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君逸看着地上六神无主的浓香,脸上并不如何震怒,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道:“你走吧,我想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浓香便连连道:“谢王爷饶命,谢王爷饶命。”之后便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她知道该怎么做,回禀大皇子时,只需照旧说:无事发生,一切如常。
其实不只是浓香,现在王府里送来的那些个姬妾,又有哪个是真的单纯不通世事,不参杂目的而来,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去捅破窗户纸。恐怕这些个在王府里住着的女人中,也只有穆连榕是抱着追求真爱的态度而来,没有阴谋,没有欺骗。可惜啊,王爷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朝野权争,暗度陈仓,瞒天过海这一类的,穆连榕向来不大感兴趣,蓝君逸今日见浓香被揭穿后仍选择放过她,自有他的道理,穆连榕不想多问。
待浓香主仆二人走后,她走到蓝君逸身侧,伸手索要囚语珠。蓝君逸目色浩瀚如海,将那个墨蓝色的小袋置于她的掌心之上,两指相触,有微弱的电流,穆连榕慌忙撤回手,道了一声感谢,便飞也似的奔回自己的房中。
那日之后,浓香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分守己,穆连榕曾经去看过她,她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恶言恶语,整个人都温婉了许多。
穆连榕有时候会有些莫名奇妙的圣母心肠,她会感叹时代的不公,命运的不平,这倒不是为她自己感叹,她自知自己已经足够幸运,可惜却有不少和她一般大的少女在强权之下身不由己,卷入凶险的阴谋之中无法脱身。
如浓香这般的气质相貌,要是放在现代,绝对是一线女星的水准,一颦一笑都会惹得广大男性同袍为她花大把的金钱精力。有些讽刺的是,每个时代都会有自己适配的道德准则和等级划分。比如现代很多人都笑贫不笑娼,但是这里的人却有骨气的多,笑娼不笑贫。
这里的女性被当作男性的附属品来对待,被送入达官贵人后院的少女们,每天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能做的就只有争宠,只有争宠才能得到更多金钱和地位,甚至只有争宠才能活下去去。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各家后院总是无时不刻地上演着宫心计的戏码。
穆连榕有时曾幻想,自己能不能在这个时空,通过某种方式,让这里的女性稍微有地位一点,不是说将这里变成女权或者女尊社会,而是让这些女孩子能够自由一些,允许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困于囹圄之中,被当作傀儡或是博人一笑的礼物随意处置。
可惜想法是美好的,但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个世界上啊,有很多很好的女孩子,其实都不应该被辜负,可偏偏,她们一个比一个不幸福。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虽然符实,但却有些俗气。”穆连榕随口问道。
浓香面对穆连榕时,变得很乖顺,有问必答,仿佛将她当作人生的导师。以前从来没有人曾教过她道理,她自从记事起,便是孤身一人流浪,饿极了会从恶狗口中抢食,冷极了便去偷衣服。即使身世坎坷,她还是跌跌撞撞地长大了。那时的她整天灰头土脸,散发恶臭,即使细看也分不清男女。
十四岁那年,她在一个贵人府外捡了一套新衣裳,听说是那家的小姐嫌弃绣娘绣错了花纹,大怒不已,吩咐人扔了。她得了新衣,高兴地不得了,跑到郊外的小河边,好好地洗了个澡,她也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的模样,她虽说学问少,但也辨得美丑,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美的。
也就是在那日,她遇到了改变她命运的男人——当今大皇子殿下蓝君龄。蓝君龄带她回府之后便再也没管过她,反倒是各色各样的麽麽们来了不少,有教她识字的,有教他刺绣的有教她厨艺的,有教她承欢的。不过可能是由于受苦惯了,经常食不果腹,她便对着食物有着及其强烈的向往,其他技艺只学了个四不像,唯有厨艺,十分精通。
她初为人上人,骨子里的劣根性开始显现,她想起往日里那些小姐们的倨傲之态,如今有了放纵的资本,便有模有样地学起来,后来愈发的狂妄,不知礼数。
后来她便被大皇子从牧阳送到南阳,她初见逸王爷时,内心是狂喜的,这个王爷这么俊呢,便使尽全身功力去勾引,奈何一直无法得手。她是大皇子的人,原先是记得大皇子的嘱托的,可惜她这个人,道理知道的少,一向没什么感念之心,到王府之后,被逸王把魂儿都给勾没儿了,自然蓝君逸说什么就是什么。
“是大皇子给取的,既然穆小姐觉得俗气,我便听着也俗气,请小姐给我换一个可好?”
