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梨园口三面环山,一面对着广袤的戈壁,中间有些民房,是此地进入祁连山的唯一的口子。
“东方泛白,稀疏的晓星在寒风中瑟缩,绵亘的祁连山露出了锯齿形的轮廓,仿佛是密密层层的戈矛,黑压压地排列在天边;梨园口像是用巨大的宝剑在山腰上劈开的一座大门,夹在对峙的几座山峰之间。我们要通过它,进入山区的心腹地带,摆脱敌人。疲弱不堪的战士们,以最快的速度行进着,路上扬起干燥的尘土,同志们累得张着嘴,喷着热气,眉毛上、鬓角上、帽檐上,以及由于几个月没刮脸而长得乱蓬蓬的胡须上,都结着雪白的霜花。我们必须快走,用两条腿赶过马匪的骑兵,才能顺利地通过山口。但是数量众多的敌人骑兵,随后就赶来了。”“为掩护总部机关和伤病人员安全向山里转移,三十军指战员前仆后继,顽强与敌搏击。梨园口内,战马嘶鸣,白刃交加,血肉横飞,战况极为惨烈。当天,我二**团全拼光,二六三团也大部损失。”
为了尽快地摆脱敌人的尾追,总部决定夜以继日地向深山中进发。“山,一步比一步险峻,那些高入云霄的山峰,披着冰雪的铠甲,寒气逼人,屹立在星光下面。气温已降到零下三四十度,北风吹来,森林像海涛似的呼啸着,积雪被风吹得漫天遍野地旋转着,扑入峡谷,像沙粒似的打到我们的脸上,钻入我们的衣领,我们全身冻得由疼痛而麻木了,两条腿还能走路,似乎是出于天然的本能。部队沉默地走着,驮着伤员的战马也一声不响,仿佛都在想自己的心事,所能听到的只有脚下的积雪被咔嚓咔嚓踏碎的声音,和间或传来的一二声伤员的呻吟。悲愤的气氛像黑夜一样地笼罩着空阔的山野和每个战士的心。”我西路军且战且走,自梨园口至康隆寺、牛毛山……退到了石窝山头。
这又是一个斜阳晚照的时刻。
常浩站在光秃秃的山头上,凭眺披着积雪的群山,像是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巨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他俯视脚下,山坡上躺着一具具烈士的遗体,山头上伤员在呻吟,经过九死一生而留到现在的,已不足两千名指战员了!他们穿着破破烂烂凝结着血污的衣衫,在呼啸的山风中抱着枪,背靠着背,争取几分钟的时间睡上一觉。他鸟瞰山下,奔腾嘶叫的是马匪几万名骑兵,袅袅升起的缕缕青烟,那是匪徒们在烧饭和烤火……面对这样的险势,他真担心西路军会全军覆没!
常浩很快又把思路拉回,想起了黑大爷和十岁红的话:“姚老师绝对不是叛徒!她是我们红军中真正的英雄。”就是这样一位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忍辱也为革命尽力的英雄,险些被自己亲手枪杀,内心真是惭愧,可是当他想到姚秀芝和海青结婚的事,再次想到泄露密码,而姚秀芝又说她知道泄露密码的人时,他决定利用激战的间隙去找姚秀芝,一是宣布解除对她的审查,表示歉意;二是查明泄露密码的事件,免得在此险恶的局势下,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姚秀芝不需要宽恕任何人,只需要获得同志真诚的理解。她向常浩汇报了被捕后的经过,又讲述了胖姐等女同志被捕后的遭遇。她望着痛苦不语的常浩,沉重地说:
“这种和马匪的结合,就是变节行为吗?难道我们的组织,只要求这些不幸的姐妹以死殉道吗?可只有我才知道,她们虽然被马匪霸占了身子,但是她们的心,无时无刻不是留在红军中啊!”
常浩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同情这些姐妹的境遇,也相信她们的心永远向着红军,但根据多年的肃反经验,他知道这是难以辩白的。因此,他只有沉默不语。
“常浩同志!我只想说这样一句话:未来的每一个幸存者,都应当为这些姐妹说公道话。因为是我们的错误,葬送了她们的一切!”
常浩认为姚秀芝的话是中肯的,但听来却不顺耳。他想,这是姚秀芝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他又继续问:
“你真的也嫁给了那个马匪?”
姚秀芝讲了她和海青的奇遇,以及海青救她的经过,但她没有说和海青同居的事。她说:
“胖姐同志在就好了,我的一切都是清白的。”
常浩并没完全相信姚秀芝的话,尤其想到海青和姚秀芝以夫妻做掩护,同行数月不同居,是难以令人信服的。姚秀芝突围以来的行为是凛然磊落的,可以证明海青不是凶残的马匪,而是一个受苦的骆驼客。他控制住自己情感,遥望着远天,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恳请海青亡灵的宽恕。
“常浩同志!李奇伟叛变了,胖姐她们的身份,就是他泄露给马匪的。”本来,姚秀芝早就想把李奇伟叛变的事情告诉常浩,但这几天来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她终于有了这个机会。
常浩虽说早就怀疑过李奇伟,但听后还是震惊不已。瞬间,他想到了多年审查李奇伟的历史,负疚之情依然在胸;但当他想到李奇伟编织假口供,促使肃反扩大化的时候,他找到了李奇伟叛变的根源。当他又想到姚秀芝和李奇伟、十岁红那特殊的关系时,真为姚秀芝那博大的胸襟感动了。
“秀芝同志!你真是党的好女儿啊!”
