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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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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已经进入三月,可丝绸古道上依然是冰雪覆盖着,朔风刮来,施展着无比的淫威。就在此时,倪家营子又进行了第二次血战。

倪家营子位于临泽的东南,“分上、下营子,是个人口集中、粮米较丰的大自然村。全营子共有四十三个屯庄,星罗棋布,坐落在祁连山脚下的戈壁滩上。每个屯庄都是一座堡垒,厚厚的黄土固墙,高达三四米,相当坚固。较大的屯庄,并筑有望楼和碉堡。屯庄多以主要人家的姓氏命名,如李家屯、雷家屯、赵家屯等”。此次决战空前残酷,血战七昼夜,拉锯无数次,空中弥漫着硝烟,遍地都是尸体,红军“几乎到弹尽粮绝的时候了,特别是没有水喝,把米袋里唯一的一点米倒出来,没水煮,只好上锅炒炒吃。我们没有轮换使用的兵力,战士们昼夜不眠,有的人打着仗就睡着了”。决战到最后的阶段,西路军的防线被马匪突破,红军被分割在几处,失去联络,各自为战,就是西路军总部,一天也要打它几个反冲锋,面临着如此严峻的绝境,每一位指战员都在考虑着生死攸关的大事,自然,这也是常浩最为焦虑的大事。

这儿是一座低矮的北屋,原是回族老人黑大爷的住房。四壁全是弹痕,堂屋的房顶漏着满天的星斗,扑进刺骨的寒风,这不是人工修建的天窗,而是敌人的炮弹造就的“伟绩”。常浩满身硝烟,像是一尊木雕伫立在屋门口,任夜半的寒风撕着面颊。他听着时起时伏的枪声,看着夜空忽隐忽现的曳光弹影,又万分痛苦地陷入了沉思……

常浩自高台脱险以后,回到西路军政治部,分管电台工作。当时,西路军为了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创造东进的有利条件,遂将全军收缩于倪家营子地区的二十多个屯庄里。“以三十军扼守西南方向,九军扼守东北方向,两军前沿阵地相接,纵深梯次配置,构成一个椭圆形的防御圈环,凭垒固守。”

“马敌重兵来犯,我军创病皆起,战局摄人心魄。敌人每次进攻,均先以大炮猛烈轰击,而后组织大量步骑兵,发起冲锋……我军连一门迫击炮也没有,全靠近战对付敌人。每当敌人冲到我阵地前沿时,部队突然冲出围子,进行反击,肉搏格斗,杀退敌人。有些围垣被炮火击毁,指战员利用断墙残壁,拼死坚守,直至将冲进的敌人杀出。因为子弹缺乏,步机枪几乎失去作用……在这里,没有男同志和女同志、轻伤员和重伤员、战斗人员和勤杂人员的区别,屯自为战,人自为战,举刃向敌,捷足先登。围墙被炮火轰塌,血肉就是屏障,前面的同志倒下去,后面的同志堵上来。轻伤员不下火线;重伤员倒在地上,仍紧握手榴弹,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在这里,生存就是战斗,战斗就是生存。指战员的智慧、勇气、力量发挥到最大限度,为了胜利,为了红军,为了人民……倪家营子苦战的日日夜夜,显示了西路军攻如猛虎、守如泰山、以一当百、凛然不屈的顽强战斗意志和战斗作风。在红军战史上,写下了可歌可泣的光辉篇章。”

“敌人有补充,有后备力量,攻势不是减弱,而是不断加强。我们与敌相反,孤军血战,有耗无补,勉力支撑,处境越来越艰险。”为了化险为夷,徐向前总指挥建议召开军政委员会,讨论行动方针,并提出了自救东返的主张。常浩和同志们一致赞成,“唯陈昌浩显得心事重重,迟疑不决。二月二十一日,我们从倪家营子突围而出,急速向西洞堡、龙首堡一带转移。马步芳骑兵旅和宪兵团各一,尾追不舍,被我三十军杀‘回马枪’,击溃骑兵旅,全歼宪兵团,共缴枪一千二百余支及大批军用物资。这一仗打得不错,全军异常高兴”。

“东进没有中央的命令,陈昌浩本来就有顾虑。他见部队打了胜仗,得到补充,便提出要重返倪家营子,继续建立甘北根据地。”为此,和徐向前总指挥发生分歧,再次召开军政委员会。他“极力夸张西洞堡战斗胜利的伟大意义,说了些‘形势大好’、‘打回倪家营子’一类的话。那种气氛下面,谁还能唱反调呀!”常浩因为赞成徐向前总指挥的意见,第一次被戴上了右倾逃跑的帽子。若不是军情紧迫,他这位主政多年的肃反领导人,也一定会变成肃反的对象。

“二月二十六日,西路军重返倪家营子,再次陷入敌人的重兵围攻中。部队经过几个月的消耗,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要想在绝境中求胜利,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一阵激烈的枪声,把常浩唤回到严酷的战争现实中来,他望着夜幕中的残垣断壁,暗自喟叹不已!当他的视线移向右前方,看见开阔地上那座高大的坟茔的时候,又想起了红军撤出倪家营子之后,剩下的上千名伤病员,还有帮助过红军的老百姓,全都被马匪埋在这座坟茔的悲剧。

忽然,距断垣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掌声,这是房主人黑大爷报告有敌情的信号。常浩立即赶到东里间,紧急地叫醒刚刚入睡的那五名战士,摸着黑赶到了为红军执勤的黑大爷的身后,藏在一堵土墙的后面。他悄悄地探出头,看见不远的前方有十多个黑影,严厉地问:

“口令!”

啪啪……一排子弹循声射来。常浩急忙缩回头,装作中弹负伤的样子,凄惨地叫着:

“敌人把我们包围了……”

又是一排子弹射来,常浩停止了呼喊,敌人误以为中弹丧命,遂说笑着向前走来:

“房子里真有电台吗?”

“没错!还住着一个叫常浩的大官呢。”

“要是兑现了,什么话都好说,要讲的是瞎话,当心你的狗命。走!”

