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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木兰花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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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谢微微点头:“是了,据说令尊封剑江湖也有八年,而我义父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难怪我义父也不认得画中人是令尊。”

欧阳觅剑道:“即便家父不曾封剑,大约也不会与沈神医结交。家父和沈神医,根本就是两种人。”

小谢皱了皱眉头,欧阳觅剑说的也不错。

“可是你的身世,又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和圆天阁又有什么关系?”

小谢望望眼前深峻的山谷,淡白色的雾气缭绕着无尽的寒气,清冷之中枝叶萧疏。画中的木兰花树,树干挺拔俊秀,洁白温润的木兰花,花瓣有如天际一抹轻云。缓缓的一阵微风滑过,浮云星散,片片飘零。

嗒,一片冰凉的枯叶落在额上。

小谢从沉思中惊醒,仰脸看身边这一株木兰花树,不禁咦了一声。

“是它?”小谢道。

是什么?欧阳觅剑随着她的眼光看去,顿时明白了。

果然,图画中的木兰花树,堪堪肖似眼前这一株。莫不成亡故的父亲,正是和它有着难解的牵连?这树有几十年树龄了,枝丫横斜,似饱经风霜。盘结裸露的树根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伤口,似是刀斧所为,虽然历经多年,依然不曾愈合。

“欧阳觅剑,你不觉得这山谷中的木兰花树都有些奇怪?”小谢道,“虽然幽静孤凄,人迹不至,却好像一场大风暴刚刚过去。你看那枝条都是扭曲的……”

顺着山谷一直望过去,是无边的木兰花林。欧阳觅剑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薄雾中出现一个淡淡的人影。他一把拉过小谢,躲进了树下草丛中。

那人渐渐地近了,翠绿衫子在晨风中舞得凌乱。银铃一样的声音,吐出迷乱不清的语句。小谢跳了出去,一把抓住那人:“柳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是江柳儿,她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披散的头发下面露出两只混浊惊讶的眼睛。欧阳觅剑似是呆了,慢慢走出来,想伸手去扶她。江柳儿看见他,呀的一声捂住了脸,夺路而逃。小谢纵身上去,一把抱住了柳儿。

“公子饶命,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这是本门的禁地……”

“禁地?”小谢惊讶地瞪着欧阳觅剑。

欧阳觅剑这才想起来。圆天阁禁地木兰谷,小时候听父亲命令过属下们,不允许任何人活着从那里出来。只是当时年纪小,又不知道所谓的木兰谷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在意。在圆天阁,很少有人提及木兰谷。这一回小谢带着他逃命,误打误撞来到这个满是木兰花树的地方,他竟然没有想起那个禁令。然而画中的父亲,何以出现在这个禁地里?

“柳儿,柳儿……”倒是小谢有些着急地抱着侍女,“有人在追杀你?”

江柳儿嘴一咧,呵呵地笑了起来。小谢一惊,发现这个女孩儿竟疯了。欧阳觅剑捏住了柳儿的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儿瞪着公子苍白的面孔,眼泪涌了出来。

“小郎,小郎……我不该来找你……”

她的手渐渐冰凉。小谢递过一粒冰玉丹——这是君山的疗伤圣药。柳儿一把打开:“不要!”忽然瞥见了小谢的黑衣,尖叫一声,“鬼——”

“没有鬼,没有鬼的,柳儿。”欧阳觅剑安慰道。

“有的,有的……这山谷里戾气深重,全都是鬼,都是恶鬼……”江柳儿战战兢兢道,“阿耶说过,都是屈死的恶鬼……”

“你说什么?”小谢一激动,抓住了柳儿的肩膀。

“啊——”柳儿大声哭喊着,“你不要来抓我——不是我杀了你,不是我杀了你呀——”

“那你快说,谁杀了我。”小谢切切地追问道。

柳儿却只是哭,再不肯讲一句话。小谢心一软,便不再问。欧阳觅剑却指着小谢,道:“柳儿,这死鬼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柳儿一缩:“小郎,我怕。”

欧阳觅剑抱紧了她:“别怕,有我在,什么恶鬼也伤不了你。”

柳儿的眼泪再度涌出:“可是他们已经伤了我。”

欧阳觅剑和小谢闻言,心中一酸。

柳儿缓缓道:“小郎,你要小心。他们都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人,死了,也会变成很可怕很可怕的鬼。这里每一棵木兰花树下面,都有一个唐家的恶鬼。他们个个心狠手辣,宁死不屈……”

唐家的……果然。小谢心里一惊。

“阿耶说,那人……她临死前立下毒誓,死后要变作厉鬼,永不放过欧阳家。小郎,你要当心啊……”

“柳儿,你告诉我——她是谁?她是谁啊……”小谢问。

柳儿缓缓地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欧阳觅剑的双臂剧烈地抖动着,抱着柳儿不放,脸上毫无表情。小谢待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也只能长叹一声。

