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山觉得自己的妻子有些奇怪。即便是生气,她也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说出这种过火的话来,这不是在沟通,而是在火上浇油,根本就达不到交流的真正目的。
“你们要是不能够心平气和地谈话,就先暂停这一次的聊天,以后再说。”
可惜,向来都敬重他的妻子无动于衷,向来也都听他话的女儿也无视了他的话。
“妈妈以为这样说就可以改变我的主意吗?不,你不是我,你不过是嘴上说说,但却永远都体会不到我的心境。在我们家,永远都是你说你说你说,我一句话都说不上,说的话你也没有用心听过。哥哥他们不想说你也要追着他们说,总是将他们的一两句随口说出去的话掰碎了揉烂了翻来覆去地咀嚼,就怕理解错误。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根本就不想要我?
二哥说了,他偷听到了你和外婆的聊天,说你原来根本就不想要第三胎,还想要偷偷打掉我。还问外婆有没有好一点的方法,人不知鬼不觉地流产,以免肚子大了之后被人发现,犯法被拘。可是偏偏最后被爸爸发现了,他本来就想要一个女儿,兴高采烈地在家族里率先公布了,比知道自己有儿子之后还要高兴,你没有办法,只好将我生下来。”
奇鸢突如其来的大爆料让奇山愣了愣,不敢置信。
“奥朵,孩子说的是真的?”
奥朵是真的没有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脸色白了白,下意识想要否认,但是女儿的眼神非常的可怕,丈夫也明显没有错过她的神情变化,抿了抿唇,保持沉默。
换而言之,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却默认了。
奇鸢冷笑,“因为我的意外出生,为了照顾我,你不得不又在家里呆二十多年的时间,哪里都不能去不说,也没有办法做其他你喜欢但是却又耗费大量时间的事情。
因为我们奇家对孩子特别重视,强调父母对孩子的教养必须最大限度的亲力亲为。而爸爸已经是家主了,一家之主,需要操心劳力的事情多不胜数,永远都没有真正清闲的时候,所以在我们兄妹十五岁之前,基本都是由你全程看护。
哥哥们的出生是你满心期待的,你非但毫无怨言,更是满心欢喜。而我却是意外出生的孩子,是让你没有办法早日脱离苦海的人,早就有育儿经验的妈妈,从小就在我耳边强调我不孝顺,我让你不满意,我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没个正经样子,丢你的脸,丢你的人。”
奇鸢说到这里终于浑身发抖起来,显而易见是真正地说到了伤心处。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知道。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一清二楚了。你不喜欢我。你从来就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你很少真的骂哥哥他们,更不要说真的上手教训他们。可是你却会带着恶意骂我,打我。
是,你很少会在人前骂我,更不会在人前打我,总是一副因为我是女儿所以特别照顾特别宠爱的样子,可是人后呢?只要是在爸爸看不见的地方,在两位哥哥也不在的时候,你骂我的那些话,你对我身体那些不会裸露在外的部位的下死手,我心里都记得一清二楚,我身体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哪怕一旁的丈夫听得面沉如水,奥朵已经脸色如常。
“就因为我催你早点结婚,让你不高兴了,所以你就要泼自己妈妈脏水了?我昼夜不眠照顾你的时候你知道?你饿了我喂你,你病了我心疼,掏心掏肺地养大了你,现在说上两句就变成了对你心怀恶意?你见过多少对孩子真的心怀恶意的父母?你见过多少因为受过打骂就认为父母对自己心怀恶意?”
“呵呵,不管说什么妈妈总有话堵回来。我说任何话都是没有道理的,妈妈说任何话都是毋庸置疑的绝对正确。为什么?因为你是妈妈啊,你生了我,你养了我,所以你永远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可以理所当然地俯视我。”
奇鸢嘴角浮现了一丝嘲弄来,“你知道二哥还听到了什么吗?”
