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年,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了,姚秀芝送走了丈夫李奇伟,接着,又把女儿寄养在乡下,独自一人留在血雨腥风笼罩着的武汉,借教授小提琴,从事党的秘密工作。她无时无刻不在惦念远方的亲人。她最怕夜阑人静,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或是瞧着冰盘似的皓月,这时丈夫和女儿的形象忽隐忽现,牵动着她无限的情丝;她最喜欢甜睡中的美梦,只有在这梦中才能和丈夫相会,和心爱的女儿戏耍、游玩。自然,大梦醒来一场空喜,烦闷的心中,又增添一层怅然的色彩。有时,她暗自责问:“这算不算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呢?”但是,万籁俱寂的时刻一到,她又依热会笃诚地祈祷:“让我在梦中再见见他们吧……”
那年的秋天,姚秀芝接到了组织的通知,调她去上海,和久违的丈夫在一起工作。同时还告诉她:乡下的女儿也接到了上海。他们一家就要团聚了,姚秀芝怎能不高兴呢!她怀着异样的心情告别了武汉,乘着江轮顺水东下,总希望早一点到达东方冒险家的乐园——大上海。一路上,她沉默寡言,幻想着和亲人相见时的情景,甚至如何教女儿拉小提琴,全都想好了。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江轮停泊在黄浦江畔的码头旁,她望着接船的人群,找不见她熟悉的面孔,暗自说:“奇伟在家哄女儿了,分不开身!”背着小提琴,拎着简便的行装走上码头,按照约定的门牌号码,来到法租界一幢小洋楼前,她任凭激动的心跳个不停,哆嗦的右手还是按响了门铃。很快,门内传来了有节奏地下楼梯的响声,姚秀芝激动异常,真想张开双臂,立刻扑到丈夫的怀抱里。门打开了,出现在姚秀芝面前的不是丈夫李奇伟,而是一位身材魁伟、神态严肃的中年男人。姚秀芝惊得愕然失色,脱口而出:
“啊!是你?……”
“是我。不认识了吗?我就是你的老同学张华男!”
“认识!认识……”姚秀芝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奇伟他……在吗?”
“进屋谈吧!”张华男稍稍犹豫了片刻,顺手接过姚秀芝那简单的行装,回身关死楼门,沿着木制的楼梯,向二层楼走去。
这是一套比较考究的三居室,两间向阳,一间背阴。姚秀芝忐忑不安地登上二层楼,走进一间向阳的书斋兼会客室,仍然不见丈夫李奇伟的身影,也听不到女儿喊叫妈妈的声音,她无心巡视室内的陈设,焦急地问:
“华男同志,奇伟和孩子呢?”
张华男放好姚秀芝的行装,有点吞吞吐吐地说:
“奇伟同志嘛……他已经离开了上海。”
“什么?他……为什么要离开上海呢?”
“这很简单嘛,组织决定。”张华男一本正经地说完,突然把脸色一沉,严肃地说:“至于你的女儿嘛……”他收住了话语,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姚秀芝一听这说话的语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再仔细打量张华男那布满愁云的神情,禁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她万分着急地问:
“女儿怎么啦?你……快告诉我啊?”
张华男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写字台前,取来一封信,双手捧到姚秀芝的面前,声调低沉地说:
“这是奇伟同志行前写给你的信,看后就知道了。不过……你一定要坚强些!”
姚秀芝的心快碎了,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她双手颤抖地接过丈夫留下的信,慌乱地撕开信封,取出一张写得工工整整的信纸,不安地阅读着:
秀芝:
久已盼望的相聚就要到了,可我又要失约远行,心里着实不是滋味!还是你说得对,幸福的聚会,夫妻的恩爱,只能寄希望于未来。
月前,我回家乡接来了彤儿,她长得和你酷似,也很有音乐天赋。由于我这个当爸爸的不称职,致使彤儿染上了猩红热病,来沪的第十天就离开了我们……
姚秀芝读到此处,如雷击顶,顿时失去了知觉。她双目迟滞发呆,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真空,不但正常的思维停止了,而且心脏也像是停止了跳动。她几乎变成了一个神经错乱的人,狂癫地说着“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当她的神志清醒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她哭干了眼泪,她感到这间书斋兼会客室的空气太稀薄了,胸憋气闷,快要到令人窒息的地步。她缓步走到窗前,木然地打开了两扇窗扉,一阵风雨扑面袭来,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接着,她把上身探出窗外,任凭凉飕飕的秋风吹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淋着。她缓缓地仰起头,眺望风雨如晦的夜空,自言自语地吟诵了一句剑湖女侠的绝命诗:
“秋风秋雨愁煞人!……”
大半夜来,张华男一直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吸着香烟,一支接着一支。他没有说一句宽慰姚秀芝的话,因为他懂得一切解劝,只能加重姚秀芝内心的痛苦。同时,他还十分了解姚秀芝,她是一位能够肩负精神重荷的女同志,会排解内心的苦痛。待到姚秀芝从窗外缩回上身,关死窗扉,拉上窗幔以后,张华男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送上一块热毛巾,关切地说:
“秀芝同志,快擦擦雨水吧!”
姚秀芝神情呆滞地接过毛巾,擦了擦满脸的雨水和泪痕,旋即又低下头,搓了搓湿得一绺一绺的头发,然后仰起头向后一甩,那湿透了的乌发散披在肩头,她那张苍白的脸庞被灯光一照,连一点血色都没有。她望着垂首不语的张华男,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感,她理智地控制住自己,吃力地张开冷得发紫的嘴唇,声音有点喑哑地说:
“你就是我的接头人吧?”
“是的!”
“请交代任务吧?”