忽然,山谷外面传来阵阵呐喊声。小谢飞身出去,却是一阵箭雨迎头而来。她一面用袖子拂开箭雨,一面顺手夹过一支,箭镞上还刻着圆天阁的记号。小谢跳到一棵木兰树上观望。只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其中刀光闪烁,原来是林落带着圆天阁的杀手们追过来了。林落正挥着马鞭,指挥着部下冲进木兰谷。可是那些杀手却不敢,纷纷说这是老阁主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许踏入这个鬼气森森的禁地。林落骂道:“胡说八道!这木兰谷哪里有鬼?谁看见了?给我冲!”此言一出,有几个胆大的杀手抽出剑来横在胸前,就要进来。

“不好!”小谢暗道。她把发辫甩开,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面孔,然后张开双臂,扑啦啦地从树顶落下,向那群杀手飘去。黑衣悬浮在半空,在凄迷的雾气中若隐若现。“鬼呀——”杀手们转身就跑。趁林落惊疑不定间,小谢吹了一声啸叶,尖锐刺耳。圆天阁的杀手们又是一阵惊呼,争先恐后地从山谷口撤出去了。小谢蹬了一下树枝,向山谷深处飞回去。

欧阳觅剑还抱着江柳儿的尸体发愣。小谢一把扯住他:“快走!”

“到哪里去?”如果山谷有出口,势必也被圆天阁的人守住了。

“先把她埋了,我们翻过这座山出去。”小谢道。

欧阳觅剑看了看江柳儿,终于放下了。小谢赶快用剑在地上挖起坑来。“不忙。”欧阳觅剑道。他拉着小谢退开两步,运了一回气,忽然双掌劈下,木兰树下,被掌力生生地震出一个土坑来。小谢睁大了眼睛,心想据她所知,当今世上有这等内功造诣的,不过三四人而已。她义父是一个,庐山宗的卢真人是一个,那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这个眼下还藉藉无名的欧阳觅剑,当真不是池中之物。

正想着,忽然看见远远的山谷口透出一阵阵黑烟来。“呀,他们烧山了。”小谢叫道。

欧阳觅剑恍若未闻,只是一把一把地捧起湿润的泥土,缓缓地撒在柳儿的衣裙上。小谢待要催他,却又不忍,便自己动手,帮他掩埋柳儿。“住手!不要你来。”欧阳觅剑忽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小谢。小谢一惊,却发现是自己撒下的泥土埋住了柳儿的脸。

“欧阳觅剑,不要这个样子。”小谢道,“你一定要打败外头那些人。将来你还要回来的,那时你报了仇,再把柳儿找回来,好好跟她道别呀。”

欧阳觅剑想了想,一掌推过大堆泥土,把柳儿的身体完全遮住。他拔出佩剑,在木兰树上刻下一个大大的标记。

黑烟向木兰谷深处卷过来。欧阳觅剑拉着小谢不停地往山顶爬去,却依然看不见出路在哪里。山壁越来越陡峭,满是藤葛枯木,根本没有路了。两人正踌躇着,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山腰上闪出一株木兰花树。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向那边爬去。

树是斜生在一块山石边上的,欧阳觅剑不假思索地推开石头,后面露出一个山洞。洞口宽约四尺,里面深不足两尺,刚刚可容两人。欧阳觅剑和小谢都有些失望,促膝坐下,看见下面的木兰山谷,已经被浓烟吞没了。

“他们烧山,不怕把恶鬼烧出来报仇吗?”小谢幽幽道。

“报仇——”欧阳觅剑道,“报什么仇?”

小谢道:“你不记得柳儿的话了吗?”

欧阳觅剑道:“圆天阁的人,害怕木兰谷里唐家的恶鬼。”

小谢道:“十七年前,优昙唐氏灭门,一直是江湖上未解的悬案。看来此事竟要着落在圆天阁了。”

欧阳觅剑指着小谢道:“唐家若真的灭门,你又是谁?”

“难道,我真是唐家的人?”小谢猛然站起,却不防洞子太矮,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石壁上,眼泪登时流了下来。

“怎么这样不小心。”欧阳觅剑好笑道。

小谢不言,抹了把眼泪,慢慢地转过身,对着那面石壁细看。

“想狠狠还它一掌吗?”欧阳觅剑嘲笑道。

“这声音不对。”小谢道,“石壁后面似有古怪,像是有个洞。欧阳觅剑,烦你用你刚才挖坑的掌法,打这石壁一下。

“好。”欧阳觅剑一口应允,同时摆开架势,“替你报仇。”

那一掌风雷震撼,石壁被击开了。后面果然是空的。小谢探头进去,一股潮湿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过了一会儿,依稀看见,里面似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欧阳觅剑已经点起了一个火把:“进去吧,说不定这是一条出路呢!”