常浩右手握住匣枪,暗自骂道:“又是一个猪狗不如的叛徒!”施即示意大家待命战斗。叛徒引十多名马匪越来越近了,相距不到十步远的时候,他的匣枪一响,黑大爷和五名战士从断墙后边冲出,一阵排枪,将来犯之敌全部就歼。常浩认出了打死的叛徒,欲要补射一枪,以解心头之恨,但因所剩子弹不多了,只好收枪,命令仅剩的五名战士回去休息待命。他望着双手抱紧一支上好刺刀大枪的黑大爷,深沉地说:

“黑大爷,你回屋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替你警戒。”

“不!我不累。”黑大爷固执地说。

“老人家,不添油的灯是会灭的,还是回屋里休息一会儿吧!”

“你不是也没合眼吗?你肩上的担子重,你这盏灯可不能没有油。再说……”

黑大爷突然收住了话音,但常浩还是敏感地觉察到了。当他看到这位刚强的回族老人背过身去,用衣袖管揩拭眼泪的时候,终于明白了老人家的心事……

也是这样一个激战的夜晚,也是在这座弹痕四壁的土房里,西路军就要撤离倪家营子东返了,与红军同生死、共患难、血战一个多月的黑大爷决定为红军带路,老伴黑大娘的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这时,就要分娩的十岁红哭闹着,死活也要跟红军东返。常浩为了难。黑大娘忍着和老伴分开的悲痛,抓住十岁红的手,凄楚地说:

“孩子,留下吧,当我的女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能安全生产,保住你母子的命。”

“可我,再也追不上红军了……”

“追得上!等你满了月,咱老少三代人要着饭,就找红军去。”

“娘……”

黑大娘承担了做母亲的义务,和十岁红哭着送走了红军,也送别了老伴。

如今,黑大爷又引着红军回到了倪家营子,仍旧住在自己这座被战火烧坏的屋里,唯独不见了黑大娘和十岁红。起初,以为她们母女躲到了其他的屯庄,过两天就会回来的;现在,已经血战了七个日日夜夜了,她们母女依然没有回来,这怎能不叫黑大爷牵肠挂肚呢!

黑大爷缓慢地转过身来,两眼痴痴地望着前方那座坟茔。常浩心里明白,老人家是在望坟思亲啊!为了宽慰黑大爷,他抑制住内心的悲痛,低沉地说:

“不要过于哀伤,黑大娘和十岁红,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黑大爷可没有这样乐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悲伤地说:

“我这么大岁数了,用不着这些宽心的话啦。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都没逃得了,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再加上一个快生孩子的女人,她们能活下来?”

“能!一定能活下来。”常浩打断黑大爷的话,十分肯定地答说。

“咳!”黑大爷微微地摇了摇头,“算啦,你呀,还是快回到屋里歇着吧!”

常浩不再勉强黑大爷,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了西里屋。他望了望桌上那盏摇曳不止的油灯,又看了看全神贯注守着电台的龙海,暗自悲哀地说:“战争之神是万能的,才几天的时间啊,这位彝族青年,竟然能替代牺牲的同志守电台了。”他面对这危厄的局势,心急如焚,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准备请示徐向前总指挥,可摇了半天,没有动静,气得把听筒摔在电话机上,自言自语地说:

“电话线被炸断了,和总部的联系……”

龙海听后深知问题的严重性,他提议由常浩守电台,自己借着夜幕做掩护,去接通电话线。常浩凝思片刻,微微地摇了摇头,遂命令一名休息的战士去接线。不时,大街上传来了枪战声,常浩心里很清楚,执行任务的战士和敌人遭遇了。他是何等地希望战士能活着回来啊!可是枪战结束以后,战士没有回来,通向总部的电话线依然没有接通。他焦急地踱着步子,思索着和总部联系的办法。他突然驻步,严肃地命令:

“龙海同志!立即向总部发报,今后联系的办法,暂时改用电报。”

正当龙海奉命向总部发报的时候,屋外又传来了黑大爷信号似的掌声。常浩再次拔出插在腰间的手枪,带着四名战士赶到了黑大爷的身边,仍然藏在那堵墙的背后。常浩偷偷地探出头,看见前方有两个黑影贴着墙,鬼鬼祟祟地向这边摸来。他小声地命令:

“注意!又有两个马匪摸过来了。”

一直在观察动静的黑大爷,突然抓住了常浩的手枪,有些紧张地说:

“先别开枪,他们不像是马匪!”

“那……让我试探一下。”常浩把黑大爷拽回断墙的后边,严厉地:“口令!”

“别开枪!我们是老百姓。”

啊!对方答话的是女声,而且还是两个声调熟悉的女声。处于高度紧张的常浩和战士们,甚至连黑大爷一时也没有想到是谁。双方静寂了片刻,黑大爷猝然喊了一声“老婆子!”便从断墙后面冲出去了。常浩和战士们也相信,是黑大娘和十岁红回来了!常浩命令战士注意警戒,遂贴着墙机智地跑过去,只见黑大娘已经昏倒在黑大爷的怀抱里,十岁红也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他慌忙挽着十岁红的左臂,小声地说:

“都坚强些,快回到墙后面去!”

黑大爷抱着昏迷的老伴,常浩挽着勉强挣扎的十岁红,刚刚回到断墙的后面,远方就射来了一阵排枪,全部命中在断墙上,激起一股股带有浓烈的硝烟味的尘土,常浩命令一名战士,接替黑大爷担任警戒,他挽着十岁红走进西里间屋。令他感动的是,十岁红惊喜地叫了一声“龙海!”从他的手臂中挣脱,踉跄地扑到了起身冲过来的龙海的怀抱里,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哽噎着洒着热泪……

这时,电报机发出了收报的信号,龙海松开拥抱着的十岁红,倏然间羞上面来,难为情地擦了擦满面的泪水,急忙坐在桌前,专心地收着电报。

常浩让十岁红落座之后,发现这位突然归队的女战士面如白纸,虚弱到了极点,非常难过地叹了口气。

黑大娘是乐观的。在她的心目中,只要把十岁红送回红军中来,她就算是胜利了,过去受的一切劫难,也就算全部了结了。她望着老伴被硝烟熏过的笑脸,高兴地说:

“老头子!我寻思着你早过了望乡台了呢,没想到你还留在阳世人间。”

“咳!”黑大爷也十分开心地说,“我寻思着你去找真主了呢,没想到你还是离不开我。”

这一对老夫妻的对话,像是一阵春风,把人们心头的愁云吹散了。

“老头子,有吃的吗?我们娘儿俩有五天没吃东西啦。”黑大娘乐观地说。

“咳!我们也断了好几天的顿了。”黑大爷为难地摇着头说。

常浩慌忙从墙上取下两个水壶,分送给黑大娘和十岁红,沉重地说:

“很是抱歉,请喝点水吧。”

这些天来,黑大娘和十岁红除了偷着含口雪水以外,没有喝过一滴白开水,她们每人抱着一个水壶,犹如痛饮甘露似的喝着。大家不忍心看下去,相继低下了头。黑大爷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沉重地说:

“老婆子!给大家留几口水吧?”