“不急!待你心情好些再说。”
“我看没有必要,请说吧。”
“那好……”
接着,张华男说出了组织的决定:为了便于开展秘密工作,要姚秀芝和他一起住机关,二人公开的身份是夫妻。
姚秀芝听后惊得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她双手扶住了一把椅子,终于稳住了身体。霎时,一种又苦又涩的味道涌上了心头,委屈的泪水溢满了眼眶,她急忙低下头,不愿让对方看见她这猝然而起的痛苦表情。她镇定了一下情绪,低沉地问:
“请你再说得详细一点。”
“组织上为你安排好了职业,在一所中学教授音乐。你的任务是做我的秘书,负责跑几个重要的交通点,以及整理有关的材料。”
革命的工作是神圣的,无条件服从,是一切革命者所笃信的法规。革命者的爱情是圣洁的,它不是宗教信仰、崇高理想所能规范了的,因为这些只能是友情,不能替代人世间的真正爱情。姚秀芝奉命来沪,是要和丈夫团聚,共同献身于革命事业的,眼下情况发生了骤变,丈夫远去了,和自己同居一室的却是张华男——尤其当她想到在苏联学习期间,他把丈夫打成托派,死皮赖脸地追求自己的往事,她委实有些为难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你对这件工作有什么意见吗?”张华男冷漠地说,“如果有就提出来,我可以代你向组织反映。”
“没有!没有……”
姚秀芝几乎是本能地说出了这句“没有!”但是,她那纷乱的心里却在说:“有!有……我不愿意和你同住一个机关。”她这种心口不一的行为,是在长期而又艰苦的革命生活中养成的。她经常和同志们说:“革命工作并非全是顺心如意的事情,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必须有抑制自己的欲望、无条件服从革命的本领,这也就是革命者区别于老百姓的标志。”但是今天她却失去了这种本领。尤其当她想到日后假夫妻生活的情景,女性的羞怯之感打心底油然生起,那冰凉的面颊也变得火辣辣的了。因此,她一言不发,继续低着头,希望对方说出她希冀的话来。然而事与愿违,对方却说出了她最怕的事来:
“既然你没有意见,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晚上,你睡在里间的双人床上,我睡在背阴的那间屋里,白天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有情况,我们就说是夫妻。”
从此,姚秀芝和张华男开始了同住机关的假夫妻生活。起初,姚秀芝是很不习惯的,她躺在舒适的双人床上,就像是睡在撒满玻璃碴子的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每当深夜,只要隔壁传来难以入睡的动作声,她的心里就咚咚地跳个没完,本能地思索着自卫的手段。直到隔壁如雷的鼾声,代替了辗转反侧的动作声,她才会放松地喘口气,渐渐地进入不安的梦乡。半年过去了,他们二人相安无事,共同为党做了大量的工作。为此,姚秀芝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人是有理智的,张华男就是这样一个有理智的人。”
一天晚上,云天低垂,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陡然之间,姚秀芝记起了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可能是触景生情的缘故吧,她默默地吟诵着“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是诗意诱发,还是情由所至?远去的丈夫李奇伟的形象,化作了一尊石雕像,岿然耸立在她的心中。她和古今中外的音乐家那样,为了一泻这思念亲人的深情,首先浓化深情于心底,化作无言的音乐,抒发深情于乐声中。旋即小提琴奏响了,舒曼的《梦幻曲》的旋律,在这座特殊的卧室中,织成了扯不断、撕不乱的缕缕情丝。
张华男虽是个音盲,同时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革命者,凡是揭示人的感情的音乐,他也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每逢姚秀芝如醉如痴地演奏小提琴的时候,他本能地从琴声中获知:姚秀芝的心是属于李奇伟的。他不止一次地暗自说过这样的话:
“这把神奇的小提琴,是姚秀芝的另外一张嘴,它可以尽情地述说着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心事。”
夜深了,张华男冒雨回到了家,他忘记了脱掉淋湿的衣服,默然地伫立在外屋的地上,随着《梦幻曲》的旋律,一种难以名状的妒忌情感在折磨着他。往常,他会迅速离去,独自走进背阴的卧室,让这音乐自起自落。今天,他轻轻地走进里屋,站在姚秀芝的背后一动不动,似乎甘愿承受这无言的情感折磨。时间不知逝去了多少,张华男的身体蓦地打了个寒战,随即又打了一个喷嚏,这说明他淋雨着凉了。
姚秀芝闻声中断了演奏,回身一看张华男淋得像个落汤鸡一样,真诚地批评他不该不爱惜身体。接着,又走进那间背阴的卧室,取来叠得平平展展的衣服,命令似的说:
“快换好衣服,我给你热饭去。”
“不!不……”张华男伸手拦住了姚秀芝的去路,情绪低沉地说,“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那也得先把这身湿衣服换下来再说。”
姚秀芝推开张华男,大步走出了内室,咣当一声,又把屋门关死,捅着炉子,热起了晚饭。当她想到张华男淋雨听乐的形象后,又加炒了一盘鸡蛋,斟满了一杯绍兴老酒。然而换好衣服的张华男却眉宇重锁,声称没有心思吃饭,更不愿意喝酒。姚秀芝每逢看到张华男不吃不喝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同志被敌人枪杀了。她小声且又悲痛地问:
“又有几个同志遇难了?”
“三个,是叛徒出卖的。”
张华男说罢叹了口气,无比悲痛地摇着头。突然,他举起了双手,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
“都怪我!当初为什么没有除掉这个叛徒呢?这是三个多么好的同志啊!……”
这时,张华男在姚秀芝的心目中,骤然之间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他忠于革命职责,对敌人无比仇恨,对遇难的同志充满着敬意,同时,他还是一位勇于自责的革命者。姚秀芝没有了食欲,也顾不上再劝张华男进餐,像往常那样,悲痛地问:
“三位烈士的善后工作处理完了吗?”
张华男沉痛地摇了摇头。接着,他又说明其中一位烈士留下了一个七岁的女孩,在农村跟着外祖母生活,没有见过生身父母。为了抚孤成人,继承烈士的遗志,组织上决定把她从农村接到上海,交给我们共同抚养。你就是她的母亲,我就是她的父亲,待到革命胜利之后,我们再把烈士的事迹告诉给孩子。张华男说罢望着悲愤至极的姚秀芝,又问:
“你有什么意见吗?”
姚秀芝一时没有说些什么,依然陷入悲愤的沉思中。张华男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原委,生气地说:
“不要把我们的个人情感、恩怨,加在这可怜的孩子身上。不然,我们怎么对得起牺牲的烈士啊?”
“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接着,姚秀芝说明自己愿意做遗孤的母亲,但不同意张华男做她的父亲,孩子的养父只能是她的丈夫李奇伟。张华男听后叹了口气,有点气愤地质问:
“孩子来上海以后怎么办?如果孩子不叫我父亲,那我们这座夫妻店怎么维持?”