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处。两人相扶着走了下去。这条地道开凿得十分简陋,仅有一人高,黑暗无光。摸索着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阶,岩壁也越来越湿,又走了许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阶越来越窄,两人几乎是在山石的狭缝中穿行。山道的出口却一直没有出现。忽然,山路一转,前面堵住,竟是路到头了。

两人走了这许久,料定这甬道必有古怪,却不料是个死胡同。小谢十分泄气,一下子坐在地上:“咱们俩死定了。”

“为什么?”欧阳觅剑道。

“退是退不回去了,后面的木兰谷全是追兵,这个破洞子,竟然又没有出路。就算不被人发现杀死,也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欧阳觅剑道:“如果有人来倒也好。至少我们杀了他,还可以靠他的血肉多活几天。”

小谢闻言,脸登时白了,不由自主地把剑护在胸前。

欧阳觅剑淡淡道:“你这会儿不饿,自然是想到死人肉就恶心,饿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从前也如你这般,后来在天山学艺,有一次迷了路。冰天雪地里什么都没有,眼看就要死在外头了,忽然发现一个猎人,已经冻死了——我才活了下来。”

小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强笑道:“呵呵,既然如此,你饿了就吃我吧。我一定死在你前头的。你武技那么好,应该能比我多撑几天。”

欧阳觅剑看了她一眼,笑道:“说什么呢!现下还未绝望,不至于如此打算吧?要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我会赶在你前面死掉,让你吃我。”

小谢呵呵地笑道:“啊?看不出来你这样无私。”

欧阳觅剑冷笑道:“人命都是一样宝贵。只不过你死了,尚有多少人要伤心,比如你义父、你的同门兄弟姊妹;我若死了,只有人高兴的。”

小谢默然一阵,忽道:“欧阳觅剑,你的母亲很早就不在了,是吗?”

欧阳觅剑心中一凛。多少年来,心里最是念念不忘的,便是母亲,然而最害怕、最忌讳被人提起的,也是母亲。那是血液之中一道幽暗的阴影,是暗伤,也是无法面对、无从猜解的秘密。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我没有见过她,据说我生下来不久,她就死了。我父亲和家里的人——所有人,讳莫如深。从没有人告诉我,我母亲是什么人。”

眼前这个女孩子,认识不过一天,为什么他偏偏要对她说起?“也是这个缘故,我和我的父亲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分。小时候倒是继母疼我多些,她出身大族,是个知书达理的聪明女子,不会武技,性情却好。只不过,继母——甚至还有柳儿她们,都有些怕我。她们说,因为我像我父亲。其实我知道,还是我那个早死的母亲的缘故。”

小谢听得出欧阳觅剑的寥落,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是谁。”欧阳觅剑道。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仿佛忘记了这个洞子已经没有出路,却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小谢忽然一凛,像是被什么声音惊醒。待她侧耳倾听,那声音却消失了。她屏住气,深山深处,似是地下的泉水在一滴一滴流淌。

“有人在挖山!”欧阳觅剑低声道。

果然,是斧凿在一点点咬噬坚硬的花岗岩。

“是从那一头过来的!”欧阳觅剑道。

小谢慌忙点了火折子,往山洞的四壁细细看。这下看出来了,他们前面的甬道里是一堆巨石。看起来,这里的路原是畅通的,却被人炸断了,碎石挡住了来路。甬道那一头通向何处?又是什么人在努力往这边开凿,想到圆天阁的禁地木兰谷来?

“我们也挖!”欧阳觅剑退后两步,又是一招天风掌劈下。山石震开了一小块。小谢皱了皱眉头,举着火折子又照了照,看见地上有一件小物什。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精巧的羊皮囊,上面有朱砂染成的红花图案。

“你的?”

欧阳觅剑摇摇头。羊皮囊看来有些年头了,埋在灰尘里,被欧阳觅剑的掌风震出来了。小谢解开皮囊上的结子,不由得又惊又喜:“真真天助我也!”

皮囊里面竟然满满的全是*。“也不知有没有受潮。”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尽数倒在石堆上。

“我猜,可能正是当初炸断这条甬道的人走前留下的。”欧阳觅剑捧起一把*,倒回了羊皮囊里,“还是少用一点吧,那边还有人呢,不知是敌是友。”

两人后退了几丈远,贴着地面趴下。小谢用绣骨金针的暗器手法,把火折掷向铺满*的山石上。只听轰的一声,震耳欲聋,然后大大小小的碎石如山洪暴发一样滚滚而下。小谢拽着欧阳觅剑,跳到转角一个较高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震动平息了。隐隐地,那边吹过来一点阴凉的风气。欧阳觅剑走过去,用掌力推开堆积的碎石。

于是豁然开朗。

山石后面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幽暗之中,隐然可见一个身形削瘦的白发老人负手背立。小谢用火折子照了照,老人的手里拿着一把短刀,锋刃残缺,十个手指淌着淋淋鲜血。原来这人竟然只是用这样简单的工具在开凿山道。

欧阳觅剑十分警惕,双掌扣在胸前,暗含绵绵招式:“阁下何人?”

那老人缓缓转过身来。幽然的光线下,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惊呆了。

虽然一别经年,风尘憔悴,虽然他一身缟素、衣衫褴褛,虽然他竟然须发皆白,老得远远超过实际年纪,欧阳觅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自己的父亲,传闻中已故去的圆天阁主欧阳轩。

而小谢却在想,这是画中那个洒落的剑客吗?