听到这样的话,姚秀芝激动得差一点扑到常浩的怀抱里。两行热泪,流到了面颊。
“报告!”
常浩和姚秀芝同时转过身来,龙海神态严肃地站在了他们面前。观察细致的姚秀芝,已经从龙海的表情中预感到发生了问题。
“龙海!有什么情况吗?”常浩似乎也觉察到发生了问题。
“有。”
“那就快说吧!”
“可她……”龙海望着沉默不语的姚秀芝,又犹豫地收住了话音。
“她是一位可以信赖的好同志!”常浩为了打消龙海的顾忌,同时,也是表示对姚秀芝的最大信任,坚定地说,“就是再有诬陷姚秀芝同志的事,也完全可以当着她的面讲。”
“那好,我这就讲。”龙海说,“李奇伟首长回来了。”
“什么?他回来了?……”常浩吃惊地问。
“对!他还说……”龙海又收住了话音。
“说什么?”常浩发怒地追问。
“他说、他说……”龙海语塞了,当他一看常浩那暴怒的神情,把眼一闭,“姚秀芝被捕以后,在西宁就叛变投敌了!”
“啊?!”
常浩大吃一惊,他以冷酷的目光,审度着坦然自若的姚秀芝,可任何破绽也找不出来。他不解地说:
“真是太奇了!姚秀芝刚刚揭发李奇伟变节投敌,李奇伟又突然追上部队,揭发姚秀芝是叛徒,究竟谁是叛徒呢?”
“首长!怎么办?”龙海有些焦急地问。
常浩没有作答,仍然站在原地,眺望着西天就要逝去的晚霞。他在思索:“山下遍地都是马匪驻守,李奇伟是怎样上得石窝山来的呢?如果说姚秀芝是叛徒,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假如说他被捕叛变了,此次山窝之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万一二人同时叛变了,为何还要来个狗咬狗呢?”
姚秀芝对李奇伟的突然出现,也感到惊讶,但对他诬蔑自己是叛徒却未多思考,此刻,她考虑的是李奇伟上山的目的。片时,她十分冷静地说:
“常浩同志!请先把我逮捕吧!”
“为什么?”常浩惊诧地问。
“然后,我再向你申述个人的意见。”姚秀芝又说。
常浩没有轻易表态。他蹙着眉头想了想,又突然地发问:
“秀芝同志!李奇伟叛变有什么证据吗?”
姚秀芝简单地述说了那天夜里出走的经过以后,肯定地说:
“我清楚记得,他的头部流了很多血。现在一定还有没愈合的伤口。”
“对!方才,他撩起皮帽子耳垂的时候,头上是缠着纱布的。”龙海又急忙补充说,“不过,他说是在越狱的时候,被狱卒打伤的。”
“完全是胡扯!”姚秀芝为了证实自己对李奇伟上山目的的判断,又问:“龙海!他提出要见总部首长了吗?”
“没有!”
“他现在什么地方?”姚秀芝又问。
“正在听十岁红同志讲西路军兵败的经过。”
姚秀芝完全证实了李奇伟上山的目的:是领马匪之命而来,一旦探到西路军兵败的实情以后,就会逃下山去。她迫不及待地说:
“常浩同志!立即逮捕李奇伟,谨防他再逃下山去。”
常浩对此却有自己的看法:李奇伟既然冒险上山而来,绝不会轻易地下山而去。他否决了姚秀芝的意见。这时,总部的通信员奉命赶到,要他立即赶到石窝山顶开会。行前,他又疑虑重重地问:
“谁还在十岁红同志的身边?”
“黑大爷。”龙海答说。
常浩抱歉地说:
“秀芝同志!还得委屈你一下,由龙海同志陪着你吧。”
姚秀芝自然明白这“委屈”和“陪着”的含义,平静地说:
“常浩同志!请你把我带到总部看守吧,龙海还是要尽快回到他们身边。”
“用不着,有黑大爷一人就够了。”常浩看着欲要声辩的姚秀芝,“放心,只要不打草惊蛇,他是不会马上逃走的。”说罢大步向着山顶走去了。
沉沉的夜幕又罩住了大地,绵亘起伏的祁连山雄峙在丝绸古道的南面,像是一座坚固的屏障。龙海真是困饿到了极点,可是每当他看见山下那接成片的篝火,听见那嘶叫不已的战马声,又燃起了复仇的怒火,忘记了饥饿,困神也不翼而飞了。
姚秀芝就剩下一个谷糠做的饼子了,一直都没舍得啃一口。她看见龙海蹲在地上,大口地吞食积雪,便不由自主地掏出了饼子,小声地说:
“龙海!快把这个饼子吃了吧。”
龙海凭借雪光,隐约地看见了姚秀芝手里的饼子,真想夺过来,一口就把它吞下去。可他默默地看了好一阵子,又缓慢地低下头。
“把这饼子吃了吧。”姚秀芝又说。
龙海缓缓地抬起头,深沉地说:
“你吃吧!你的身子比我弱多了。”
“那这样吧,我吃一口,你也吃一口,好吗?”姚秀芝说罢自己先啃了一小口。
龙海“嗯”了一声,张开饥饿的大口,却啃了比姚秀芝还要小的一口。他细细地嚼着,心中又生出了一种比饥饿还难以忍耐的东西,那就是感情的折磨。他望着姚秀芝,近似抽泣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严守女人的贞节啊?”