姚秀芝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像同意做张华男的假妻子一样,同意烈士的遗孤称他们为父母。按照姚秀芝的意愿,将孩子的名字改为彤儿。
新来的彤儿可爱极了,她听说张华男和姚秀芝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扑到他们的怀抱里,哭着叫爸爸妈妈,述说着在农村生活的时候,小朋友们欺侮她这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姚秀芝听后想起了献身的烈士,本能地紧紧抱着彤儿,含着泪劝说:“别哭!现在不是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了吗?”彤儿也有着很好的音乐天赋,每当姚秀芝拉琴的时候,她就停止玩耍,痴痴地听着琴声。不久,彤儿开始学习拉琴了,姚秀芝把疼爱自己死去的女儿、抚爱烈士遗孤这双重的爱,一齐倾注在了彤儿的身上。同时,她还把自己因献身革命,而未能成为音乐家的遗愿寄托给了彤儿,所以彤儿是幸福的,是在享有伟大的母爱中成长的!
自从彤儿迈进门槛以后,这假扮夫妻的家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由于彤儿的存在,她就像是一块通灵宝玉,紧紧地维系着这个家庭。其次,彤儿那天真的呼唤爸爸和妈妈的叫声,给这座冷清的住房带来了家庭的欢乐,渐渐地消失了假夫妻的阴影。一天,彤儿放学回到家里,噘着个小嘴,很不高兴地问: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分开住啊?”
彤儿这稚气的问话,猝然打破了家庭的平静,两个大人都被问得窘住了。彤儿以为她取胜了,接着又认真地述说,她的小朋友们的父母都是睡在一起的。最后,她有意学着大人的样子,不可动摇地说:
“从今天起,我也向班上的小朋友学习,和妈妈分开,自己一个人睡。”
彤儿突然掷出的这块石子,必然会在大人的生活中,激起难以平息的浪花。张华男表面上显得十分平静,对此也没有说些什么,相比之下,姚秀芝却显得有些慌张。她想到如果她和张华男分居的事情声扬出去,对革命事业将会带来何等的损失!可是,她又不能满足彤儿的要求,怎么办呢?她稍事沉吟,编出了下边这番话。
“彤儿,你从小就不在妈妈的身边,现在,妈妈要补上前几年对你的疼爱。”
天真的孩子是容易欺骗的,彤儿真的相信了姚秀芝的话,她扑在姚秀芝的怀抱里,十分激动地叫着:
“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随着左倾路线的发展,很**的干部相继被捕,也有极少的软骨头充当了敌人的鹰犬,时刻都在威胁着党。为了党的存在和发展,张华男受命指示姚秀芝:
“根据形势的变化,你的工作需要相应地作些调整。”
“需要我去做些什么呢?”
“协助党清查叛徒,给这些狗屎不如的家伙以应有的惩罚!”
姚秀芝早就知道,张华男在中央特科“打狗队”工作,天天和特务、叛徒打交道,堪为出生入死。她调到这样的单位能做些什么呢?她有些茫然。
张华男告诉姚秀芝,他的一位小老乡负责国民党派驻上海的特务工作,请他入伙帮办,党组织批准了,并于今天走马上任。在交谈工作中,获知这位小老乡有个千金,很是喜欢音乐,并且跟着一位白俄学了几年提琴。他为了把千金早日培养成音乐家,提出拜姚秀芝为师。党组织经过缜密研究,决定派姚秀芝打入特务头子的内宅,窃取核心的机密。
“一位家庭音乐教师,能够窃取特务头子的什么核心机密呢?”姚秀芝疑惑地问。
“那可就多了!”
接着,张华男告诉姚秀芝,他这位小老乡颇有些心计,大凡涉及共产党的要人、大案,都在他的内宅处理,一般的部属是不准插手的。党组织希望姚秀芝借教提琴之便,掌握去他内宅交谈工作的人员情况。其中,尤其是党内那些变节投敌分子的行踪,协助党的有关部门,尽快地除掉这一个个隐患。
姚秀芝没有再说什么。翌日清晨,便跟着张华男来到了这个特务头子的家,为他的千金充当起了家庭音乐教师。
从此以后,姚秀芝需要去中学上音乐课,又要教这位千金拉小提琴,还要继续跑原来的交通,做张华男的秘书,真是忙得马不停蹄,连教育彤儿的时间都没有了,真恨自己不会分身术。然而,她却从自己出色的工作成绩中,得到了最大的补偿。
敌人慌了阵脚,从各方面猜疑着泄密的原因;那些叛徒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想着自己的出路。一天夜里,姚秀芝很晚才回到家里,非常激动地说:
“华男,今天我见到了那个出卖彤儿父母的叛徒了。”
“噢?他可是很少抛头露面啊,有什么新的动静吗?”
“有,有!他请求你的小老乡恩准他离开上海。”
“去什么地方?”
“美国!”
“我的小老乡同意了吗?”
“同意了。”
“什么时候动身?”
“不知道。”
张华男皱着眉头,暗自思索了一会儿,非常严肃地说:
“绝不能让他逃到美国去!欠下中国人的血债,一定要在中国的土地上偿还。”
“那……我们怎样才能在他出国之前讨还这笔血债呢?”
张华男听后也作了难,他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额头微微地仰起,呆滞的双眼直盯着前方,一边缓缓地踱着步子沉思着,一边又自言自语地说:
“是啊,他是一个很有些分量的走狗,被我的小老乡幽禁在深宅大院里,谁也没有办法接近他。”
姚秀芝也陷入了焦急的思索中,可也想不出高招来。当她想到叛徒偷偷出走的路线的时候,也自言自语地说:
“看起来,向他讨还血债的时间、地点,只能选在他离家赶赴轮船的路上了。”
“对!你说得很对。”张华男下意识地抓住了姚秀芝的双手,“你有办法搞到他出国的时间吗?”
“我试试看。”
“不!是一定要搞到。”
至此,姚秀芝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张华男紧紧地攥着,一阵滚烫的热血瞬间淌满了全身。她本能地用力抽回了自己的双手,但当她看见张华男那尴尬的表情的时候,心里又生出了一种愧疚之感。为了掩饰她这惶然的神色,她匆忙点了点头,坚定地说:
“我一定搞到!”