奇武是个人精,小时候可真的是在家里家外打探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奥朵不想听,可惜她的女儿从来就不如她愿。
“听说外婆很厉害,面面俱到,从来不会人前失礼,是个完美的女儿,完美的妻子,完美的母亲。我一直都认为她也是个完美的外婆。二哥却说外婆是狼外婆。我问他什么意思?
二哥就说,‘你还小,我告诉你,人不可貌相。有一种人就是人前看着怎么看怎么好,一团和气,可是人后却是个恶魔,专门以折磨自己的孩子为乐,生活中稍微不如意,就拿自己的孩子出气。明明是自己没有本事,却认为是孩子给她带来了苦痛,孩子毁了她,孩子是万恶之源。妈妈以前在自己娘家肯定吃了很多苦,因为遇到爸爸才开始享福了。我们一定要听话,让她一直享福。’”
就像是完美的面具受到了撞击蓦地碎裂,奥朵的脸露出了破碎的表情来。
狰狞这是奇山第一次在妻子脸上解读到的信息,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奇鸢看着自己的父母,表情痛苦,语气微凉,“大哥也听到了二哥对我说的这些话。他打了二哥。二哥第一次挨揍,不明所以也反手打了回去。我当年也不是特别明白,哭着劝架,结果也被他们两个人不小心打到了,最后也莫名其妙打回去。这是我们兄妹三个唯一的一次打群架,而事情的起因,我们都一直保持了缄默。
那件事之后,大哥开始拼命训练,好像身后有怪物在追赶一样,不快点将实力提高,就会被一口吞掉,怎么逃都逃不掉被吃的命运,宁愿流汗流血也不流泪。二哥开始插科打诨玩世不恭,脸上永远都带着笑,尤其是在妈妈面前,他永远都在笑,永远都在笑,永远都在笑。
而我,满肚子的疑问,但没有办法和任何人说。爸爸永远都是妈妈怎么说怎么做都是对,家里的事情只要她决定就好。
妈妈呢?永远都是为了爸爸而在耐着性子压抑自己的个人需求,为我们忙里忙外。我不知道要去问谁,不知道要去向谁求证。
彷徨了好几年,却也因为年纪渐长,观察力也强了,逐渐知道了二哥说的那一番话是什么意思,大哥又为什么会冲动地揍了二哥,为什么从那次之后我们兄妹三个就一致选择了沉默,好像已经遗忘了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谈话,什么样的群架。然后后来,我也好像忘记了怎么哭。
你问我为什么不像我们星球的女人一样想要早早结婚?因为我不想在我自身都还不稳定的时候,就成为一位母亲。
我害怕自己也会讨厌自己的亲生孩子,害怕自己会因为不得不生下来的孩子而荒废了自己的人生,害怕自己会成为将老公孩子当做自己的全部人生意义的人,害怕孩子也会像我一样,明明很爱自己的妈妈,可是与此同时也怨恨她为什么要将我生下来。
对,妈妈,你是尽心尽责地生我养我了,但不可否认的是,你也发自内心地不喜欢我,排斥我,巴不得我早早地从你的人生里消失,就像毫无回收价值的垃圾,有时候甚至就像是一坨屎,巴不得眼不见为净,希望我有多远滚多远。”
“你误会你妈妈了,鸢鸢,不要激动。爸爸妈妈都一样爱你,像爱你的哥哥们一样爱你。”
奇山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安慰,可惜却让奇鸢猛地大笑起来。
“像爱哥哥们一样爱我?爸爸,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早就不再天真,不再对妈妈抱有幻想。
她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迄今为止的人生,她都在外婆给她营造的烂泥潭里挣扎求生。如果不是爸爸适时出现,她早就被吞噬掉了。你以为她现在就真正地从泥淖里爬出来了吗?没有。你是将她拉了出来,可是她一直就在烂泥潭周围徘徊,随时都准备着主动跳进去。
你问为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泥里打滚弄得一身脏?爸爸,你忘记了一句古老的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就算是地狱深渊,如果那原本就是家,你说会不会想念?会不会想要回去?妈妈不单只想要回去,也想要拖儿带女回去呢。
你觉得我言过其实了是不是?哪天有空了,爸爸也许可以和大哥二哥好好地聊一聊,问问他们,有没有对我的情况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问问他们,是不是觉得妈妈牵着我的手,他们却可以站在身后稍稍远离那个又脏又臭的烂泥潭,而感到庆幸,走在前面的那个人不是他们而是我?”