“谢谢你,觅剑孩儿。”欧阳轩淡然道,“我正担心我挖到死,也不能走到那一边去呢。没想到竟是你帮助了我,这岂非天意。”

小谢想到了那个黄泉下相见的故事,越发觉得眼前这对父子透着诡异和无奈。欧阳觅剑道:“父亲,可是林落他们暗害你?”

欧阳轩不答,抬头望着不远处的一面石壁。小谢好奇,照了照,原来石壁上插了一把剑。当初不知何人有这样大的力道,竟然把大半个剑身都没入石中,而剑上还穿了一只玉环。年深日久,地气潮湿,整个剑身都锈蚀了,只有那只纯白剔透的玉环隐隐泛着光芒,清冷的露水从环边儿上滴下来。

“我此番过来,一直很想把这柄剑拔出来,无奈年老体衰,竟是半分撼动不得。”欧阳轩道,“觅剑,你来试试。”

欧阳觅剑走过去,握住了剑柄,方要运力,却又回头,狐疑地望望父亲。

欧阳轩道:“拔不出来,什么也不必说了,知道那些也对你无益。若拔得出来,我便可放心,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话音未落,锈剑已经到了欧阳觅剑的手中。那只白玉环滑了下来。欧阳轩见状,不由得眼中一亮:“好!”却没有接剑,只是小心地捧起那只玉环,仔细擦拭着,露出上面的花纹来,是木兰花。

“这白玉环原是一对,另一只……失却了。只剩下这只,却又钉在墙上,深为可惜——这原本是你母亲的遗物。”

“母亲……”欧阳觅剑顿时紧张起来。

“二十年前的优昙唐氏,还是江湖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唐家的祖上,本来以剑术见长,传到后来,反而弃了剑术,尽走歪门邪道,把暗器一门做得淋漓尽致。他们的族长唐零,身兼暗器和毒药两门绝学,手段狠辣,人称‘毒魔’。自从毒魔唐零接手唐家,一连做了好几件惊动武林的大事,大有当年优昙山庄崛起于塞外时的势头。唐零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唐家厉害,不仅在于他们使毒,更在于他们出卖独门秘药。他们可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不管白道黑道、正派邪派,谁给的价钱高就卖给谁。不过唐零猜忌心极重,他那些秘方一律严加保密,连自家人都不知道。可是他身为族长,哪有工夫成天泡在药房里配药。”

“阿耶,听起来那唐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跟我们圆天阁是仇敌吧?”欧阳觅剑道。

“仇敌说不上。”欧阳轩道,“觅剑,你记着,圆天阁要在江湖上立足立威,不能够随便得罪旁的帮派,尤其是这种行事诡秘、有独门秘诀的。哪怕他们再怎么十恶不赦,如果没有触及我们的切身利益,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为上策。可惜,那时候我也如你一般年少气盛,不大听你爷爷的话。优昙唐家在江湖上做了几件骇人听闻的大案子,引起了武林公愤。他们的毒药实在太过厉害,而且每一次出手,都有新的毒药品种拿出来,简直防不胜防。除了我们圆天阁,还有别的一两家武林中的名门世家,都有好手折在唐零手里。你爷爷说再看看,我却是忍不住了。因为我得到确切的消息,说优昙唐家的下一个目标是庐陵半山堂。庐陵是我们欧阳家祖坟所在,半山堂又与我们家世代交好。半山堂主一向自负,不肯向圆天阁求助,圆天阁不管,恐怕他们难逃大劫。五月初我瞒了你爷爷,一人一剑,顺江而下,来到了福建连城的冠豸山。”

“阿耶是想去盗取唐家这一回用来对付半山堂的毒药秘方吗?”欧阳觅剑道。

“不错。冠豸山深处的唐家祖宅,样式十分奇特——一座围成圆形的土楼,好像地底下生出的蘑菇。我不会讲当地土话,就装成一个哑巴。又贴上白胡子、白头发,在他家找了一个挑水劈柴的活儿,暗地里打探唐零配药的秘密。其间也见过唐零几次,看起来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汉子,和周围那些乡间士绅比,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的妻子蔡氏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为人很是和善。我原以为在这个大土楼里,必有一间密室是唐零用来炼药的。我趁着给各房送水的机会细细观察,却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见唐零问一个徒弟百尺楼送东西来没有。这一带的土楼虽高,可也没有任何一间高达百尺。白天唐零带着徒弟们习武,料理家中的各种闲事,到了晚上就回房休息,安安稳稳,并未见一点异动。难道说另有人在别处替他炼药?那又是谁?这想来是唐家最大的秘密。那时我江湖经验尚浅,孤身入虎穴三个月,战战兢兢却一无所获,到头来不免心灰意冷。有一天他家的一个小婢受欺凌,我打抱不平,不小心露了功夫,引起了旁人疑心。我再不能待下去,便连夜走了。