黑大娘惊得怔住了,双手捧着水壶,惊诧地看着低头不语的战士,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连喝的水都没有了?”

常浩不得不如实地说明:敌人把水井全部填死了。他为了缓和这悲凉的气氛,看着身穿回族衣服的十岁红,强作笑颜地说:

“不讲这些了,快给大家说说,这些天来,你们娘儿俩躲到什么地方去啦?”

十岁红两眼含着泪水,说了句“还是请干娘讲吧!”遂低下了头。

黑大娘顿时收起了笑颜,两只有些干枯的眼睛喷吐着怒火。说道:“红军突围后的第二天,马匪就进驻了倪家营子,这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见了人就杀,凡住过红军的房子就烧,天上成了火海,地上是血冻的冰河。干女儿对我说,‘这儿不能待,快逃吧。’我们娘儿俩逃难进了被强盗烧过的房子,看见炕上躺着老小五口人。这时,外面又传来了强盗们的喊叫声,没办法,我们娘儿俩就钻进了这座炕洞里,不知白天黑夜地过着日子。带的干粮吃完了,就只好在夜天钻出炕洞抓把雪吃。后来,从强盗们的口中知道你们又打回来了,这样,我们娘儿俩……”

黑大娘说到了伤心处,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十岁红蓦地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堂屋门口,指着那座拔地而起的坟冢,愤慨地说:

“看吧!那就是马匪血洗倪家营子的铁证。你们还不知道吧?是一些叛徒,领着马匪挨家挨户认领伤员的啊!”

“干女儿说得对!坏事就坏在了这些软骨头身上了。”黑大娘气愤至极,“我们娘儿俩藏在炕洞里,不止一次地听见这些软骨头叫着干女儿的名字,要她出来投降。”

常浩和战士们悲愤到了极点,眺望着夜幕笼罩着的坟冢久久不语,似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在说:

“战友们,安息吧,我们一定要严惩这些败类!”

龙海突然走出,双手把一份电文呈到常浩的面前,惊喜地说:

“徐总指挥发来了电报。”

常浩双手按过电文,急匆匆地走进西里间屋,俯在油灯下仔细阅看:

速转三十军:

我已率部向西突围成功,敦请你们火速西进。

总指挥徐向前

常浩读罢如获至宝,同志们也为红军摆脱困境欢欣鼓舞。常浩当即命令龙海速给三十军发报,并要大家做好突围的准备。十岁红听后太激动了,颤抖地说了一句“我真高兴啊……”旋即昏倒在地上。

黑大爷和黑大娘匆忙搀起十岁红,并扶她到炕上,不住声地叫着:

“女儿!女儿!快醒醒!快醒醒……”

“她这是怎么啦?”常浩惊愕地问。

“一定是饿昏了。”黑大娘难过地说。

“可我们……”常浩蓦地终止了已到嘴边的话语,痛苦地低下了头。

战士们难过地离去了;黑大爷取来一只水壶,将所剩不多的水,细心地灌进十岁红的嘴里;黑大娘忽然高兴地说:

“有了!我在房前的地窖里,还藏了一点洋芋和牛奶,我给干女儿拿去。”

“不要去拿!”十岁红醒来了,急忙阻止,“外边太危险了。”

“我不怕,只要你的身体壮实就好。”黑大娘边说边走出屋去。

常浩示意黑大爷照看十岁红,自己踱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屋去,他刚刚走到那堵断墙的后面,就看见黑大娘提着一壶牛奶,拎着一个小篮高兴地走了过来,自言自语地说着:

“这下可好了,一壶牛奶,一篮洋芋,足够大伙吃一顿的了。”

“啪啪!”突然飞来两声冷枪,黑大娘“啊”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手中的篮子失落在地,洋芋倾篮而出,四处乱滚。常浩惊叫了一声“黑大娘!”俯身冲到近前,抱着紧紧拎着壶的黑大娘走进屋里,放在炕上。

黑大爷慌忙走到近前,用力抓住黑大娘的手,呼叫着“老伴……”十岁红挣扎着扑到了黑大娘的身边,哭喊着“干娘……”战士们相继围拢过来,焦急地叫着“大娘……”一时间,屋里的空气紧张到了顶点。

黑大娘渐渐地苏醒过来,望着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十岁红,吃力地指着壶,急促地喘着气,说:

“干女儿……别哭,这壶里……是冻成冰块的牛奶……快,煮煮喝了吧……”

“干娘!”十岁红双手接过装有冻牛奶的壶,又禁不住地失声哭了。

黑大娘忍着极大的悲恸转过脸去,一眼看见了神态肃穆的常浩,伸手指着屋外:

“快,快把那点洋芋……捡回来,给大家煮煮吃了……好打强盗……”

常浩沉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屋去。

黑大娘又听见了老伴的啜泣声,侧过脸来,强作笑颜地说:

“这么大岁数啦,当着干女儿……和同志们的面哭,多……不好意思啊……”

“我不哭,我,这就不哭……”黑大爷一边哽噎地说着,一边擦拭满脸的泪水。

“老头子,我……不行了,还有一件事……放不下心,闭不上眼……”

“老婆子,你说吧,我接着替你做。”

“干女儿的身子……要紧……你……可要代我……看、好、她……”

“是,是!你就放心吧。”

黑大娘微微地笑了,她猝然一阵抽搐,那对和善的眸子死死地定在了眼眶中,镶嵌在那张慈祥的脸庞上。待到她的头向旁边一歪的时候,房间里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常浩提着一篮洋芋走回屋里,放在桌子上,他望着安详地躺在炕上的黑大娘的遗体,禁不住哭了。他缓缓地摘下了军帽,又徐徐地把头垂在了胸前。瞬间,他感到黑大娘的遗体化作了那座高大的坟冢,又变成了座顶天立地的无字碑。当他再想到西路军的前景时,心中犹如灌满了铅水,是那样的沉重,他发誓似的说:

“一定要严惩叛徒!一定要消灭马匪!”