姚秀芝理解龙海这种复杂的感情,但一时又无法讲清楚。她淡然地笑笑说:
“如果我一直为李奇伟守节的话,你就会认为我是一个好同志,对吗?”
“对!啊……不对,不对……”
“为什么?”
“因为他是叛徒!”
“那,十岁红同志该怎么办呢?”
龙海被问住了。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撩拨着他的心。自从红四方面军南下之后,李奇伟从狂热地追求十岁红,一直到有意冷淡她,他都看在眼里。他痛恨李奇伟这种薄情的举动,但又尊重他是首长,只好把这种痛恨深埋在心底。李奇伟失踪之后,十岁红把龙海当做了最亲的亲人。他安慰十岁红,从各方面照顾她,但从未产生过其他私情杂念。方才,他和黑大爷看守十岁红的时候,李奇伟在一名战士的看押下闯了进来,当他看见十岁红哭着扑到李奇伟的怀抱时,他感到是那样的痛苦,遂借口离开了。所以,当他听到姚秀芝询问十岁红的时候,意外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们根本就不该结婚!”
姚秀芝点了点头。这时,黑大爷匆匆忙忙地赶到了近前,姚秀芝格外惊讶地迎过去,不安地问: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干女儿的丈夫说,他有要紧的情报要对常首长说。”黑大爷边说边惊疑地打量着姚秀芝。
“糟了!他要跑。”姚秀芝焦急万分,“龙海,快赶回去,千万不能让他跑掉。”
“跑?”黑大爷一怔,“他往哪儿跑?”
“他往山下马匪那里跑!”
姚秀芝向黑大爷说,李奇伟早已叛变投敌,他上山就是为了刺探军情,一旦马匪获悉我们的真实情况,西路军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黑大爷毕竟是阅历多的老人了,开始,就对李奇伟的突然到来抱有怀疑,对他诬蔑姚秀芝是叛徒尤其反感。因此,当李奇伟提出要见常浩的时候,他就一路小跑地赶了过来。他听了姚秀芝的话后,着急地说:
“坏啦!我中了他的调虎离山计了。龙海!快随我一道赶回去。”
“可我……”龙海为难地不知可否。
“这样吧,”姚秀芝果断地决定,“你们二人押着我,一块赶回去!”
这是一座背风向阳的小山洞,只有一小截蜡烛还吐着银辉,烛影摇曳,蜡泪滴滴,好不凄凉!
十岁红陷入了人生最大的痛苦中。连日来,败退的沮丧,马匪的惊吓,痛苦的分娩,孩子的夭折……使得她灵魂早就麻木了。李奇伟的突然到来,又使她燃起了生命之火,她倒在李奇伟的怀抱里,尽情地接受着爱的温暖,倾吐着满腹的苦水。黑大爷离去不久,李奇伟多情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小声地说:
“亲爱的,我出去看看部队好吗?”
“不!我不准你离开我。”十岁红紧紧地拥抱着李奇伟,生怕离去。
“那……我出去行行方便好吗?”李奇伟爱抚地摸着十岁红那蓬松的长发。
十岁红近似啜泣地“嗯”了一声,很不情愿地松开了双手。
李奇伟出去好一阵子了,还没有回到这座小小的山洞里来,十岁红急得爬到洞口看了好几次,仍然看不见他的身影。她暗自怨恨地说:“你的心中只有革命,妻子是不占地方的。”但是,当她一想到西路军失败得这样惨的时候,又渐渐地原谅了李奇伟。“是啊!他应当去看看溃不成军的部队。”忽然,洞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惊喜地失声自语:“奇伟回来了!”可是,当她再侧耳一听,发现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暗自说:“准是干爹和龙海把她押回来了!”她依然是激动地盼着李奇伟回到身边来。
走进洞来的果真是黑大爷、龙海和姚秀芝。但出她所料的是,被李奇伟指控为叛徒的姚秀芝二话没说,进洞便问:
“李奇伟呢?”
“出去看部队了。”
“糟了!”黑大爷把脚一跺,“我真的中计了!”