这时,姚秀芝的房间里又传出彤儿的话声:“妈妈,你和爸爸怎么还不睡啊,我都做了一个梦了。”姚秀芝冲着张华男点了点头,示意明天见,边说“这就睡!”边走进卧室,习惯地摸了摸彤儿的额头,不安地问:
“怎么这样热啊?是不是发烧了?”
“不烧!我身上还冷着呢。”彤儿撒娇地抓住姚秀芝的手,“就等着妈妈抱着我暖身子呢!”
彤儿确实发烧了,由于姚秀芝没有完成任务,只好由张华男照顾彤儿。第三天吃过早饭以后,彤儿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姚秀芝焦急不安,可又怕错过完成任务的时机,待张华男背着彤儿去医院以后,又提着琴去履行家庭音乐教师的职责了。
姚秀芝心绪不宁地爬上二楼,走进学生的卧室,强打着精神上完了这堂课。她收好提琴,有意转过身,透过玻璃窗向庭院望去,只见那个叛徒走进来。她说了句“我渴了!”趁着学生进里屋倒水之机,微微地推开一扇玻璃窗,恰好传来了特务头子的说笑声:
“订好船票了吗?”
“订好了,明天开往檀香山的那班船。”
“五点起航,有点太早了吧?”
“早点好,比较安全。”
“嗯,有道理。明天坐我的专车去码头吧!”
“谢谢!谢谢……”
姚秀芝听罢暗喜,喝完饮料就直接赶到了医院,连彤儿都没看一眼,就把张华男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作了汇报。张华男说了句“彤儿交给你了!”转身大步离开了医院。
夜,静得有点瘆人。马路上没有行人,也很少有汽车驶过,两旁的电线杆上亮着昏黄不明的路灯,像是注视着马路上发生的一切。张华男带着两位精干的小伙子,潜伏在马路的一侧,聚精会神地等着叛徒的到来。清晨四时刚过,隐隐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张华男循声望去,恰是小老乡的专车,小声命令:
“注意!按原方案进行。”
轿车飞驰而来,就在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张华男举枪打中了司机,那两位小伙子朝着轿车的后排座位连发数枪。轿车滚到了马路的下边,那个欲想逃到美国去的叛徒,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张华男乘车飞离现场,天刚蒙蒙亮就赶到了医院。他幻想着紧紧握住姚秀芝的双手,共同分享这胜利的喜悦。出乎他所料的是,彤儿脱险了,姚秀芝却累得昏倒在地上。从此以后,张华男白天看护彤儿,晚上侍候姚秀芝,忙得不可开交,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了。一天下午,张华男就要告别医院回家了,彤儿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天真地说:
“爸爸!妈妈为了我累病了,一个人睡在大床上怪害怕的,您就替我陪着她睡吧。”
张华男听了,顿感全身的血管都在膨胀,嗓子眼活像是冒火,烧得口干舌燥,一种朦朦胧胧的欲念向他发起进攻,使他无法抗拒。路上,他掏尽兜里全部的钱,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活母鸡,回到家里把鸡杀了,待到他把一碗喷香的鸡汤端到病人的床前,才想起忘了问候姚秀芝的病情,汇报彤儿这一天的情况。他慌乱地说了一遍,引得姚秀芝发笑不止。他感到这笑声与往日大不一样,笑得是那样的甜美,感觉又是那样的亲切,他不由自主地循声一看,倒卧在床的姚秀芝向他投来女性那独有的笑靥。这难得的笑靥就像是爱情的火种,顷刻烧遍了他的全身。他无法扑灭这爱情的烈焰。这时,姚秀芝拿起一把磁勺,舀了一勺鸡汤,用心地品味了一下,笑着说:
“忘记放盐了吧?”
“对!对……”
张华男急忙抓来了一把盐,全都放进了碗里。姚秀芝看着这一切,难为情地笑了:
“放这么多,咸得还能吃吗?”
张华男一下窘住了。姚秀芝欠起上身,看着难堪的张华男,说:
“咳!看来这不是男人干的事啊。”
张华男听了这批评的话语,心里却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蓦地端起这碗鸡汤,快步走到外屋,把它倒进了炖鸡的砂锅里,用勺子搅了一搅,又盛满一碗端进了里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你再尝尝,保你合口。”
姚秀芝从来没有发现张华男这样憨厚,她微笑着接过碗,一边喝汤,一边窥视张华男那坐立不安的神态,心里也溢荡着难以出口的滋味。就在这瞬间,她的观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爱情并不是测定革命者品质的砝码,在爱情的愚弄下,在异性美的诱惑下,伟大的上帝也可能办出人间最蠢的事来!姚秀芝无声地喝完了鸡汤,突然感到近在咫尺的张华男的呼吸加剧了,而这种呼吸,只有李奇伟第一次向她求爱时她才感觉到。她一方面出于女性的本能,预感到张华男要做出越轨的动作,一方面又理智地自思:我可不能误会了他的一片好心;但她又蠢笨地希望要答谢对方。而一想到答谢的方式,她的心律骤然加速了,面颊也火烧火燎地发烫。她为了尽快结束这夜时的相聚,终于想出了一个体面的逐客令,她把碗放在桌子上,缓缓地伸出右手,仰起红扑扑的脸庞,不自然地笑着说:
“来!让我谢谢你。”
张华男怔了片时,蓦地伸出粗大的双手,拼力地——且又是抖颤地握住了姚秀芝那无力的右手。就在这一刹那间,姚秀芝预感到了那种事情真的要发生了,她一边想抽回右手,一边用左手企图自卫,慌乱不已地说:
“谢谢!谢谢……请你……休息去吧……”
“不!不……”张华男就像是一只扑食的饿虎,突然扑在了姚秀芝的身上。
姚秀芝是病得无力反抗?还是根本不想反抗?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只记得说过这样的话:“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而后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条干干净净的枕巾,完全被冰凉、苦涩的泪水湿透了。
自这个不平常的夜晚开始,这个家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姚秀芝缄默不语,所有的空隙时间,全都用在拉小提琴上了;张华男就像是一位情感方面的强盗,虽然良心发现了,可无法偿还窃到手的东西,也没有勇气向被盗者忏悔。他天天在外边忙于革命工作,很少回到这座小巢里休息,似乎只有无休止地做事,才能填补他那空虚的心灵。彤儿虽然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对家庭的变化,尤其是父母情感方面的变异还是很敏感的。在她出院不久的一个晚上,曾稚气地问过姚秀芝:
“妈妈,你和爸爸打架了吗?”