即便是说到现在,奇鸢也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红着一双眼睛,看着母亲的神情极其冷酷。
“你问我为什么不听你话?为什么总是像个疯孩子一样往外跑不着家?为什么总是想要像哥哥他们一样过男人的生活?
因为你啊,妈妈,你将你自己没有解决的问题抛给了我们三兄妹,我们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如果不希望我们的孩子将来也像我们自己所经受的那样,就必须在我们结婚有孩子之前便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不单只要远离烂泥潭,更要直接埋葬掉烂泥潭,让它永世不得翻身,在我们有生之年,永远都不会有见光之日。
你嫁了一个好老公,但是可惜了,我们三兄妹永远都不像你爱外婆那样爱你,卑躬屈膝,顺从的就像是一个没有自己灵魂的木偶。你很听话,所以你是完美的女儿,你很爱爸爸,你应该庆幸爸爸一如既往地爱你,所以你也是完美的妻子,但你永远都不会是完美的妈妈。
外婆和你联手制造的所谓完美,在我心里,就是一个笑话。”
可惜不好笑,从头到尾都没有逗乐她,奇鸢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平静无波。她朝欲言又止的奇山鞠了一躬,便快速离开了。
剩下的夫妻俩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才由奇山打破了僵局。
“岳母曾经对你家暴过?为什么从来都不和我提?如果我知道这种事,就不会让她有机会和你单独相处。”
丈夫话音刚落,奥朵的眼泪突如其来。
奇山再次将她拥入怀里,“对不起,我这些年真的没有尽到一个做爱人的责任。想哭就好好哭,没事,哭吧,尽情地哭。”
奥朵并没有哭太久,情绪爆发得太快,所以她才会流下了眼泪。但理智很快就回笼了,这里毕竟不是家里,这么发泄情绪,谁知道会不会带来什么不良后果?
“我没事。你去看她吧。”
“还生气呢?鸢鸢还小,虽然成年了,但是远不到成熟的时候,没必要和她计较。”
奇山帮她擦拭眼泪,“以后少回去,想要回去就告诉我,我们一起去。我要是没空,就把时间往后延,等到我有空的时候再说。岳母身体好,没必要回得这么频繁,平时视频通讯就足够了。”
奥朵瞪了他一眼。
“那家伙说的话你还真的全信了?都是骗你同情的。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孩子是个什么德性。”
“好好好,她说的都是假话。我谁都不信,就信你,不要哭了,脸都快变大花猫了。”
奇山说着说着突然就去吻她,奥朵被偷袭了一下,愣了愣,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将丈夫一把推开,“我是怕她真的跟他们跑出去看什么风景。就她一个女孩子,其他全都是大男人,闹出什么事情来你要怎么收拾烂摊子?”
他却没有离开,反而笑了起来,“让她自己闹去。年轻的时候不吃点苦头,就不会懂得虚心接受教训。现在都敢胆大包天气哭我的女人了,就该让她知道没有父母的庇护,她什么都不是,要不然还真当自己走到哪里都是公主呢。”
“我之前也是生气了才会口误,你怎么也这么说自己的女儿?还有没有一点当父亲的样子?”
“是她的父亲之前我首先是你的男人。”
奥朵终于被他逗笑了,原本乌云满天的凝重气氛很快就烟消云散,眼见粉红泡泡开始冒出来,在洗眼睛的场景上演之前梦梦赶紧撤退。
让它吃惊的是,有人在门口。
是奇鸢,偷听着父母的言笑晏晏,脸上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又似哭非哭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