过分悲恸的常浩,许久没有抬起头,直到东里间屋传来更加悲哀的哭泣时,他才知道黑大爷抱着老伴的遗体离去了,十岁红和三名战士也尾随着走进屋去。室内就剩下龙海和他做伴了,在这桎梏人的生命的静寂里,又从电台想到了方才那份密码电报。往日,徐总指挥来电是直呼其名的,为何这次却改变了称谓呢?再说,徐总指挥率总部突围这样的大事,为何事前没有一点征兆呢?万一这次电文是假的,其后果……他没有勇气再推论下去了,蓦地昂起头,严峻地命令:

“龙海!立即把炸断的电话线路接通。”

“你……”

“我要亲自和徐总通话!”

“徐总不是突围了吗?”

“这不用你管!”

“这电台呢?”

“由我代你负责。”

龙海起身离去了,这间屋里愈显得死一样的寂寥了。常浩听着远近零星的枪声,听着东里间屋里的哭声,心里像是浸透了黄连水,苦得难以自述。但是,当他想到龙海此去的吉凶,以及对西路军命运的影响,再也不能安静地待上一分钟了!他焦急地快速踱着步子,暗自说:

“龙海同志!快些回来吧。”

突然,不远的地方响起了激战的枪声,常浩警觉地听辨交火的方向,心想:“不好!是电线通向总部的方向。”他快步走出屋去,听着时紧时松的枪声,暗自说:“只要还有枪声,龙海就是安全的!”枪声终于停歇了,他暗自判断双方的胜负。他明白了,只有通向西路军总部的电话才是明证。他急忙赶回屋里,拿起话筒拼力地摇,依然是断路。他无力地放下话筒,悲哀地自语:

“龙海同志也牺牲了……”

常浩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双手掬着额头,思索着龙海有没有幸存的可能。他想,龙海有可能幸存。因为,一、西路军总部因电话线中断,他也许来不及通知,突围而去;二、龙海虽未接通电话线,他会摆脱敌人,借着夜幕的掩护逃回来。他抱着侥幸的心理站起来,沉重地走出屋门,盼着龙海的归来。

夜,很深了,低垂的浓云遮住了满天的星斗,辨不清是什么时辰,风,越刮越大了,那炮火的硝烟不肯散去,随着夜风任意地飘荡着,强烈地刺激着人们。龙海仍然没有回来,常浩有些绝望了。突然,执勤的战士拍响了信号的掌声,常浩拔出插在腰间的匣枪,快步跃到那堵断墙的后边,小声地问:

“上来几个?”

“一个!”

常浩迟疑片时,探出头一看,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敏捷地走来。他欲举枪射击,猛地发现这个黑影是那样的熟悉,他惊喜地叫了一声:

“龙海!”

“首长!”

随着这亲切的答话声,龙海飞身跃到了断墙的后边。常浩激动地伸开双臂,紧紧抱住龙海那粗壮的身躯,关切地问:

“没负伤吧?”

“没有!”

“任务完成了吗?”

“完成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咳!甭提了……”

历经一年多的战争洗礼,龙海已经锻炼成一名优秀的红军战士了。他凭着夜幕做掩护,沿着电话线路匍匐前进。当他就要接近断路的地方,前面突然传来了敌人的对话声: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电线?”

“因为我们原是一家人嘛!”

“这个办法可不错,守株待兔!”

龙海通过对方的谈话,知道这电线不是炮弹炸断的,是被俘的红军叛徒为了邀功请赏,带着五名马匪刨断了电线,藏在隐蔽的地方,等候前来接线的红军战士。他当即怒火猝发,当场就把这个叛徒干掉了。接着,他忽而躲到暗处射击,忽而又倒在地上,几经枪战,击毙两名,击伤一名,剩下那两个马匪拖着这个伤号转身就逃,他连发数枪,全部击毙。龙海唯恐有诈,藏在一座破房的后面,暗自观察周围的动静。又隔了一段时间,有意地掷出两块砖头试探虚实。待他确认安全无疑的时候,他才迅速接通线路,返回驻地。

“谢谢你!龙海同志。”常浩拍打着龙海的肩膀,格外激动地说。

“有什么好谢的?”龙海突然昂起头,愤怒地说,“首长!这些叛徒实在可恨。”

“你说得很对!”常浩紧紧握着拳头,“对叛徒绝对不能发善心。”

常浩大步走回屋里,拿起听筒,很快接通了西路军总部。不出所料,方才那份密码电报果真有鬼。同时,由徐总的口中获知,奉这份命令突围的红军,遭到了马匪的伏击,死伤了不少指战员,只是由于总部发现较早,才避免了更大的伤亡。遵照西路军总部的指示,立即通知有关单位,废弃这套密码,他无法遏制满腹的愤懑,高高地举起右手,重重地击在了桌面上:

“又是叛徒向马匪泄露了密码!”

然而,是谁向马匪泄露的密码呢?常浩思来想去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至今下落不明的李奇伟;一个是做了马匪俘虏的姚秀芝。而二者之间,又认为姚秀芝的可能性最大。他无比愤慨地说:

“隐蔽最深的敌人,对革命的危害就更大!”

常浩曾经惧怕过姚秀芝,那是因为她坚定地支持北上的路线,唯恐她回到党中央的身边,带头揭发批判自己支持张国焘路线的罪行;他曾经默默地爱过姚秀芝,因为在她的身上有着一种诱惑男性的魅力,残酷的战争环境,不允许他向这位革命的囚徒求爱。可是,他却不止一次地暗下决心:“一旦条件具备了,就大胆地追求姚秀芝!”因此,他利用职位特权,把姚秀芝调到自己的身边工作,借以加深两个人的了解。高台脱险之后,他为姚秀芝不幸被俘难过了许久,可她……咳!