姚秀芝能给孩子说些什么呢?只是悲痛地摇了摇头。
“爸爸真的没有欺侮你吗?”
姚秀芝听后几乎失声哭了起来,为了掩饰,她急忙低下了头,旋即又微微地摇了摇头。
彤儿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只好从自己的身上去找原因,她噘着小嘴说:
“妈,都怪我不好,我要是不生病,你和爸爸就不会这样了。”
姚秀芝再也经不住孩子的盘问了,她下意识地搂住了彤儿,凄楚地说:“对!对……你要不病就没事了……”随即那哀伤的泪珠,一对一对地落在了彤儿的身上。
这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几天,在一个风雨如晦的深夜里,一位陌生人闯进了他们的家门,告诉姚秀芝:由于叛徒告密,张华男被捕了,组织上要她带着彤儿立即撤离上海。
那天夜里,她冒着风雨上路了,她不时地转回身来,望着就要道别的上海,内心真是痛苦到了极点。一方面,她不能原谅张华男的强行所为;另一方面,她又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拼力反抗?一路上,她的脑海里多次闪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也会失去理智,甘心就范做俘虏?如果说她也是一位情感上的失败者,不原谅张华男的做法公平吗?尤其当她想到张华男对革命一片忠心,对她也是一片痴情的时候,她竟然产生了原谅张华男的念头,待到她想起由于这件意外的事情,迫使张华男不愿再过假夫妻生活,终而导致被捕的时候,她又产生了自责、悔恨的心情;她遥望着远去的上海,默默地祝愿:
华男!原谅我吧,祝福你平安无事,早日获得自由……
4
不久,姚秀芝到达了中央苏区,组建了中国工农红军的第一个剧团。正当她用文艺的武器,为粉碎敌人第五次围剿贡献力量的时候,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她变成了肃反对象。
命运总是无情地捉弄着人。张华男被营救出狱后,也到达了中央苏区,在前线负责军事指挥,一直没有见到姚秀芝和彤儿。在一次突围作战中他负了伤,被送回红军医院治疗。养伤期间,他又被借到保卫局工作。一位在苏联同窗共读的挚友,知道他和姚秀芝的关系,有意把姚秀芝一案转给了他。这件事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姚秀芝,都是十分痛苦的。
张华男在政治上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一次,他却误解了同窗挚友的美意。他一看由上海转来的材料,姚秀芝已成死案,所谓审查,只不过是为了通过她的口,再多抓几个托派。为了对姚秀芝暗自尽到一份心,他委派自己的警卫员老马做看守;为了避嫌,他借口养伤,从来不去审查室当面和姚秀芝交锋,所谓审理案件,他又委派信得过的秀才欧阳琼负责。这样一来,他感到自己精神上的压力,总算得到了一些减轻。
然而欧阳琼他是用错了!原来,欧阳琼是红军剧团的笔杆子,素有革命诗人之称。后来,由于恋爱问题,被送到前线做随军记者。在他看来,这件事情是姚秀芝作祟的结果,遂结下了恩怨。这次,又由他审理姚秀芝一案,其立场可谓是够鲜明的了。上任的第一天,他带着组织早已做好的结论,神气活现地走进了隔离室,他一看姚秀芝爱答不理的高傲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故作姿态地说:
“姚秀芝,你用心地听着。现在,我代表组织向你宣布处理决定,有不同的意见,可以上诉申辩。”
姚秀芝所有的神经都高度紧张起来,看着欧阳琼从皮包中取出一纸公文,活像是阎罗宝殿中掌管生死簿的判官,他开始念道:
“姚秀芝,原籍安徽省人氏,一九二五年参加中国共产党,后对革命前途丧失信心,在莫斯科学习期间,经爱人李奇伟介绍加入托派。”
“不对!”姚秀芝瞪大射出怒火的双眼,严厉地反驳着这个宣判。对此,欧阳琼却显得很有修养,毫没动气,真像是阴曹地府的判官那样,不管屈死鬼有多少理由想申辩,他依旧例行公事地念着判决书。姚秀芝再也听不下去了,气得失去了理智,急步走到欧阳琼面前,一把夺过宣判书,撕得粉碎,用力掷在地上,一边用脚踩着,一边大声地说:“我是共产党员,我是红军战士,从来没有参加过托派,更没有介绍过任何人参加过托派……”
“冷静点!这是审查室,不是当年你住的小姐绣楼。”欧阳琼挖苦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 ,不要在此耍小姐脾气!就凭你撕掉组织决定这一条,就不够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
“啊?!……”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再说一遍,有意见可以上诉申辩。”欧阳琼像个教师爷的样子,讲了一番道理后,又不冷不热地说:“要上诉就快一点,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姚秀芝是有政治头脑的,被审查之前,对时局的看法就不乐观,并已听到过不少私下的传闻。今天,她听罢“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这句话后,顿感形势严重。她忘却了个人的恩怨,叫住了就要离去的欧阳琼:
“请停一下好吗?我有重要的事情问你。”
欧阳琼停下脚步,阴阳怪气地说:
“你的结论我已经宣读完毕,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直接给保卫局上书吧!”
“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姚秀芝看着不可一世的部下,心里生出了一种鄙夷的情感,“我不是询问有关个人的事情。”
“你还想问决定中国革命的大事吗?”
“对!对……”
“我看你还是多想想自己怎么办吧!”欧阳琼冷漠地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一天下午,欧阳琼例行公事地看了看姚秀芝,就被看守人员老马叫了出去。姚秀芝一看他们二人那神秘的样子,下意识地走到窗下,想窥听他们的谈话:
“欧阳,最近几天,我们的张首长向你透露过军机大事没有?”
“你是指哪一方面的大事啊?”
“比方说吧,我们是真的打了败仗,要撤离中央苏区进行远征吗?”