“无功而返,终究气闷,我便又想到了那什么百尺楼。这冠豸山很大,好些地方我还没有去过,打算走走,说不定还能探听到百尺楼的消息。于是我又在山中游荡了几天,越走越深。一路杳无人迹,只有丹崖碧水、鸟语花香,倒也十分赏心悦目。扮了三个月的老翁,我蹲在山泉边休息,才发现自己样子很难看。于是细细地洗脸,把那些妆都洗去。这时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招呼我。抬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溪流对面,竟然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

“那女孩子说的是闽西方言。大概意思是我不该在她的上游洗脸,弄脏了她那边的溪水。那时真是年轻心浮,我见对方年少,又生得清艳可人,便有意逗她多说几句话。她有些急了,收拾起自己的篮子往上游走。我不经意地朝她篮子里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里面全是草药!有一些还见过,有一些则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我再留意她的装束打扮,素净简单,衣料却都是上好的,可见绝非寻常人家女子。我一边装着继续洗脸,一边弹了一颗小石子,把石头上的篮子打翻,草药就都冲到水里。我急忙跳下去,帮她把草药捞了起来。那个女孩子看来真是一点都不懂武技,反而忙不迭地谢我。我趁势再跟她搭话,她真是单纯得毫无戒备,三句两句就告诉我,她到山里来是为了找一种花来配药。整个冠豸山,只有一个地方生有那种花树,只是路途遥远、地势险要。我立刻自告奋勇要陪她一起去找。”

欧阳轩说到这里,不由得怔住了。时隔多年,蒹葭水边,杜鹃花底,湔裙女郎如花的笑靥依然清晰如同昨日。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微微低着头,一绺乌黑的头发垂在雪白的额前。二十出头的欧阳轩已是江湖上出名的翩翩佳公子,虽然男儿志在四方,儿女私情从未往心里去,但是女郎们钦羡的眼光见得多了,怎会不明白?不知怎的,他忽然对这个神秘却单纯的少女泛起了一丝歉意和怜惜。后来他们一道往深山里走。她走不快,他便慢下脚步来等着她,一面跟她讲各种各样的闲话,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不肯告诉我自己的姓名家世,说家里人不让讲。到了这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唐家的人,而且与独门秘药密不可分。我怕打草惊蛇,就不再追问。不知走了多远,她忽然说到了。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幽谷深处有一棵高树,树顶开满六瓣的大花,莹白如玉。我认得这是木兰,就攀上树顶,采了一大把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说这真是难得之物。我想起我们江乡有许多的木兰花树,于是我说,倘若她跟我回家去,便有好多好多的木兰花可以采。说着我便装作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摔伤了腿。她果然吓着了,问我要不要到她家里去包扎一下。”

小谢闻言,不觉皱了皱眉,心想这欧阳老阁主为了窥探别人的秘密,竟然不惜变着法子骗一个女孩儿,也真够可以了。

“于是我终于看见了所谓的百尺楼。原来并非楼高百尺,而是建在百丈高崖上的一间小茅屋,下面对着一面深潭。我想这唐零真是老谋深算,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关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他采集花草,配制独门毒药,任是谁也找不到。那一晚,我终于上到了百尺楼头,并且找到了唐零为袭击半山堂而准备的秘方。她也终于肯说出她的名字,叫作玄霜。”

欧阳轩垂下头。他并非不愿意儿子知晓这段隐秘的情事,只是这许多年不敢面对的是,当年他竟为了秘药,欺骗利用了玄霜纯洁如初雪的感情。然则,当真只是欺骗?抑或是当时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份异样的情愫,才会有那一段镜花水月?

“带我去你们那里,看看木兰花树,好不好?”玄霜在耳边柔柔地低语,“我从小就被关在这里,没有见过外面的风光。”

欧阳轩心里一震。带她回去看木兰花,原是一句戏言,不料被她放在心上。玄霜一头乌黑如墨、宛转如水的头发散落枕间。欧阳轩轻轻地拨弄着,做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吃惊的决定:“我带你回家,去看木兰花。”

第二天他们趁着晨雾未散,离开了冠豸山。欧阳轩一直担心唐家的人追上来,快马加鞭,三日之间已经到了长江边上。江对面就是庐陵城了。玄霜是第一次看见大江。她静静地立在凛凛江风中观望风景,神情甚是专注。欧阳轩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他真的能够把玄霜带回家去吗?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父亲是无论如何不能接纳的。如果知道她是唐家的人,更要视为仇敌。当然,玄霜为圆天阁带来了优昙唐家的独门秘药。不过这样一来,以父亲的行事,更不可能留下她的性命了。

玄霜美丽,可是江湖上漂亮的名门侠女,欧阳轩也见过不少。武技性情、才艺风度,玄霜都谈不上特别出众。是什么让他恋恋不舍?也许只是那一点点真,埋藏在冠豸山深处不为人知的真,触动了人心里最柔软的一面。

“郎君,你看!”她甜美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欧阳轩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只白纸糊成的风筝,在铅色的天宇中飞扬。他紧紧握住了玄霜的手,再不肯放开。