十岁红惊呆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飞入心头,撞击得她的心湖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他走了有多少时间啦?”姚秀芝严峻地问。
“他……在干爹走后不久……就出去了。”十岁红惴惴不安地答说。
“晚了,我们追不上他了。”龙海悔恨不已地说。
“都怪我!”黑大爷看着紧锁眉宇的姚秀芝,“你说,该怎么办呢?”
姚秀芝没有回答。
十岁红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她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神经质地自语:
“他……不是叛徒,不是叛徒……”
姚秀芝急于要处理眼前发生的事情,趁着黑大爷安慰十岁红的机会,赶快走出了洞口。这时,洞中忽然传出十岁红的喊声:
“龙海!快,快啊,姓姚的才是叛徒,可不能让她溜掉啊!”
这时,姚秀芝又清醒了,她的头上还戴着一顶叛徒的帽子!
龙海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山洞,和姚秀芝保持着一段距离,默默地站着,望着那条长满蓬草的山路。
忽然,前边传来了严厉的命令声:“快走!少啰嗦……”姚秀芝和龙海同时警觉地循声望去,发现从前方的山路上走来三个黑影。姚秀芝一眼就看出了中间的那个是李奇伟,龙海说了一句:“是他……”转身跑进了山洞,惊喜地说:
“快别哭了!李首长回来了。”
十岁红受刺激太大了,难以自信地说:
“他真的回来了吗?”
“没错!一会儿就到了。”龙海肯定地说。
十岁红扶着黑大爷站起身来。不时,李奇伟在两个红军战士押解下走进山洞,她踉踉跄跄地扑到李奇伟的怀里,失声地哭诉着:
“你……可回来了!他们说你是叛徒。”
但是,李奇伟的叛变行为,像是一把尖刀,刺在了十岁红的心上。
李奇伟受命上山的目的,一是探听西路军溃败的虚实;二是马匪命他前来做说客——劝降。他假借是失散的红军干部,骗过了一道道警戒哨,终于找到了十岁红。又骗得了十岁红的信任,获悉了西路军弹尽粮绝、不足两千人马的真情。他是熟知红军的,劝降的结果,只能使自己丧命。因此,他借口支走了黑大爷,悄悄地离开了十岁红,暗自得意地说:“天亮之后,再发起一个冲锋,就全都报销了!”遂绕过山路,准备趁着夜黑混下山去。但,他仍然没有逃过警戒哨的眼睛,被当场抓获了。可他仍然不死心,暗想回到十岁红身边以后,一切都会蒙混过去,天亮前逃下山去是没有问题的。他走进山洞以后,从十岁红的哭声话语中,从龙海和黑大爷那惊愣的表情中,从姚秀芝那怒不可遏的眼神中,发觉情况有变,暗自惊恐地说:
“看来,劝降这步棋非走不行了!”
负责押送的两名红军战士离去了,姚秀芝死死地盯着李奇伟,令他望而生畏。姚秀芝强压着满腔的怒火,神态严厉地问:
“这也叫缘分吧!当着大家的面,谈谈你此行的目的吧!”
“我为什么要和你谈?”李奇伟脸色一沉,大声命令:“龙海!立即把她这个叛徒抓起来,送交总部看押!”
龙海没有执行命令。
姚秀芝冷冷一笑,泰然自若地说:
“用不着你再下命令了,龙海早已受命看押我。不过,要不了多少时间,真假叛徒就会水落石出的。现在,你我谁也别离开这个山洞,由龙海一人执勤就够了。”
洞中突然沉寂下来,李奇伟却坐不住了,他望望倚着洞壁的姚秀芝,又看看守在洞口的龙海,真不知如何才能逃出这座洞去。山下传来了清脆的枪声,他沉思片时,冷然地笑了笑,终于图穷匕首见了:
“既然到了这样一步,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西路军还有两千人马吧?”
“这用不着你操心!”姚秀芝鄙夷地答说。
“可你总该看见山下那一片片篝火了吧?”李奇伟有意渲染,“那是安营扎寨的马家军,有上万名骑兵,还有几万名步兵,等天一亮,他们就要发起总攻。到那时,不足两千的溃败的西路军,能够顶得住吗?你们又该怎么办?坐以待毙吗?”
龙海那双愤怒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燃烧着怒火,射向李奇伟;十岁红猝然终止了哭泣,和黑太爷一样惊诧地看着李奇伟;姚秀芝从鼻孔里挤出一个“哼”字来,不冷不热地说:
“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李奇伟顿时来了精神,他指出不投降只有两个结果,一是全部战死在祁连山中,再是被马家军抓去当俘虏。说到此处,他长叹了一声:
“这俘虏的日子可不好过啊!有的被冻死活埋,有的被拉去修路、开矿,至于女同志嘛,秀芝是知道的,下场可就惨了。”
“够了!”龙海再也听不下去了,像头暴怒的狮子大吼了一声。
姚秀芝示意龙海息怒,她看了看抖颤不已的李奇伟,有意地说:
“看来,只有投降一条路了?”