“咦?取名字?这可不是我的强项。不了不了。”穆连榕推手拒绝。
没想到浓香突然跪下,声泪俱下:“穆姐姐嫌弃我这名儿不好,却又不肯帮我取,我果然是在哪里都不受待见的。”
穆连榕受不了这么一个美人儿在她面前哭,连忙扶起,道:“你别哭,我依了你便是。”
浓香闻言这才止住泪水,从地上起来,细柳烟眉含情如风。
穆连榕这是第二次给人起名字,她记起第一次替人起名的经历,还是挺尴尬的,好在当事人并不介意,但是这一次要好好取了。
“你可还记得你本家的姓氏?”穆连榕问道。
“不曾,浓香幼时便无父无母,无根无源。”浓香低头回答,而后小心翼翼地的道:“若穆姑娘不嫌弃,我便随了姑娘的姓,也姓‘穆’可好?”
穆连榕看着她期冀的眼神,有些不忍拒绝,便顺了她的意,点点头,浓香见此,双眼笑成一条缝。世上姓穆者千千万,多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
穆连榕细细思索,各方联想,忽记起红楼梦里有一出宝玉取名的情节。陆游有一诗文曰: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宝玉便取了“袭人”二字,给丫鬟赐了名。如今想来,“袭人”二字甚美甚妙,倒也十分适合浓香这自带花香的体质。
穆连榕借了宝玉的妙想,说道:“袭人。”
浓香低声喃喃:“袭人,袭人。”突然眼中露出意外和感激的光芒,道:“袭人,穆袭人,姐姐取的名字,我觉得真好听。”
穆连榕从穆袭人那处出来,伸伸懒腰,取名字还真是件费脑子的事儿。
秋色渐浓,穆连榕沉醉于舒爽的秋意之中,心情愉悦。古人对于秋天,总是会冠以凄凉、萧萧、断肠的基调,但是在穆连榕看来,四季并无不同,心境始终保持豁达,再悲伤的风景都会有温暖的情调。
随意走着,穆连榕来到一处破败的院落,这里有一颗千年古银杏,蓝君逸用院子将它专门圈了起来,不过也不怎么照看。能活千年,根基早已不知道渗透至地下几层,它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只需按照自然规律好好生长即可,也不需旁人为它施肥浇水。
那一片片银杏叶犹如一把把玲珑的小扇,挂满枝头,一阵秋风吹过,它们便欢快地打着旋儿,在风中起舞,飘落在地。地上早已金黄一片,穆连榕走在上面,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如清脆的风铃,歌唱秋天的赞歌。
她很喜欢这颗银杏,它的姿态与周围的破败有些格格不入。平常的树木花草,春夏之季生的茂盛,一到秋天,便开始颓废不堪,面容沧桑,如垂垂老矣的暮者,人人见之,只会浮现出悲怆的感概。但是这颗银杏虽然枝叶也是黄色的,却如此的醒目、放纵,它更像是一个明知前路是死亡却依旧骄傲的将军,身披战甲,奔赴无边的战场。
穆连榕今日也穿了一件黄色的衣裙,从远处望去,她便与这颗银杏树融为一体。
蓝君逸远远望着早已入画的穆连榕,竟有些不忍打扰。他不自觉地走近,想同她一起入画。两人视线相交,皆不言语,仿若天地之间,除了树声和风声,再无其他,他们置身于一处无人打搅的世外桃源,忘却所有烦恼。
世外桃源是不存在的,没人打扰也是不可能的。坐在树丫上的某人,纵身一跃,随着飘散的银杏叶卷起一处残风,腰间系一铃铛,叮铃作响,声音由近及远,如湖面上发散的水波,撩动离人的思绪。
穆连榕未见其人,先闻铃声,笑容荡开,故人相逢,自是赏心乐事。蓝君逸脸上闲情尽散,面无表情,又恢复到那个探不清情绪的逸王爷。
穆连榕冲着来处,甜甜道:“左大哥。”
左同岳走到她身前,摸摸她的头,笑道:“好久不见。”
蓝君逸见此,神色微动,但却依旧探不清情绪,他恭敬有礼,语气却有些疏离,道:“师兄,好久不见。”
左同岳道:“是啊,师弟,很久没见了。”语气也很生疏。
师兄弟?穆连榕现在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这关系,有点混乱啊。穆连榕知道,左同岳是鬼谷酒仙莫醉的弟子,但是左大哥从来没提过他有个师弟,蓝君逸也从来没提过自己师从何人,现在看来,他们这是同门?当初莫醉一收收了俩?但是,他们看起来好像关系不太好,师兄弟不应该兄友弟恭,相亲相爱吗?
蓝君逸道:“本王早已备好酒菜,为师兄接风洗尘。”
左同岳道:“多谢。”
穆连榕之前去信左同岳,询问店铺相关事宜,没想到后来接到回信,说他离南阳不远,这几日亲自过来看看,没想到蓝君逸也一早就知道左同岳会过来,早已将一切都安置妥当。
穆连榕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这两人虽说都是礼节周到,但是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怪异,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