他们在庐陵停了两天。那天欧阳轩去了一趟半山堂。已经拿到了解药的配方,对付唐家来的杀手就相对容易多了。厮杀很惨烈,剑到临头,欧阳轩却放过了唐家的杀手,让他们跑了。私下里,他在意着玄霜,虽然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和她的族人是仇敌。战毕,他特意换去了血迹斑斑的白衣,才回到隐居的客栈。玄霜不见了。店小二说,几个福建口音的汉子绑走了她,他们也没办法,一直求客官不要怪罪。

一时间,欧阳轩觉得轰的一声,冰冷的潮水冲过脑海。玄霜,玄霜,他要救她回来。毒魔唐零若知道她泄露了本门的秘密,她会受到怎样可怖的折磨?欧阳轩疯了似的在庐陵城里乱跑乱撞。没有了玄霜的形影,庐陵仿佛变成一座空城,淡薄如同废墟的剪影。直到后来他的父亲、老阁主欧阳云海出现了。父亲把他强行带回了圆天阁,关在顶楼,闭关思过三年。

“父亲真的在摘星台囚禁了三年之久吗?”欧阳觅剑问道。

“没有,我只在那里待了不到两年。”欧阳轩道。

一年多以后那个除夕之夜,当时还是小厮的江思源,趁给摘星台送年夜饭的机会,悄悄地放跑了小主人。欧阳轩骑上江思源偷出来的千里马,直奔冠豸山而去。如他所料,百尺楼已经不存在了,崖顶上连一片瓦都不曾剩下,唯有一池春水、空山落木,甚至那一树木兰花,也被连根挖去。

他不甘心,又来到优昙唐家的巨大围屋。圆形的屋宇团团环住,铁桶一般森严。他躲在用人房的房梁上,希冀能从仆妇们的闲谈中得知玄霜的下落。唐家的气氛有点异样,原来唐零的夫人唐蔡氏怀胎十月,却迟迟不能临盆。郎中看过,说是双胎。

夜阑人静,欧阳轩隐隐听见深宅大院中似有婴儿在啼哭。他觉得有些蹊跷,难道唐夫人生了?他心中一动,想如果能够夺得唐家的一个婴儿作为要挟,或者可以探知玄霜的下落。循着猫叫一样的哭声找去,却是越来越偏僻,不像夫人的屋子。一盏孤灯未灭,欧阳轩划开窗纸,看见灯下一个形销骨立的女子,一边晃着一只摇篮,一边昏昏欲睡。摇篮中的孩子也似哭得累了,有一声没一声的。

欧阳轩不见尚可,一见之下,几乎痴了。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玄霜吗?他不假思索地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两年不见,你瘦了这些。”玄霜看见他,淡淡道。

她没再说什么,低了头,继续哄孩子。

欧阳轩心里一沉。人间别久不成悲,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一时无话,直到唐零带着人冲了进来。这间狭小的屋子,顿时被刀光剑影填得满满的。欧阳轩没有抵抗,任凭唐家的打手们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唐零沉声道:“妹子,你始终不肯说出这孩儿是谁的种,如今抵赖不了了?”

欧阳轩一惊,却没有想到,玄霜是毒魔唐零的亲妹妹。唐零想是听见动静,匆匆起身,披了一件半旧的灰色鹤氅,阴鸷的脸在灯下显得有些形容憔悴。欧阳轩正待说些什么,玄霜忽然给唐零跪下了。

“玄霜知罪了。阿耶阿娘死得早,玄霜全由兄嫂抚养教导,才长大成人。玄霜勾结外人,泄露哥哥的秘方,本来罪该万死。只求哥哥处死玄霜之后,放过他们父子两个,一切罪过,全在玄霜一人身上。”

欧阳轩忍不住大声道:“唐零!是我引诱你妹子,你要杀就杀我好了。”

唐零闻言,倒怒了:“欧阳轩,你以为我不敢罚你吗?”

这时人群忽然豁开一道口子,却是唐夫人扶着侍儿过来。“你来干什么?”唐零看着夫人腆着肚子步履蹒跚的模样,不由责怪。

“我怕你一时动气。”唐夫人婉言道,“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咱们自己的亲妹妹。公子,得放手时且放手。唉,当年若不是你把玄霜一个人撂在深山老林里,怎会闹出这种事情来。”

唐零虽然心狠手辣,对自己家里的人却是强硬不起来。听了夫人的话,一时倒没了主意。唐夫人走过去,扶起了玄霜,又命人放开欧阳轩。唐零摇摇头,一时众人无语,都等着族长发话。

欧阳轩看看玄霜,经年的幽居使得她越发憔悴,苍白的前额在灯下似笼罩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半炷香的工夫,之后唐零沉声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子,竟然给了姓欧阳的。将来——欧阳轩,你若不好生照料她,我必然灭了圆天阁!”