“对!”李奇伟自信地说,“我担保大家的生命安全!另外,马步芳司令特别爱才,西路军的将领,他都会因才重用的。”
“哈哈……”姚秀芝突然大声狂笑起来,“你果真是来劝降的!请问,上次那份假的密码电报,是你的主意了?”
“这……就算是吧……”李奇伟吞吞吐吐地说。
不知何时,十岁红已经爬到了李奇伟的跟前,翘起头,颤抖地说:
“把我扶起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李奇伟很不情愿地俯下了身子,慢慢地搀扶起全身就像筛糠的十岁红。
十岁红睁大两只眼睛,仔细地盯着那副很不自然的面孔,觉得是那样的陌生,又是那样的可憎,她陡然挥起右手,重重地打了李奇伟一记耳光,不住声地骂着:
“软骨头!叛徒!我,真是瞎了眼!”
李奇伟凶相毕露,倏地拔出一支特制的小手枪,一边威胁地说着:“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毙了谁!”一边贴着洞壁向洞口移着脚步。走到洞口,他惊恐地喊道:
“龙海!快闪开,不然我的手枪可不认人。”
龙海的心肺就要气炸了,瞬间,他又想起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跳下波涛汹涌的江中去救李奇伟的往事,真是后悔极了!怎么办?扑上去吗?白白送掉这条命;放他过去吗?等于背叛了革命!他急中生智,应声闪身躲在洞口的一边,待到李奇伟退到洞口,转身逃走的那一瞬间,他猛地扑上去,打掉了李奇伟的手枪,随之又抱住了后腰,用力将这个叛徒摔倒在地上,抡起右拳向下就打。就在这时,龙海忽然“啊”地喊了一声,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在了龙海的右臂上,疼得他滚到了一边。
李奇伟趁机跃起,一拳打倒了扑上前来的黑大爷,转身逃出了洞去。
姚秀芝急忙拾起丢在地上的那支小手枪,快步追出洞外,望着就要消失在夜幕中的黑影,镇定地搂响了手枪的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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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秀芝处决了叛徒李奇伟之后,握着李奇伟丢下的那支小手枪,怀着异样的情感又回到了山洞。黑大爷蹲在地上,精心地为龙海包扎伤口;十岁红气得几乎变成了一个疯人,瘫在地上忽而哭、忽而笑,不住声地骂着:“软骨头!叛徒……”姚秀芝收好那支小手枪,匆忙俯下身,搀扶着骨瘦如柴、气血不足的十岁红,回到了那张老羊皮上,伤感地说:
“别这样,快躺下休息一会儿吧!明天还要行军、赶路。”
十岁红坐在老羊皮上,两眼痴呆呆地一动不动,蓦地伸出双手,抱住姚秀芝失声地哭了。
姚秀芝爱抚地摸着十岁红那蓬松的头发,深情地说:
“要理智一些,你的身子经受不住,听我说,快躺下休息吧。”
十岁红停止了哭声,悔恨交加地说:
“姚老师!你可要原谅我啊!如果人真的能转世的话,下辈子,我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姚秀芝紧紧地拥抱着十岁红,她异常难过地说:
“不要说这样的傻话,要坚强地活下去,我的好同志,好妹妹。”
十岁红缓缓地仰起泪脸,望着姚秀芝那悲恸抽搐的面庞,惊疑地问:
“姚老师!你真的原谅我啦?”
姚秀芝答道:
“只要你真的理解了我,就等于你给了我最大的幸福!”
“姚老师!”十岁红激动地张着嘴,昏倒在姚秀芝的怀抱里。
姚秀芝轻轻地把十岁红平放在老羊皮上,摸了摸她那微弱的脉搏,又擦去她那满脸的泪痕,缓慢地站起身来。突然,她觉得眼睛模糊了,身子也开始摇动起来。她慌忙闭上双眼,极力保持着身子的平衡,她感到一双粗大的手扶着她的后背,她缓缓地睁开双眼,侧首一看,原来是黑大爷。她难为情地笑着说:
“不要紧,起得太猛了,有点头晕眼花。”
龙海的刀伤包扎好了,他蹲在老羊皮的旁边,焦急地看着微闭着双眼、脸色煞白的十岁红,轻轻地喊了几声,十岁红没有反应。他倏地站起身来,急得失魂落魄地说:
“姚老师!她……怎么了!”
“身子太虚了。”
“不要紧吧?”
“不要紧!”姚秀芝摇了摇头,“过一会儿就缓过来了,你就守在这里吧。”
“那你呢?”龙海慌忙地问。
“由黑大爷陪着我去总部,找首长汇报李奇伟的情况。”姚秀芝说。
黑大爷借口干女儿有病,离不开身,要姚秀芝自己去。姚秀芝喟叹地摇了摇头,说:
“老人家,我那顶叛徒嫌疑的帽子还没摘,怎么能单独行动呢?”