“咳!这是大局已定的事,谁也逆转不了喽。”
姚秀芝最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这消息犹如平地响起了一声炸雷,震得她险些昏倒。她双手扶住墙,想镇静下来继续窥听他们的谈话,然而她的耳边老是响着这句话:“咳!这是大局已定的事,谁也逆转不了喽。”她什么也听不清了。少顷,一个问号接着一个问号跃上心尖,搅得她慌乱不已。待到她想起吃了败仗的红军的情绪,以及沦陷地区的老表惨遭屠杀的情景时,她愤慨地咬住了下嘴唇,不久,殷红的鲜血便慢慢地淌了出来。
姚秀芝于悲愤之余,又想到了自己的命运。红军就要撤离用鲜血换来的中央苏区了,主力部队会带上她这个托派远征吗?如果决定把她留下,那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是被自己的同志枪杀,还是当俘虏被关进敌人的铁牢?为此,她首次懂得了这样一个真理:“遭受不公正审查的痛苦,和热爱自己的同志、亲人诀别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几乎是神经质地自语:
“我不留下,我决不留下!我要和同志们在一起,我要跟着红军主力远征!”
形势越来越严峻了,负责看守姚秀芝的老马也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天吃过晚饭以后,老马被欧阳琼叫走了,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又高兴地走回了隔离室,粗声大气地说:
“姚秀芝!我们的张首长召见你。”
姚秀芝自然知道这位张首长就是张华男,禁不住地自问:“他为什么要召见我呢?”就她的意愿而言,可真不想见他。但是一想到如此紧迫的形势,她又理智地答说:
“请带路吧!”
“不用了,你自己去吧。”
姚秀芝听后觉得太惊奇了,被审查对象外出,哪有不派人跟随的呢!她心里明白,像这样的大事,老马也不一定摸底,所以又淡然地问:
“他现在什么地方?”
“奶水溪边。”
姚秀芝稍经沉思,遂走出了隔离室,快步向奶水溪走去。
皓月悬挂在空中,向着苍茫的山野洒着银辉,夜幕中的一切都披上了朦胧的外衣,显得是那样的神秘。姚秀芝快步走在熟悉的路上,忽而仰望浩瀚无云的苍穹,冰清玉洁的明月;忽而远眺沐浴在月光中的山峦,飞瀑直下的银帘,她感到这山野的月夜是如此的美,充溢着山花香味的空气是这样的新鲜。她真想展开双臂,拥抱这自由、静谧的山野月夜,她真想张大嘴巴,吸尽这自由清新的空气!可能是独居囚室太久的缘故吧,几声啁啾的鸟鸣或虫叫,都会为她带来欢欣。
不幸的人儿,对美的享受是短暂的。姚秀芝很快从大自然美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当她想到谁能挽救她的命运时,自己忠诚的战友、长别离的爱人李奇伟的形象再次出现在眼前,只要他说自己不是托派,也没有介绍任何人加入托派,姚秀芝的一切罪名就冰释了。然而他远隔千里,怎么能为她作证呢?她伤感地叹了口气。但是,当她看见不远的前方,伫立着一个魁梧的身影的时候,她又惶恐不安地自问:
“他为什么要找我呢?”
张华男已经站在奶水溪边多时了。这些年来,他献身革命大业的信心,就像是一座巍巍的大山毫不动摇。但是,对反围剿斗争的失败,接踵而来的突围转移,心中犹如这朦胧的月夜,迷茫不解。今天,他突然接到重返作战部队的命令,要他明晨拂晓率部西进。他从首长那严峻的表情中感到,将永远地离开用生命、用鲜血建立起来的根据地。像他这样的职业革命家,再没有比丢弃亲手创建的基业更为痛苦的了!另外,还有一个令他牵肠的事情,他走了,受审查的姚秀芝和彤儿怎么办?
张华男虽是堂堂的五尺男儿,内心却隐藏着儿女私情的痛苦。从理性上讲,他认为自己永远对不起姚秀芝,欠了一笔永生还不完的风流债;从感情上说,他又认为这是爱姚秀芝的最高表现,是无可非议的,尤其当他的感情战胜理性的那一刹那,他甚至觉得这是人的正常行为。张华男毕竟是一个理性很强的人,他来到中央苏区以后,痛苦地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没有给姚秀芝写过一封信,也没有告诉彤儿他在前线作战,只希望自己暗暗吞食这感情的苦果,不愿再打乱姚秀芝内心的平静。可是,生活是捉弄人们情感的舞台,张华男又变成了一个受捉弄的演员。他被借到保卫局工作,可以找出种种借口不和姚秀芝见面,可他却不能不和彤儿相见。每天吃过晚饭以后,他就领着哭泣的彤儿散步,用清凉的溪水帮她洗去满面的泪痕。他最怕彤儿问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要审查妈妈?你难道还不知道妈妈是不是托派吗?”
明天清晨,张华男就要带部队西行了,他有义务把彤儿安排好。不然,他这个养父不但对不起彤儿,而且也无法得到烈士的宽恕。吃过早饭以后,他再次把彤儿叫到自己住的地方,低声地问:
“彤儿,爸爸的伤好了,就要上前线打仗去了,你愿意跟我去吗?”
“不!我哪儿也不去。”彤儿执拗地说,“我跟着妈妈,跟着红军剧团。”
“可……你妈妈再也回不到红军剧团了,你不跟我去,又怎么办呢?”
“这,我不管!反正妈妈去哪里,我就跟着她去哪里。”
“可她……咳!……”
张华男没有办法向彤儿说清楚,只好喟然长叹一声,中断了自己的话语。昨天,他查阅了保卫局留下待审的名单,姚秀芝的名字赫然在列。他作为一名中级指挥官,不难联想到主力部队转移之后,留下少数的部队——多数又是伤残病员,将经受何等的考验!在这极其特殊的艰苦卓绝的斗争中,等待着被审查者的命运又将是什么?他作为一个疯狂追求姚秀芝的人,头脑中曾经闪现过两种念头:一是出于私情私欲,认为姚秀芝不接受自己的爱,苦苦恋着打成托派——并把她也供为亲自发展的托派的李奇伟,这叫咎由自取;一是作为多年的战友,当然也包含对姚秀芝的钟情,在此生死攸关的时刻,应当利用自己的关系和职权,带上姚秀芝一起突围转移。但是,未来的结果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是十分痛苦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姚秀芝不会爱他的。这时,可爱的彤儿又像个小大人似的发问了:
“爸爸!你真的不能救妈妈吗?”