唐零既往不咎之外,竟慨然允婚。欧阳轩自是喜出望外。他匆忙赶回汉口家里,却又担心起来。

“优昙唐家那样的江湖声名,即使把妹子送上门来,祖父怕也不肯答应迎娶的吧?”欧阳觅剑冷然道。小谢亦是这样想。

欧阳轩微微点头:“当时我也正是担心这个,然而大大出乎意料。”

他还没有回到圆天阁,父亲欧阳云海已经派人在路上接应了。原来唐零的使者比他还快,已经到圆天阁提过亲。接他的人正是放走他的江思源,还带来了老阁主的话:“既然小郎喜欢唐家娘子,又已经有了孙子,当然应该堂堂正正地娶回来才是。”至于他私自逃走的事情,“且记着,待成亲以后再慢慢算账。”欧阳� ��做梦也不曾想到,父亲会如此开通。一时间他欢喜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不久,江思源就领了老阁主的命令,带着大队的人马去了冠豸山。欧阳世家的独子娶亲,聘礼绝不能简陋了。回来的时候队伍更加壮观,结彩的船只铺满了长江的江面。唐零领着妹子玄霜上门来,还带着唐家的几个主要人物。圆天阁主欧阳云海则亲自到渡口迎接,一切都显得隆重而和睦。

江思源没有回来。他一到福建就病倒了,想是水土不服,如今只好在冠豸山唐家留下来养病。

唐玄霜梳起了头,描了长眉,一袭青裙婷婷袅袅如菡萏迎风。她抬起眼睛,问欧阳轩,几时带她去看江乡的木兰花树。

欧阳轩小的时候,跟父亲出去打猎,知道在江夏城外有一个僻静的山谷,谷中遍生木兰。其时正是初春,木兰花树想来已绽出那些欺霜赛雪的洁白花朵。

他们俩是悄悄溜出去的,找到木兰谷还颇费了一些周折。玄霜的红衣衬在花丛中,清艳夺目。寒香凝结在浅浅暮色中,玄霜单薄的声音在这香气中缓缓滑动,听起来亦真亦幻:“‘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这里的木兰花树,果然与我画中的一样。”

“是什么画呢?”

“你走以后,我在冠豸山家里,成日无聊,便依着你当日说的那些,画了一幅木兰图。”

“那画儿你可带来了?”

玄霜摇摇头:“后来被我嫂子见到了,说画中寓意太过悲切。那时我刚刚生了孩儿,不宜过于忧愁,她就把画儿拿走了。”

欧阳轩只得长叹一声。两人牵了手,在谷中随意盘桓,看看天色要黑了,方慢慢地往回走。正要出山谷时,忽然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一片人声鼎沸。一长串的火把,沿着木兰谷崎岖的山路蜿蜒密布,望不到尽头。

“这是怎么了?”欧阳轩不由得一惊。

玄霜却不在意,嘻嘻笑道:“我们两个私逃出来,怕是你家里人着了急,出来找了。”

欧阳轩心里却涌起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他一把抓住玄霜的手腕,匆匆往火光处奔去。

却是唐家的人,在唐零的带领下,全都来了。欧阳轩忽然意识到,唐家嫁一个妹子,送亲却来了这么多人,未免有些奇怪。唐零铁青了脸,一把扯过玄霜袖子:“妹子,跟我走。”

欧阳轩挡在玄霜面前:“唐先生,这是怎么说的?”

唐零哼了一声,更不答言,一掌朝欧阳轩面上劈下来。欧阳轩顺手拔出佩剑。只听见玄霜“呀——”了一声,两人就叮叮当当地过起招来。欧阳轩那时在江湖年轻一辈中已然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单论武技,还在唐零之上。但是避忌着唐零那些无孔不入的毒药,却也不敢十分施展。何况,玄霜在一旁,已然泪水涟涟。

“那这一战究竟谁胜了?”欧阳觅剑问道。

“没有谁胜——或者说,是我胜了。”欧阳轩道。

事实上,两个人还没打上一炷香的工夫,唐零的人马先自在后面乱了起来。木兰谷口黑压压地来了好多好多的人,一望不到头,只有剑影刀光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下闪闪烁烁。刀光中隐约映出一张张人脸。欧阳轩惊恐地看见,其中好多人都是他认识的,半山堂主、镜湖女侠、雁荡山道人……江南各大门派的人似乎都到齐了。他不明白这些人从何而来。然后他想起来了,这都是父亲下帖子请来参加他的婚礼的宾客。

“灭了毒魔唐家——”那些人同时举起了兵刃,向唐零的人马扑了过来。明晃晃的火龙顿时零乱搅动起来,火光飞溅,狼烟四起,夹杂着震天的呼喝声。

欧阳轩见状,来不及说什么,一掌掠开唐零,拉着吓呆了的玄霜,就往人群外面冲去。在他们身后,唐家的打手们和江南武林门派已经厮杀在了一处。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了。”玄霜惨白着一张脸,连连逼问,“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欧阳轩推搪着。他隐隐地有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却不敢去想,更不敢告诉玄霜。玄霜犹犹疑疑地跑不快,欧阳轩索性将她背了起来,向木兰谷深处奔去。他不是怕死,却害怕玄霜目睹那场厮杀。这种门派间的屠杀,残酷得连他自己都不愿看。他却忘了木兰谷是个死胡同,没有出口的。