黑大爷不再说什么,跟着姚秀芝走出了山洞。
那截本来就不长的蜡烛就要燃尽了,龙海用身体遮住由洞口吹进来的山风,用手抠着淌下来的蜡泪,又小心地捏在蜡蒂的上端,希望这将要熄灭的火焰能延长些时间。十岁红醒了过来,她望着龙海,一动不动地守在自己的身边,哽噎着呼叫自己的名字,心里非常酸楚。她无力地问:
“龙海,姚老师和干爹呢?”
龙海怔了片刻,说:“他们去总部汇报了!”又用力抓住十岁红的手,忘情地说:“谢谢老天爷,你……可活了!”说完,竟失声地哭了。
龙海哭泣的原因是复杂的,有对姚秀芝的歉意,也有对李奇伟的仇恨,但主要的还是对十岁红命运的同情。他是多么的想说:“你不要难过,还有我真心地爱着你呢!”
十岁红感到握住自己的那双手越来越紧了,这是力的象征,还是爱的表现?她不愿去多想,她只希望这四只紧紧相握的手永不分离!忽然,她似乎看到了死神在招手,她应当尽快地了却这最为珍贵的爱,为此,她又违愿地抽回了右手,从身上取出三发子弹,颤抖地交到龙海的手里,感伤地说:
“就剩下这三发子弹了,给你吧,我用不着了。”
“不!不……你用得着。”龙海复又把三发子弹往十岁红的手里塞,可她怎么也不接受。
“快别说傻话了,像我这样的人,多活一分钟,就给大家多增添一分负担,再说,我的身子……”
“不要再说下去了,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把你背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
“这怎么行!”
“行!”龙海为了显示自己的力量,说了一句“不信,就试试看。”猛地俯身一抱十岁红的身躯,那只受伤的臂膀一阵剧痛,随着“啊”的一声,龙海松开了臂膀。
蜡烛的光焰晃了几晃,完成了照明的任务,随着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山洞里黑了下来。
“龙海,我永远地记住你。”
“我……也不会忘了你。”
“可一切都晚了……”
“不晚!一切都不晚。”
“一切都晚了!”
“真的不晚!”
“是真的晚了。”十岁红感伤地哭了,“我真希望人能转世啊!”
“转世又有什么用呢?”
“有啊!”十岁红充满着幸福的憧憬,“我一定还要变个女人,给你……做妻子。”
龙海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了,忘却了臂上的刀伤,也忘却了十岁红那病弱的躯体,蓦地抱住了十岁红。
十岁红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听着洞外那呼呼作响的山风,恳求龙海扶她到洞外看看。龙海执拗不过,只好扶起她,挽着她那无力的臂膀,缓慢地向洞外走去。啊!好大的风,怎么又飘起雪花来了?十岁红看着满山的雪景,又望望附近烈士遗体上盖着的一层白雪,无比难过。
“暴风雪就要来了,咱们还是回洞里去吧!”龙海劝她。
“不!”十岁红摇了摇头。
尤海不了解十岁红此时的心情,他搀着十岁红来到了向北的一座绝壁悬崖前,忽然一阵打着旋的暴风雪扑面袭来,吹得他们站立不稳,龙海担心地说:
“这儿风太大了,地势又险,还是快回山洞里去吧!”
“你这是怎么了?”十岁红侧过脸,爱怜地说,“胆子怎么变得这样小了?难道这儿比雪山还危险吗?”
这句话勾起了龙海美好的回忆:十岁红身着白色的内衣,头上戴着一顶闪着金光的红星军帽,高唱着《盼红军》的歌声,一马当先地走在雪山冰道上的形象又显现在眼前。那时,她的生命真像是一团火。龙海是个刚烈的汉子,不愿意在心爱的人面前示弱,又不愿刺伤心爱的人的心,他只好默默地伫立在原地,紧紧地挽着那纤细的臂膀。
十岁红缓缓地昂起头,远眺着山下那片片摇曳的篝火,忽而这儿熄了,忽而那儿又亮了。
“我敢断定,马匪的日子长不了啦!”十岁红指着山下随风倒伏的篝火,很认真地说。
龙海也有同感,他感慨地说:
“我真希望姚老师站在这里,望着山下就要熄灭的篝火,用小提琴奏响我们必胜的音乐。”
听了龙海的话,十岁红突然生出了神力,她用力挣脱了龙海的搀扶,精神抖擞屹立在了悬崖边。她像往昔登台演出那样,先把头垂在胸前,片刻,又昂起头,放声唱起了《盼红军》:
正月里采花无哟花采,
采花人盼着红哟军来……
龙海凝视着十岁红,满眼泪水倾听着这熟悉的歌声。
常浩参加完具有历史意义的石窝会议以后,已经是深夜了。他无比惆怅地离开了会议室,真想对着这骤起的暴风雪大吼几声,姚秀芝和黑大爷赶到了。他听完汇报,十分担心龙海的伤情和十岁红的病情,于是又和姚秀芝、黑大爷匆忙向着山洞赶来。就要到洞口时,忽然随风飘来了一缕婉转、凄凉的歌声,他们三人几乎同时惊疑地说:“这不是十岁红的歌声吗?”他们快步走来,看见龙海一个人站在暴风雪中,静静地倾听十岁红歌唱。黑大爷担心干女儿受风着凉,想赶上去制止十岁红歌唱。姚秀芝是理解十岁红的心情的,她拦住了黑大爷,附耳说了一句:“让她唱吧,唱完了,心里也就好受了。”旋即,三个人站在暴风雪中,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听着十岁红歌唱着《盼红军》。
音乐是神奇的!同是一首歌曲,在不同的地点,由不同的人演唱,效果也不尽相同,即使是同一位演唱者,由于环境的变迁,情绪的改变,也会有不同的效果。姚秀芝是一位造诣很深的音乐家,不仅懂得音乐特有的可塑性,而且还能从音乐中,看到每位表演艺术家的心。
《盼红军》的歌声低回百转,姚秀芝知道这是十岁红在讲述自己参加革命的情感变化。听,这是在倾诉热爱红军、憧憬爱情的真挚情怀;听,这又是陷入了革命失败、遭到爱情冷落后的痛苦哀思;听,这是她在指问苍天:红军是中国的希望,为什么我爱的李奇伟给予我的却是失望呢?