“我……怎么对你说呢,不是爸爸不想救她,是因为爸爸……”
“没有办法救她,是吗?”
这叫张华男怎样回答呢?他痛苦地点了点头。
“那……你带着部队走吧,死活,我都和妈妈在一起。”
彤儿噘着小嘴生气地离去了,这不算大的房屋,显得是那样的空荡,张华男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壮别前的失落感。他好容易挨到了中午,那位保卫局的挚友,夹着一个褪了色的公文皮包走进来,玩笑地说:
“老张啊,你是不是正在吃五味子哟?”
“老伙计,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这壶苦酒已经够我喝的了!”
这位挚友同情地摇了摇头,打开皮包,取出一页公文递给张华男,笑着说:
“你先看看这份新发现的材料,然后,我再给你一剂解五味子的良药,保你由苦变甜。”
张华男很快看完了这份材料,满面的愁颜变成了怒色,愤慨地质问:
“怎么到现在才发现这份材料?”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上海的同志连命都保不住,能保住这份材料就算万幸了。”
“这不等于草菅人命吗?”
“这是特殊环境中的产物!你先消消气,再用心地读读这份材料。”
张华男又认真地读了一遍,脸上的阴云渐逝,随之又生出满面的欢悦,从他猝变的表情可以猜出,他已经有了由苦变甜的药方,碍于某种原因,当时还不好说出口来。
“老张啊!看后有什么想法呢?”
“没有!没有……”张华男显然是在扯谎,他的脸红得像是日落后的火烧云。
“我看不是没有,而是战场上的英雄,没有勇气涉足这情场。”
“别开玩笑了!快给我一个自救,也能救她的锦囊妙计吧。”
这位保卫局的挚友再次打开公文皮包,又取出一页公文交给了张华男:
“明人不做暗事,这纸公文是我挖空心思争取来的,看看合不合你老兄的意。”
张华男看了一遍又一遍,连这位挚友离去都不曾发觉。他高兴得眉飞色舞,举起右手用力拍了大腿一下,大声地自语:
“好!今天晚上就摊牌。”
张华男终于盼来了姚秀芝。他们二人默默相对,谁也不肯打破这僵局。张华男窘得不发一言,并非是本意,因为他早已想好的——准确地说已经背熟了的“台词”,就像是一群唧唧喳喳的鸟儿,突然听见了枪声,扑棱棱地飞去了。姚秀芝沉默不语。她作为一名以艺术为武器的职业革命家,在革命处于急转弯的时候,想知道新的航向,在自己就要被革命的航船抛入汪洋大海的时候,梦想有人把她拴在航船上。此时此刻,她能说些什么呢?
“秀芝!你还记恨着我干的蠢事吧?”
这不是姚秀芝所盼望听到的话。提起这件事,她那被刺伤的心灵又等于挨了一刀。她真想转身离去,结束这次会面。但她没有这样做,把一切悲痛、愤恨埋在心底,继续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秀芝!你受苦了!”
这更不是姚秀芝愿意听到的。坐牢算什么?掉头她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她这个马克思的忠诚信徒,从立志献身那天起,也没有准备坐共产党人所设的监牢。她将来就是幸免于死,从这样的监牢中走出,她的胸挺不起来,她的头也昂不起来,她的内心依然是痛苦的——因为这不是共产党人的光荣。此刻,姚秀芝顾不上责难自己的组织,只想从张华男的口里听到这样一句话:“组织已经作出了决定,你跟着主力红军一起突围转移。”因而,她对张华男这无关宏旨的人情话语,不屑于回答,继续默默地伫立着、期盼着……
张华男渐渐地清醒了,明白了越是说这些感情se彩浓烈的话,越是不能慰藉姚秀芝那伤痕累累的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语言犹如食盐撒在了流血的伤口上,使受创伤的人会加剧疼痛。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沉重地说:
“今天晚上,是决定你命运的时刻,也是决定我们共同命运的时刻。我不想隐瞒你,前者是受着后者所制约的,你必须强迫自己理解它,同时还要服从它,也只有服从它,一切悲剧才有可能转化……”
姚秀芝听了这近似参禅的话语,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湖,猝然之间紧张起来,掀起了一个又一个波浪,她那虚弱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她虽然不明白张华男这些话的真意,但她本能地感到,是要她做出某种牺牲的时候了。她暗自决定:“只要让我跟着主力红军走,只要能不离开生死与共的战友,什么样的牺牲我都同意!”另外,她认为自己是一个等待宣判的无罪的人,在正式宣读判词之前,说话是多余的,因此,她仍然不发一言,焦急地期盼着。
“在我们正式交谈之前,我希望你能够坚强些,听我向你传达一个令你震惊的消息。”
姚秀芝紧张的心律骤然加快了一倍,惊得头发几乎都竖了起来,她感到有些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她禁不住地自问:“是要宣判我是托派吗?用不着他来和我交谈;是宣判我的死刑吗?也用不着在这奶水溪边会面;是让我孤零零地留下吗?上帝啊,我不能离开革命……”想到这里,她心慌意乱了。
“秀芝!我受命告诉你,李奇伟在被审查的时候,畏罪自杀了!……”
这消息太突然了,惊得姚秀芝几乎失去了知觉,那感情复杂、矛盾迭起的心中顿时呈现出一片空白,就像是这沉睡的大地,没有一点活力,也没有一点思维。
张华男预想,只要他说完这句话,姚秀芝一定会大哭一场。但出乎他所料的是,奶水溪边静得异常。他迷茫不解地抬起头,只见姚秀芝的身子晃了一晃,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张华男惊得全身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抱起了姚秀芝,不住声地说着:
“秀芝!你醒醒……秀芝!你醒醒……”
姚秀芝猝然“啊”了一声,愤怒地从张华男的怀抱里挣脱,一边喊着“奇伟——!”一边沿着奶水溪畔奔跑着。霎时,这空旷的山野之夜,都在回响着“奇伟”的喊声……
张华男感到姚秀芝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他从这发自内心的呼喊声中,发现了姚秀芝对李奇伟的爱是何等的执著;同时,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搅在中间,是何等的卑鄙、丑恶!然而,令他难以理解的是革命为什么不等于爱情?李奇伟畏罪自杀了,姚秀芝不但没有减少对他的爱,反而把藏在心中的爱情洪水一泄无遗。如果以此就说姚秀芝是反革命,这是一个连他自己也不信的事实。正如他自信自己是革命者,却仍然要做多余的第三者一样不可解释。为此,他面对空旷的山野月夜,痛苦地自问:
“革命和爱情能画等号吗?革命者的爱情能超越革命吗?”
