牡丹’吧,了不得,什么花到你手里,都能成活,我看你这‘状元郎’的名头不符,还是叫‘探花郎’的好。”

谢允之淡笑着斟茶,“原只是试试,没想到此处风土甚佳,花木在此,开得极是鲜妍,只把父母大哥吓着了,起先都以为我魔怔了。”

苏苏想象了下谢家人看到空雪斋满园春色的场景,禁不住掩扇嗤地一笑,她接过茶,与谢允之笑说了几句莳花趣事,自袖中取出一张名单,推至谢允之面前。

上任数日的吏部尚书,翻开看了一眼,道:“知道了。”

苏苏望着他永远淡然的神情,默转手中扇柄,回想方才与谢氏父子一番密谈,忍不住轻问:“……不问问我到底想做什么吗?”

谢允之并不想问她提调官员所求为何,他心中,只有些按耐不住地,想问另一桩事。

问问她,为何要借乐安公主之口,给萧玦带话,问问她,为何要假意泄恨,以告诫萧玦,小心行事,问问她,为何要如此待萧玦…………

其实,也不必问,他总是能大抵猜到她心中所想,这一次,也大概能猜到她为何要如此做…………但,不知为何,他却仍禁不住想问一问,想从她口中,亲耳听到一个答案…………

从他因沈霁月莫名气闷开始,从他在空雪斋洒下第一颗花种开始,他的心思,就常常连他自己,也探不明白了…………

苏苏见谢允之垂眼不语,乌睫在眼下覆下青影,沉静如玉,忽地想起,她前世第一次见谢允之,似就是在这样的年纪。

虽然因乐安公主之故,与谢家沾亲,可她做了五年的怀王妃,竟从没见过枯守空雪斋的谢小公子,第一次见他,竟是在成为明帝的贵妃后,一次内宫宴乐,明帝宣了翰林待召来写诗谱乐,她才第一次,见到谢允之其人。

那时,她在做什么?醉酒?醉舞?醉乐?不记得了,成为明帝禁/脔的十五年,日日夜夜,都是同样的醉生梦死,日复一日,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十五年活得直如一天,终日沉浸在乐舞之中,将自己的心锁死,活在自己为自己打造的一方金笼里,以求去避忘所有的痛苦和恨,孑然独活,不问世事。

她真正正眼去看谢允之,是在寒山行宫,将死之时。

将死之时,她才突然惊觉,这个沉默侍宴了十几年的青袍男子,竟能一眼看出她心中的死志,她很惊讶,可一生将终,这一点惊讶,也无关紧要了。服下黄泉醉后,他跪地仰首望着她,眸光仓皇,唇颤失声,她能感觉到,他似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终究仍如那十几年,沉默下去,寂如幽潭。

此后的史梦中,成为一国之相的谢允之,依然沉静如潭,无论情势何等凶险危急,永是面不改色,沉着冷静,在明帝驾崩后,接过至高权柄,于外,分化北漠,打退叛军,于内,打压仪王,扶萧照登基,运筹帷幄,在乱世中,掌定乾坤。

明帝驾崩,遗诏与虞贵妃同葬,朝野非议如沸。十年来,谢允之第一次来到地下冰宫、她的棺前。宫人们抬开了棺盖,她身上是皇后的大红翟衣,谢允之静立棺前许久,平生唯一一次违背明帝御令,负手轻道:“将……虞……苏苏……火化。”

那是她唯一一次自他口中听到她的名字,一把火将她烧得干净,骨灰洒在山水之间。再后来,大周一统,慕容离兵败自尽,谢允之辞官归隐,余生了寂空雪斋,观书作画,吹笛望雪。他常吹《静夜》上半阙,上阙吹毕,即不再续,亦常取出一方沉香匣,但从不打开,只是静静看着,偶尔伸手拂过。

谢允之一生未婚,于一静夜离去,死时身边亦无人。宣帝萧照大恸,欲亲扶灵,以国礼葬之,为谢意之之子谢宁婉劝,道是从前与叔父闲谈时,叔父已交托身后事,只令随葬笛匣二物,其余所有皆是身外之物,不必入棺。

遵身前所愿,谢允之被安静地葬在谢家祖墓,一身青袍,随葬一支短笛、一方沉香匣。丧事后,谢宁原要寻些叔父平日诗画,以作收藏纪念,可翻遍空雪斋,却无片纸留存,原都已被谢允之死前,一一烧尽。

干净来,清静去,如果此世,她没有提前与允之相识,他是否会遵循前世的人生轨迹,安然于一待召闲职十几年,不涉朝野权争,只在天下大乱时,振袖而出,为国为民,力挽狂澜,其后功成身退,清静余生…………

午后的春风,挟着满园花香,扑面而来,苏苏倾身拂过一朵海榴茶,轻嗅问道:“如果明日就是死期,允之,那你今日,最想做什么?”

谢允之微讶抬首,不答反问:“那你呢?”

苏苏松开花枝,揽着纱帛,缓缓起身,眸底依依漾起笑意,谢允之亦笑,拿起手边竹笛,款按至唇边。

《静夜》一曲,舞乐相和,眼前所见,恍惚是在曲江之畔,天籁清音,绝世之舞,记忆清晰仿佛还是昨日,可算来,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人生,能有几个七八年…………可侍砚知道,下一个七八年,再下一个七八年,公子曲中之意,仍不会变。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宸妃娘娘还不是怀王妃时,在收检公子日常纸笺时,他就曾在笺上见过两句,墨迹工整,力透纸背: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女主和小谢真正的第一次相见,还有笛子和沉香匣里的东西的由来,在前世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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