欧阳轩和玄霜爬到山坡上回头一看,两方人马渐渐杀入木兰谷,显然是唐家一方势单力薄,渐渐被逼了进来。玄霜瞪着山下的刀光剑影,一声声唤着“阿兄”。欧阳轩听着她的声音,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如一阵阵冰凉的潮水,浸没全身。他只能一再地捉紧玄霜纤瘦的手腕,似乎一放开,她就会永远消失在夜色里。

这时有一个人影朝这边晃过来,欧阳轩正待出掌,却看清竟是自家圆天阁的墨医生:“小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阁主听说你也陷在木兰谷的埋伏里头,还不相信——原来新妇也在。”

欧阳轩道:“墨医生,家父究竟是何安排?”

墨医生不言,回头看看山下的火光,道:“杀成这样,带着新妇出去多少不安全。这样吧,这木兰谷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圆天阁的后花园水榭,我们从那里走。”

墨医生在前面带路,玄霜紧随其后,欧阳轩断后,三人钻入那条密道——也就是欧阳觅剑和小谢发现的那个山洞。

从墨医生出现起,玄霜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走。不一会儿,山腹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厅堂。欧阳轩看见他的父亲欧阳云海正在那里等着,身边还有好几个圆天阁的高手,看见欧阳轩一行人,都有点诧异。欧阳云海没说什么,却先问墨医生,外头情况如何,是否还需要他带人出去接应。墨医生只说了一句:“他们被堵在木兰谷里面出不去,马上就要全军覆没了。”

欧阳轩只觉得玄霜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待要去捉她,她已经奔向来时的密道。

欧阳云海冷冷道:“你以为把这条密道告诉你哥哥,他们就能逃得出去吗?有我们守在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日就是你们唐家还债的时候了。”

玄霜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瞪大了一双绝望的眼睛:“唐家恶贯满盈,这就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吗?你们娶我过来,只是一个骗局,对吗?”她忽然笑起来,“欧阳轩,你……你好——”

欧阳轩瞪着她苍白的脸,一时间百口莫辩。

“我要找阿兄,我要回家去……”玄霜喃喃着扭过头,径直朝密道深处跑去。忽然又停下来,猛然扯下欧阳轩赠给她的定情玉环,狠狠掷过来:“还给你!我不要了!”

欧阳轩追了上去。忽然铮的一声,一道雪光从欧阳轩面前横过,指向玄霜的背影。欧阳轩大惊,掌力一震,那柄宝剑拐了个弯,竟然深深地插入岩壁之中。那只飞在空中的玉环,堪堪地穿在剑身上,再也拿不下来。欧阳轩才看清,那是父亲的阁主佩剑“风鸣九霄”。他惊讶极了,忍不住要问父亲,难道真的不放过玄霜?

可是一切都迟了。

只听见一声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欧阳云海一把拽过儿子往后退去。一时间山体都要坍塌下来。欧阳轩忍不住想,玄霜也真够狠的,当真要把他们都炸死在山里面吗?

尘埃落定后,他们看见,只是那个密道被炸断了。欧阳轩呆呆地瞪着成堆的山岩,他知道了,玄霜用家传的*,把自己隔绝在那个血与火、地狱般的木兰谷中,和她的族人在一起,永远不回来了。

“唐家的*,倒也很厉害……”欧阳云海淡淡说道。

唐家的*,是真的很厉害……小谢下意识地拧着手中那个装着陈年*的荷包,默默思量着。倘若当年唐玄霜多用一点,被终结在木兰谷中的就不只是毒魔唐家,还有欧阳世家一起陪葬了。可是,她终究没有。她只是断送了自己,给欧阳家留下十几年不能了结的恩怨纠葛。

如今欧阳轩人未老,已是须发皆白:“我要去看看你的母亲。她因我而死,我却把她一个人扔在木兰谷这些年。”那场灭绝唐门的屠杀结束后,欧阳轩悄悄地重回木兰谷。白骨遍野,飘零的木兰花被血污浸染,木兰花树的枝叶上刀痕斑斑。他找到玄霜的尸首,埋在了一棵木兰花树之下,并在树干上刻下记号。欧阳云海很快就发现了儿子的行踪,立刻给他定下了另一位名门小姐。

那一年春天还没过去,圆天阁的老阁主欧阳云海就开始生病了。他每一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仆人们发现他在梦中爬起,疯了似的舞刀弄剑。后来就渐渐地起不了床,夏天没过就咽了气,临终前留下话,谁也不准踏入木兰谷半步,否则格杀勿论。圆天阁中悄悄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老阁主是被唐家的恶鬼抓走的。新任阁主欧阳轩对圆天阁进行了一番清洗,彻底杜绝了这种谣言。

木兰谷自此成为圆天阁的禁地,在江乡的深山里,一年年花开花落无人管。玄霜留下的孩子,在圆天阁一年年长大,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起过那些清冷美丽的花朵,以及花下掩埋的那些白骨黑血的往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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