张华男很早就悟到了这样一个规律:对于一个坚强的革命者来说,失去理智是暂时的。当姚秀芝停止奔跑、中断呼喊、坐在奶水溪畔小声哭泣的时候,张华男又走到了她的身边,深沉又动情地说:
“在你的问题上,我是对不起奇伟的。但是,在革命的大节上,奇伟是无脸去见马克思的。”
“我不准你再诅咒奇伟!”姚秀芝发怒了,大声地指责着。
张华男收住了话语。
姚秀芝在痛苦中想了许多,甚至连轻生的念头也不止一次地闪现过。随着奶水溪边又出现了令人难忍的沉默,炽烈的情感渐渐降温,向着理性的阶段转化;那宛如乱麻的思绪,也慢慢地条理而出。姚秀芝想知道李奇伟是怎样死的?她自己的托派问题,究竟是不是李奇伟亲口说的?李奇伟远离中央苏区,张华男又是怎样知道他是畏罪自杀的?张华男所说的事实就算是无误,那李奇伟死前还留下什么遗言没有?……所以,她终止了哭泣,不停地追问着张华男。
张华男清醒地知道,从现在开始,他由被动向主动转化,他可以按照预先想好的一切,左右着姚秀芝的感情发展。他声调冷漠地说:
“你是知道的,李奇伟在苏联期间,曾经拜会过托洛茨基的一个忠实门徒。”
“那列宁、斯大林还和托洛茨基共过事呢,这又作何解释呢?”姚秀芝争辩着。
“我不想和你谈这些事情。他回到上海以后,中国的托陈取消派的要人也曾找他谈过话。”
“谈话就等于托派吗?关键是他参加没参加过托派,你们手里有没有证据?”
“这是组织掌握的事情。”张华男知道进击的时候到了,“我可以告诉你,在这次审查托派中,他承认了自己在苏联加入了托派组织。同时,还交代出你是他一手发展的托派成员。”
姚秀芝听后愕然了,李奇伟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顿时黯然失色,从一尊伟大的雕像,化作了一抔泥土。虽然她也曾听说过、见过、并亲自经历过党内斗争,以及在审查托派时所采取的骇人听闻的残酷手段,无情打击的事例,可她仍然不能原谅李奇伟!她愤怒地骂了一句:
“软骨头!害人精!”
“从材料上看,奇伟在自杀前写了一份遗书,全部推翻了自己的口供,特别指出:姚秀芝同志是忠诚于党的革命事业的,从来没有加入过托派。”
姚秀芝听后鼻子一酸,泪水禁不住淌了下来,李奇伟那高大的形象又在她的心中耸起,她似乎看见满身血迹的李奇伟,在愤怒地写着这份翻案书。她难以理解地自问:
“党啊!你为何对忠于您的孩子下毒手呢?如果说执行者不是党、可他们确实是在打着您的旗号在作恶、在迫害真正的革命者啊!”
姚秀芝把悲痛暂时埋在心底,她十分冷静地说:
“请你先宣判我的命运吧!”
“不要误会,今天约你来,不是什么宣判,而是和你一块商量。”
接着,张华男告诉姚秀芝,由于李奇伟的死——尽管在遗书上写明姚秀芝是忠诚于党的革命事业的,但姚秀芝的托派问题依然无法结案,需要继续审查。保卫局的意见,是把姚秀芝留下,移交给坚守中央苏区的有关部门审理。
姚秀芝听后惊呆了,下意识地说:“不!不!我要跟着主力红军突围转移。”
张华男欣然应允了,但所提出的条件却难以接受,姚秀芝必须接受张华男的爱,他才能带上姚秀芝突围转移。姚秀芝听后骂了一声“卑鄙!”转身离去了。
张华男紧追数步,拦住了姚秀芝的去路,再次向她表白对她的爱情。接着,他又威胁地说:李奇伟畏罪自杀了,姚秀芝必须接受他的爱才有生路,否则,他带兵离去之后,再也没人来关照她了,等待着她和彤儿的只有死亡!但是,张华男无论怎样晓以利害,姚秀芝仍然不回心转意。她再次骂了一句“无耻!”用力推开张华男离去了。张华男望着消失在夜幕中的姚秀芝,痛楚地说了一句:“秀芝!我是真心爱你啊……”随即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了奶水溪边。
张华男倒在溪畔的草地上,默默地忍受着情感的折磨。他一会儿恨姚秀芝,认为她不理解自己的好意,顽固地眷恋着死去的李奇伟,一会儿又恨自己太痴心,这些年来为了盼得姚秀芝的爱,他耗尽了感情。但此刻,他又希望姚秀芝回心转意,快些回到他的身边。他倒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痛苦地合上了双眼。
“华男!为了我的信仰,也为了革命的理想,我……答应你了。”
张华男听着这低沉、熟悉的声音,以为是在做梦,他没有勇气睁开双眼,希望这突然飞来的美梦不要结束,继续做下去。因此,他似在梦中对话那样,小声地问:
“秀芝,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是白天说梦话吧?”
“不!是在漆黑的夜间。”
张华男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凭借那柔和的月光,确认这就是现实之后,他蓦地跃起,展开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抱住了木乃伊似的姚秀芝,不住口地说着:
“我爱你!我爱你……”
但是,张华男这爱的火焰,无法融化姚秀芝这块寒透了的冰,她冷漠地问:
“我能跟着你们出征吗?”
“能!”
“还是作为囚徒随着部队远征?”
“是!”
突然,姚秀芝昏厥在张华男的怀抱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