常浩毕竟是一个久经战火的人了,很快就排除了这种私念,又回到残酷、复杂的现实中来。尤其当他想到门前那座高大的坟冢,为接通电话线路牺牲的战士,因假电报而阵亡的无数指战员,暗自下定决心:

“就是亲娘老子,也要他偿还这笔笔血债!”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这个时候,海青带着姚秀芝闯过一道道哨卡赶到了,在警戒战士的押解下,走进了屋里。常浩一看身着马匪军装的海青勃然大怒,一把揪住身着回族服装的姚秀芝的衣襟,指着海青严厉质问:

“他是马匪吗?”

“他……也算是吧。”

“混蛋!”常浩倏地扬起右手,重重地打了姚秀芝一记耳光。

姚秀芝被这突兀的举动打蒙了,海青就像是一头暴怒的公牛,伸手抓住常浩的衣袖,发狂地:

“你凭什么打人?”

“打人?我还想毙人呢!”常浩挣脱海青的手,刷地拔出匣枪,指着惊恐万状的姚秀芝,疯了似的质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老婆!”海青也不示弱地说。

“老婆?!”

“对!不会有错的。”

“胡说!”

“你才胡说呢!”海青一步跨到常浩的面前,挑衅地说,“她是我们长官赏给的,本人也同意了,我们也早已同居了!”

“什么?早已同居了?”

“对!你管得着吗?”

常浩全身发抖,一种复仇的情感扑上心头,他哆嗦地举着匣枪,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让你同居!”一搂扳机,啪的一声,枪响了……

8

海青中弹倒在了地上,胸前的衣襟渐渐地被鲜血染红了。

姚秀芝惊呼了一声“海青!”扑到海青的身上,号啕不已地哭着。

常浩一见姚秀芝哭得这样伤情,他那只握紧匣枪的手,又颤抖地举了起来,枪口对准了姚秀芝的后胸,欲要搂扣扳机,龙海猛地扑到跟前,用力向上一弹常浩握枪的臂膀,啪的一声,子弹穿透了屋顶,向着沉沉的夜空飞去。龙海下掉常浩的匣枪,哀求地说:

“首长!为了留个活口,也不能再开枪了……”

常浩悲愤到了极点,颤抖的身躯终于支持不住了,瘫坐在了椅子上。

海青渐渐地苏醒过来,他望着扑在自己身上痛哭的姚秀芝,顿时想起了他们奇异的结合,一股难以言述的情感打心底涌起。片刻,他又想起了和姚秀芝的一次谈话:

“红军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好吗?”

“不会错的!”

“我可给马家军当过向导啊?”

“不要紧!红军连俘虏都宽大,何况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我也能当红军吗?”

“能!到那时……”

“我们既是夫妻,又是红军同志,对吗?”

“这……就算是吧……”

当时,海青不知道姚秀芝为何回答这样勉强;今天,误以为是姚秀芝骗了他。因而他越想越气,用尽全部力气揪起了姚秀芝的头,骂了一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骗子!”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之后,带着一种永远解不开的恩怨永远地离去了。

姚秀芝被打得呆痴了,她离开海青的遗体,缓缓地站起,一步一步地逼近常浩,指着自己的胸膛说:

“打吧!冲着这儿打……”

常浩被姚秀芝那喷射怒火的眼神慑住了,颤巍巍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向后边倒退着。最后,退到了弹痕累累的墙壁上。突然,他满腔燃起了怒火,烧掉了这一时的胆怯,再次伸手揪住姚秀芝的衣襟,发怒地质问:

“你这个叛徒,快交代你出卖密码电文的罪行吧!”

姚秀芝怔住了,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我出卖了密码电文……”

龙海慌忙赶过来,将常浩和姚秀芝分开,说明密码泄密所造成的危害,接着又义愤填膺地说:

“看看你的罪过吧,给你一枪,还太便宜了你呢!”

“对!是太便宜了这个叛徒。”

姚秀芝闻声转身一看,十岁红、黑大爷和战士们停立在背后,都瞪着愤怒的眼睛,似在审判她。至此,她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片刻,她镇定地说:

“我没有叛变!”

常浩大声狂笑起来,指着倒在地上的海青的遗体,冷漠地质问:

“这怎么解释?”

“一言难尽。但他绝不是惨杀红军的马匪,他是……”

“你的丈夫,对吗?”常浩鄙夷地哼了一声,嘲弄地追问着。

姚秀芝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在场的同志们误以为击中了她叛变投敌的要害,七嘴八舌地辱骂她不要人格,是革命队伍中的娼妓、叛徒……姚秀芝被激怒了,她发疯似的吼着:

“胡说!我是他的妻子,不是革命队伍中的娼妓、叛徒!不信,你们就剜出我的心来看看吧!”

同志们被这突兀而起的怒吼镇住了,你看看我,我瞧瞧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常浩漠然地盯着姚秀芝,严酷地问:

“这密码是谁泄露给马匪的?这假传圣旨的电报,又是谁发的?”

“都不是我干的!”姚秀芝坚定地说。

“那,是谁干的呢?”常浩问。

“是一个叛徒干的。”姚秀芝答说。

“说得很对!这个叛徒又是谁呢?”常浩穷追不舍。

姚秀芝欲要启齿说出李奇伟的名字,可她又突然地收住了话音。

“快说!快说!”在场的同志们被激怒了,紧紧地包围着姚秀芝,大声地追问着。

姚秀芝刚要答辩,忽然看见了面如白纸、腹部隆起的十岁红,她难过地低下了头,暗自说:

“为了她的身子,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现在我不能说出他。”

“快说!快说……”

这怒不可遏的追问,强烈地刺激着姚秀芝的自尊心。她微微地抬起头,望着那一张张铁青的脸色,心里难过到了� ��点。为了尽快地平息这场风波,掩埋无辜殉身的海青,又把目光移向常浩,近似哀求地说:

“常浩同志!这件事,我会全部向组织报告的,不要逼我现在就说。”

常浩漠然地笑了笑,还未说出可否的意见,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全体一起把目光投向了电话机。龙海一步跨到桌前,拿起听筒,对讲了两句,望着常浩,严肃地说:

“首长!总部的电话。”

常浩急忙走到桌前,由龙海的手中接过听筒,声调低沉地说:

“喂!……我就是啊……好,好!……喂!政治上有嫌疑的人怎么办?……好吧,我立即执行命令!”