突然,歌声高亢、激越起来,随之又戛然而止,只听到十岁红这样的呼唤:
“红军万岁!龙海哥哥永� ��了!”
“十岁红!”
“十岁红——!”
十岁红纵身跳下了悬崖。
龙海望着呼唤自己,纵身跳崖的十岁红,惊得呆滞了,旋即惊呼了一声“等等我——!”他也向着那黑幕中的绝壁冲去……
姚秀芝感到十岁红的悲剧就要发生,她迅速跑来,但是已经晚了!这时,她又看见龙海疯了似的冲去,她慌忙抱住龙海的腰,大声地吼着:
“站住!”
龙海真的站住了,他大吼了一声:“我真该死呀!”扑通一声跪在了悬崖绝壁的前面,双手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大声号啕着。
黑大爷缓慢地走过来,紧挨着龙海也跪在了雪地上,叫了一声“干女儿”,便哭得再也说不出话了。
暴风雪越来越大了,黑黑的夜幕中只有这一高一低、一强一弱的哭泣声……
然而,在姚秀芝耳边回响的依然是《盼红军》的歌声!她迎着扑面的暴风雪,鸟瞰着山下那忽明忽暗的一片片篝火,这《盼红军》的歌声,猝然化作了一曲最为悲壮的交响乐,在她的心中回响着。同时,在她的脑海屏幕上却映出了一幅幅壮丽的、凄怆的画面。这音响,这画面,又渐渐地化作了一首慷慨激越的悲歌,在苍茫天地之间流泻……
暴风雪啊!你猛烈地吹吧,快将这低垂的浓云吹散,露出那湛蓝的夜空,显出那满天的繁星!
我是一名虔诚的共产主义信徒,此刻,我更愿相信星宿下凡的传说。因为我想通过这一颗颗晶莹、闪烁的星星,再次见到那些殉难在丝绸古道上的英烈魂灵!请告诉我吧,哪颗星星是苦妹子,哪颗星星是海青,而十岁红你……又化作了哪一颗明亮的夜星?
姚秀芝表情肃穆,沉浸在极大的悲痛中,她似乎在默默地吟诵:
“暴风雪啊!你猛烈地吹吧,请你向那些先行者带去我的心语,也捎去十岁红《盼红军》的歌声,祝愿他们永远安息,不要挂念我们坎坷艰难的征程;我们不会彷徨失望。相信吧,我们会用敌人的鲜血冲刷古道上的耻辱,用敌人的头颅来慰藉他们的英灵。”
这悲怆的氛围,常浩岂能不动感情?十岁红的歌声盘旋缠绕,久久不绝于耳;龙海和黑大爷的哭声随风袭来,使他悲痛欲绝。他宣誓般地自语道:
我是一名红军的指挥员,此刻,我是何等地希望能沿着河西走廊再走一趟!看看染遍烈士血迹的脚印,听听红军战士至死还喊着冲杀声的回响;让我这位败军之将从迷途中转向,带着英雄的亡灵鏖战在这古道沙场!
不知不觉中,天蒙蒙亮了,风也小了,雪也住了。在这黑夜即逝、黎明就来的时刻,只有山下零星的枪声,以及龙海和黑大爷的啜泣声。姚秀芝揩去满面冰凉的泪痕,缓步走到绝壁的前面,依次扶起木然而跪的龙海和黑大爷,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坚强些!爱惜身子,准备战斗。”
龙海和黑大爷止住了哭声。他们紧咬住嘴唇,瞪着复仇的双眼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们都会把仇恨化作力量,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姚秀芝转身又走到常浩的身旁,她颇为感慨地说:“革命的真经,不是容易取来的啊!”
“是的!”常浩感慨万端,“看来,不经过九九八十一磨难,是不会大彻大悟的!”