常浩缓缓地放下听筒,慢慢地巡视了一遍同志们那焦急的神情,遂把西路军总部的决定告诉了大家:西路军历经倪家营子第二次大血战,已经无力回师东进,也不可能在河西走廊一带立足,至于建立革命根据地、打通国际路线的目的也永远成为泡影。怎么办?总部决定:再次突围,在运动中求生存。过了一会儿,他又沉重地说:

“同志们!先把黑大娘的遗体掩埋好吧?”

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去哪儿掩埋黑大娘的遗体呢?同志们都失去了主张。一直沉默不语的黑大爷低声啜泣着说:

“让我先把她背到房前的地窖里吧!我们能回来,就给她发丧出殡;回不来,地窖……就算是她的老坟了……”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黑大爷看了看垂首低泣的同志们,说了句“我去啦!”走了两步,就又被海青的遗体绊了个跟头。十岁红急忙赶过去,搀扶起黑大爷,一边往屋外走,一边自语地骂:

“这条拦路的死狗!没气了,还和人民过不去。”

这句仇恨的咒语,深深地刺激着姚秀芝的心。瞬间,她想起了海青那质朴、憨厚的性格,以及他在丝绸古道上留下的美德……如此对待这样一位向往红军的年轻人公道吗?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她只有把这至深的痛苦藏在心底。

“把他拖出去,喂狗!”常浩突然昂起头,严厉地下达了命令。

“不,不!不能这样……”姚秀芝就像是疯了一样,扑到了海青的遗体上,伸展开双臂,紧紧地抱着,护卫着,生怕战士们真的把海青的遗体拖走。

姚秀芝的这一举动,不仅没有讨得半点同情,反而更加激怒了战士们的复仇的心!一个战士强行把她拽开,另一个战士就像是拖死狗那样,把海青拖出了屋去。她望着这惨不忍睹的情景,悲痛欲绝地哭着说:

“海青!我对不起你……海青!原谅我吧,也原谅这些同志吧!”

不知何故,姚秀芝突然停止了哭泣,木然停立在原地啜泣着。

常浩满面的肃杀之气,双目射出变态的凶光,他从桌上拿起被龙海下掉的匣枪,紧紧地握在手中,在屋内快速地踱着步子。拖走海青尸体的战士走回了房间,常浩蓦地收住了脚步,说:

“同志们!根据总部的意见,我们突围之前,先研究一下姚秀芝的问题。”

战士们听后感到有些意外,吃惊地看着常浩那凶光四射的眸子。

但是,姚秀芝的心里却很清楚。方才,常浩在电话中请示的问题,是与她有关的。但她不知道总部的明确意见。就要突围了,该怎样处置她呢?她只想:

“千万不要把我丢下啊!”

“总部的意见是这样的。”常浩终于又抬起了头,“有希望活下来的伤员一定要带走,但对于那些投敌变节,并对革命造成严重损失的分子,各部门视情处置。姚秀芝的情况,大家是清楚的,怎么处置,都表个态吧!”

战士们的爱憎是鲜明的,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大家对姚秀芝的处置办法也是简单的,而且也是统一的:为免除后患,突围前夕坚决杀掉。

这个决定,太出姚秀芝的意料了!就这样被当做革命队伍中的叛徒杀掉吗?不,绝不!然而在意见如此统一的情况下,又有谁能为她说情,保住她的生命呢?惶恐之中,她看见了伏案不语的龙海,慌忙赶了过去,紧紧抓住龙海的袖子,哀求地说:

“龙海!你……是了解我的啊,快、快说句公道话吧?”

龙海又了解姚秀芝,又不了解姚秀芝,他知道姚秀芝在革命中受了不少委屈,一会儿是反革命,一会儿又是革命者;但是,他不了解姚秀芝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作为自己参加革命的引路人,他很同情姚秀芝的境遇,对自己的一些盲从举动,也曾向姚秀芝做过多次忏悔。然而,他对姚秀芝随意背叛李奇伟,和张华男同居一事,又认为是不守节操的。过去,姚秀芝在他心中的完美的形象永远地抹去了,今天,姚秀芝竟然发展到和马匪同居、结婚,更觉得无耻了。尤其当他想到那封密码电文造成的损失,他更暴怒了,他用力地打掉姚秀芝的手,冷酷地说:

“正因为我了解你,才同意大家的意见:坚决地杀掉你!”

“啊?!……”

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姚秀芝险些栽倒在地上。她张着嘴,好一阵子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哗啦一声,拉动扳机的响声惊醒了姚秀芝,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来一看,常浩是那样的痛楚,慢慢地举起了匣枪。她闭上了眼睛,平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一切都永别了!”

“不能开枪!”

姚秀芝蓦地睁开眼,黑大爷搀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十岁红赶到了常浩的身边,抓住了常浩手中的匣枪。

龙海和战士们都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

黑大爷缓缓地走向姚秀芝。但是,当他看见大家那惊愕的目光时,明白了每个人心里想说的话:“你老人家为什么要救她呢?”

黑大爷的心是善良的,他不忍看到姚秀芝被杀害。因为他在地窖里掩埋老伴尸体时,已听十岁红向他讲述了姚秀芝的经历。他不明白,姚秀芝如果做了叛徒,为什么还冒着生命的危险前来找红军?而且,就要突围了,十岁红万一生产怎么办?身边没有个女人怎么行?所以,他恳请常浩不要开枪。

大家听后都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时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屋中出现了一阵静寂。

“突围的时候,她要真的投敌,再枪毙不行吗?”黑大爷哀求地说。

常浩和同志们依然不语。

“看在我死去的老伴的分上,暂时留下她不行吗?”黑大爷再次哀求地说。

十岁红自然明白黑大爷的用心,她看着首长和同志们为难的样子,心里痛苦极了!同时,她也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无法支撑着突围行军。在这样险恶的形势下,再派出两名战士抬着自己走,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最后,当她想到万一在突围中分娩的后果,便走到常浩的面前,难过地说:

“首长!我不能再拖累大家了,请把第一颗子弹先给我吧!”

常浩望着十岁红,惊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黑大爷说了一句:“首长!我求求你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常浩的面前。

常浩慌忙扶起黑大爷,连声不迭地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你同意不杀她了?”黑大爷将信将疑地问。

常浩点了点头。

西路军胜利地完成了倪家营子突围的战斗,历经一天的边打边退,终于又迎来了马匪不敢贸然追击的黑夜。

这是三月初的一个夜晚,“天上散布着一片乌云,偶尔从云缝里露出来的几颗星星,用惨淡的光,照着荒凉、黝黑使人觉得深不可测的戈壁滩。我军踏着硌脚的石子和沙砾,向着西南方向趱行。这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一阵阵的北风,卷起滩上的沙砾,摇动着干枯的骆驼刺和沙蓬,带着咝咝的啸鸣,像利刃似的刮着人们的肌肤。红军战士们穿着褴褛的服装,抗御着严寒。在戈壁滩上走了一夜,拂晓进抵五十里外的南流沟”。

“南流沟,一个东西十多里长的村子,南面依傍着祁连山,东、北两面是戈壁,西面是沙漠,南北平行三条河流,将村子切成几段,砌着黄土围墙的民房,疏疏落落地散布在河流之间。”根据总部命令,九军扼守村东南,总直属队驻村中央,三十军防守村西北。

姚秀芝获得了生的权利,作为一名叛徒嫌疑犯,被押解着走了一天一夜。同志们紧张地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吃饭喝水了。她也疲倦到了极限,连支起眼帘的精力都已耗尽,恨不得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大睡一觉。然而,当她一想到龙海和黑大爷抬着十岁红突围行军的情景,困神又不翼而飞了。她望着守在担架旁边抽烟的黑大爷,主动地小声说:

“老人家,休息一会儿吧,我来照顾十岁红同志。”

黑大爷感激地点了点头。

这时,扶着担架已经进入梦乡的龙海猝然醒来,下意识地阻止:

“不能让她看,我们还要看着她呢!黑大爷,你睡吧,我来执行任务。”

姚秀芝能说什么呢?她只有伤心,只有默默地等待着、忍受着。

天刚刚蒙蒙亮,村西北的沙漠上忽然卷起了滚滚的烟尘,马匪的骑兵,在机枪大炮的掩护下又尾随追来了!双方又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敌人的机枪疯狂地扫射,围墙被打得冒起一溜溜的尘土;炮弹不断在阵地上爆炸,弹片和着冰冻的土块洋洋洒洒,像雨点似的飞到了人们的身上。为了打退敌人的尾追,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西路军总部决定:所有伤病员,立即向祁连山中转移。

常浩望着躺在担架上的十岁红犯了难,不知派谁和黑大爷抬着她走。龙海负责电台,一时不能离开阵地;派一名战士去吧,又要减少一个战斗力,再说杀红了眼的战士,谁也不愿意从战场上撤下来。他于无意之中又看到了姚秀芝,禁不住地叹了口气,似乎又在说:

“这个累赘怎么办?又派谁去押着她?”

姚秀芝虽然多次做过囚徒,但每逢遇到困难,她就会忘记囚徒的身份,以主人公的姿态出谋划策,希望能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革命。这次,她首先想到的还是革命。她走到常浩的面前,凄凉地说:

“请把抬担架的任务交给我吧!”

常浩听着激战的枪声,看着姚秀芝那笃诚的表情,喟叹不已地跺了一下脚,似乎是在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为什么这样的不清白啊?”

姚秀芝理解常浩此时的矛盾心情,十分冷静地说:

“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给十岁红同志一支手枪,我和黑大爷抬着她,如果我有不轨行为,你授权给她,可以用枪处决我。”

姚秀芝这掷地有声的话语,震撼了常浩那矛盾的心,他沉吟了片刻,从一位战士的手中要过一支多余的手枪,颤抖地交到了十岁红的手里。他望着姚秀芝和十岁红交换了个眼色,遂和黑大爷艰难地抬起了担架。他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龙海是个容易动感情的汉子,此刻,赞成杀掉姚秀芝的观念动摇了,望着她抬担架远去的背影,不禁地自问:

“她怎么会是出卖革命的叛徒呢?”

十岁红躺在担架上,手里握着那支顶着火的手枪,望着眼前那摇摇晃晃的身躯,痛苦地想着:姚秀芝是自己革命的引路人,可又是同爱过一个男人的情敌,但是,当她听见姚秀芝方才说那番话的时候,她全身又激动得颤抖了;当再看见她那虚弱的身体,迎着凛冽的寒风,抬着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的时候,她那只颤抖不已的手,终于松开了那支紧紧握住的枪。

数倍于我的敌人,很快包围了南流沟。他们用沙包、箱柜在我军周围筑起一道道工事,夜间生起一堆堆篝火,妄图将我西路军全歼此地。与此同时,惨无人道的马匪又派出了少数轻便的骑兵,追歼向祁连山方向撤退的伤病员。沿路上枪声不歇,经常发生伤病员奋起自卫的战斗,在古道上又谱写了一曲曲感天地、泣鬼神的悲歌!

一天清晨,姚秀芝和黑大爷抬着十岁红,吃力地向前走着。天气晴朗,绵亘起伏的祁连山披着银装,闪着斑斓多姿的光点。黑大爷拍了拍担架的扶手,说:

“歇会儿再走吧,快到梨园口了。”

姚秀芝放下担架,累得当即就倒在了雪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淌着。

突然,远方传来了马踏冰雪的声音,坐在地上抽烟解乏的黑大爷倏地站起身来,循声一看,只见三匹战马飞驰而来,他再一看穿着老羊皮的骑马人,大惊失色:

“不好!马匪的骑兵追来了。”

十岁红惊得一翻身,从担架上滚到了雪地上,慌乱地爬起,立脚不稳,又摔倒在地,她两手捂着隆起的腹部,疼得哀叫起来。

姚秀芝一步跨到担架前,严厉地命令:

“快交出手枪!”