“可是,为这个大彻大悟所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姚秀芝隐痛在身地说。
“的确是太大了!为了使自己真正地大彻大悟,取到革命的真经,真希望你能狠狠地批评我一顿啊!”说这些话时,常浩很动感情。
片刻沉默后,姚秀芝又说:“眼下,就没有比批评更重要的话要说吗?”
常浩望着表情凝重的姚秀芝,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常浩同志!”姚秀芝的面色苍白极了,非常动感情地说,“你还记得吧,我们的朱总司令被挟持南下的时候,曾经说过张国焘的一段话吗?”
他怎么会忘记呢!这是他亲耳听到,又是他在北上的路上告诉姚秀芝的。他沉痛地说:
“记得!当时,朱总司令对我们说:张国焘气势汹汹,不可一世,他纵然有楚霸王盖世拔地之勇,到头来还是要演一出霸王别姬的!”
“对!”
姚秀芝大步走到绝壁悬崖的前面,指着山下就要熄灭的篝火,十分激动地说:形势是严峻的。时下,虽然没有四面楚歌,可有着遍地的篝火,这与霸王别姬的处境是何等的相似啊!她凝思了片刻,又走回到常浩的身边,严肃而又深沉地说:
“我只想讲这样一句话,共产党人永远不会演出乌江自刎的悲剧!因为他们不怕见江东父老,更不怕向江东父老承担自己的历史过错!”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常浩悲痛地制止了姚秀芝的话语,“我常浩的过错是很多的,而且又惨败在河西古道上!可是,我有勇气承认错误,绝对不做乌江自刎的楚霸王!”
“常浩同志!”
姚秀芝激动地握住了常浩的双手,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突然,她感到天旋地转,眼睛也黑成了一团,她昏倒在这冰冷的雪地上。
常浩慌忙地抱住姚秀芝,焦急地说着“怎么啦?快醒醒”!然而姚秀芝已经休克,不能回答他的问话了。这时,龙海和黑大爷也赶到了身边,常浩急忙命令:
“快把秀芝同志抬进山洞!”
常浩和龙海、黑大爷慌忙把姚秀芝抬进山洞里,安放在十岁红躺过的那张老羊皮上。片刻,一缕晨光射进山洞,黑黢黢的洞中又有了光明。姚秀芝渐渐地苏醒过来,看看焦急地守在自己身边的常浩、龙海和黑大爷,强作笑颜地说:
“没什么,身子虚了点,这……不就又好了吗?”
山洞里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了,常浩和龙海、黑大爷那疲惫不堪的身子就像是散了架,一下子都瘫坐在了那张老羊皮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姚秀芝试探地问:
“常浩同志,可以把夜里召开的紧急会议的精神说说吗?”
常浩的脸上,忽然布满了一层愁云。他简单地向大家讲了会议的情况。
会议是在石窝山头上举行的。到会的师团干部已不足三十人了,大家见了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些在战场上顽强得像钢铁一样的汉子,都扑簌簌地淌下了热泪。陈昌浩讲了三个问题:第一,我们战不过敌人,只有分散活动,保存现有的力量;第二,他和徐向前总指挥离开部队,回陕北党中央;第三,原三十军剩下的千把人编为左支队,到左翼大山打游击,其余的部队编为右支队,到右翼大山打游击。
姚秀芝明白这次会议将意味着什么,忙问:
“那……徐总愿意离开我们吗?”
常浩接着说:“他当然不愿意离开大家!散会以后,他还拉着陈昌浩的手说:‘昌浩同志,我们的部队都垮了,孤家寡人回陕北去干什么,我们留下来,至少能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我看还是不要走吧!’可是……”常浩突然垂下头,“陈昌浩再次宣布:服从组织决定,照原计划进行!”
姚秀芝知道无可挽回了,沉默了片刻,又问:
“我们随哪支部队活动呢?”
“跟着左支队活动。”常浩慢慢地抬起头,“会议还决定:为了缩小目标,减轻负担,除留下我们这一部电台和中央联系外……”
“其他的电台呢?”姚秀芝望着难过得说不下去的常浩,焦急地追问。
“全部砸烂、毁掉……”常浩沉痛地哭了。
红军建立电台,是多么不容易啊!而今要亲手砸毁它,谁能忍心下手呢?再说,分散的两路军,也只有靠电台联系啊!姚秀芝也忍不住地啜泣了。龙海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愤愤不平地说:
“不能砸毁电台!谁怕是负担谁走,我龙海一个人也要把它背回陕北去。”
常浩没有批评龙海对抗组织的言语,相反,却哭得更为伤心,他嗫嚅地说:
“这唯一的电台,由我们四个人负责。秀芝同志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密码背熟。一旦出现紧急情况,我们就烧掉所有的密码。”
姚秀芝明白这项任务的艰巨和重要,她扶着龙海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我去取密码,便迅速向洞外走去。”她刚刚走出洞口,那耀眼的朝阳和泛着金星的雪光,刺得她头晕目眩,晃了晃身子,再次昏倒在雪地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