十岁红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她误以为姚秀芝盼来了时机,妄图夺过她的手枪叛变投敌,她慌忙拿起放在担架上的手枪,转身对准姚秀芝的胸口,战战兢兢地说:

“你……你要干什么?”

“快杀马匪!”姚秀芝忘记了个人的安危,大声地命令着。

十岁红醒悟了。她蓦然转身,刚一抬手,啪的一声,枪掉在了雪地上。她望着越来越近的马匪,又哀求地说:

“姚老师!你立功赎罪的机会到了,快,快把枪口对准马匪。”

姚秀芝此刻只有一个想法:必须消灭马匪。她俯身拾起手枪,就势滚到距离担架有五步远的地方,说了一声“全部卧倒!”她双手抱住匣枪,对准了来犯的马匪。

马匪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姚秀芝依然没有开枪。黑大爷和十岁红焦急地说着“打!快打吧!”姚秀芝说:“不准讲话!”又继续盯着飞驰而来的马匪。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姚秀芝趁敌以为他们俯首就擒的错觉,突然举枪,啪!啪!啪!连发三枪,三个马匪应声栽下马来。三匹战马蓦地收蹄,长啸几声,转身落荒逃去了。姚秀芝迅速地爬起身来,提着匣枪赶到马匪的尸体旁边,狠狠地踢了两脚,直到确认毙命之后,才把手中的匣枪插在腰里,又从马匪的尸体上取下了三支马枪,以及全部的子弹。她大步走回担架旁边,看着依然趴在地上不动的十岁红和黑大爷,笑着说:

“战斗结束了,快分战利品吧!”

十岁红从极度的惊恐中醒来,翻转身,欲要伸手接受姚秀芝馈赠的长枪的时候,再次感到了腹部的剧痛,双手紧紧地捂住腹部,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姚秀芝清楚地知道:十岁红要提前分娩了。她急忙把十岁红扶到担架上,和黑大爷匆忙抬起担架,她想寻找一座供分娩用的民房。但荒漠的戈壁四野,连棵树都看不见,又去哪儿找房子呢?太阳从东方转到了西方,也没有找到,可她和黑大爷已经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只好把担架停在冰雪覆盖的戈壁滩上,听着十岁红产前的痛苦呻吟,苦思冥想着应急的办法。

血战南流沟的部队突围南下了,一个个满身征尘和血污,疲惫地走着。每个战士路过担架旁边的时候,都留下了同情的目光。

太阳就要落山了,十岁红大声哀号着,在担架上滚动着,眼见着就要分娩了。在这冰天雪地的戈壁滩上,又当着这样多撤退南下的部队,怎么能就地接生呢?真是急坏了黑大爷,也难坏了姚秀芝。

这时,常浩带着龙海和一班新战士赶到了,龙海要求背着十岁红向南撤退。但来不及了,十岁红就要分娩了。常浩也变得有些神经质了,他忘记了姚秀芝的身份,干脆地说:

“姚秀芝!你说怎么办吧?”

“还有行军帐篷吗?”

“连人都快拼光了,哪里还有帐篷啊?”常浩被战争折磨得有些变态了,“眼下生孩子需要什么,你就痛痛快快地说,一切由我来解决。”

“要有个遮风避人的地方,也需要给大人和孩子取暖的东西。”姚秀芝说。

常浩蹙着眉头一声不响,背剪着双手在原地快速地踱着步子,十岁红的叫声越来越尖利了。突然,远方又传来了激战的枪声,他知道殿后的部队又和马匪交上了火,如果不尽快解决这一难题,莫说十岁红分娩不能等,马匪的骑兵更不会驻兵不前,怎么办?他一筹莫展。

十岁红疼得再也忍受不了啦,虽说她是初次分娩,但她不相信生孩子会有这样痛苦、这样困难,因而她想到自己可能是难产。接着,又由难产想到了死。她听着远方的枪声,看着首长和同志们焦虑不安的神色,忍住了疼痛,无力地哀求说:

“首长,同志们!快给我一枪吧。”

“不!不行!”黑大爷以为真的要开枪了,一步跨到担架旁边,伸展着双臂护卫着十岁红,“你们要开枪,就先打我吧!”

黑大爷看着同志们为难地低下了头,知道是自己多心了,于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他唯恐十岁红受寒,脱下身上的老羊皮,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突然,黑大娘临终前的嘱托又在他耳边响起,他拱起双手,朝着大家边作揖、边哭着哀求:

“救救干女儿和孩子吧,要不,我那死在九泉之下的老伴,也不原谅我啊!”

龙海听着这话,心如刀绞,他也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十岁红的下身,蹲在担架旁边,紧紧地抓住十岁红的手,凄楚地说:

“不要胡思乱想,首长会有办法的,你也一定会得救的。”

十岁红看着龙海那难过的表情,大叫了一声“龙海!”伤心地大哭起来。

常浩突然收住了脚步,看了看十多名低头不语的战士,严肃地说:

“全体听从我的命令,立即挽着臂膀,围住担架。”

龙海和十多名战士迅跑到担架的跟前,面朝里,臂膀相挽地结成了一圈人墙。

“向后——转!”常浩大声命令。

龙海和十多名战士转回身,组成这圈人墙的战士,背向担架,面朝荒野。

常浩脱下自己身上的皮大衣,双手交到姚秀芝的手里,说:

“快进去为十岁红接生吧!”

姚秀芝激动地说了一句:“你真是个天才!”双手抱着皮大衣钻进了人墙。

战士们听着背后越来越响的叫声,一个个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哀嚎突然停止了,常浩和战士们焦急地猜测着。黑大爷躲在一边,急得更是坐立不安。片刻,姚秀芝抱着一个死婴从人墙中走出,常浩和黑大爷急忙迎过来:

“一切都顺利吧?”

“还算顺利,不过……”姚秀芝痛楚地,“由于营养不良,孩子是死的,大人也处于休克中。”

黑大爷夺过还有余热的死婴,喊了一声:“老伴!我对不起你啊!”放声哭了。

常浩抬起头,看见就要落山的太阳,烧红了西半天,是那样苍凉、悲壮。他沉吟了片时,又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龙海!抬上十岁红同志,向梨园口撤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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