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放遗体的房间里,有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这是生与死的最后一道屏障,让尸臭无所遁形。三叶风扇试图搅动几乎凝固的空气,空气缓缓流动,形成粘稠的风。那个人捂着鼻子走到我爷爷面前。
几天了?
五天。
脸黑成这样。都招苍蝇了。直接推去烧了吧。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落在爷爷额头上的苍蝇。由于捏着鼻子,他声音有很重的鼻音,显得更加刻薄。
什么。我看向他。他被我看麻了。
要化妆也行,这个数。他伸出两个手指。
二十?
他摆摆手。两百。
我的拳头带起一股风,惊起了那只停落的苍蝇。他的牙掉了。
爷爷终究没化成妆。他脸颊下凹,青黑的嘴唇已经包不住牙了。我看到神婆包里有一盒印泥。神婆见我要把印泥当作死人的口红。死活不给我抹第二次。就这样,爷爷成了日本艺伎。人中下方一点红唇。
就这样吧,老爹。
走出火葬场的大门,太阳已经西斜。
你可得把钱给我结了。你家那帮人,太抠门了。神婆把撒剩的纸钱塞进包里。算上伞的钱,一共六百七十六。
你找他们要去呀。我爷爷的钱都在他们那里。
诶,你可别想赖账。神婆急了。
我的钱包被偷了,现在没钱。
可以扫微信。她指指包里绿色的牌子。
没有手机。
现在谁没有手机。你要是真的孝顺,就别丢了你爷爷的脸。
他已经给过你钱了。
神婆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她已经把刚脱下来的道袍折好,正要塞进包里。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满脸堆笑:哪有的事啊。不过算了,我和你爷爷也算是老相识了。钱嘛,我就不要了。但这把伞可得还我。她指着黑伞说。
我弯腰,夹着伞的脖子一松。接着。我说。
橘黄的阳光直照在骨灰盒上。我能看到一条黑色的裂纹。
你那一家子人,真不是东西。神婆把伞收好。
我知道。我盯着裂纹,它好像越来越宽。
我去找他们要钱。他们跟我说,谁请的你找谁要去。我怎么去!这不咒我死吗!缺德!她自顾自地说。
我没有家。
神婆越说越激动。要是放在当年,我非……你说什么?她问。
没什么。我先走了。
我回到那个家。他们正在吃饭。
回来了,骨灰呢?说话的是王秀丽,爷爷的女儿。爷爷有五个儿女。王秀丽是老大。他们在商量怎么分钱。见我走进来,便不再说话。
在门外。我看到王秀丽手里捏着一沓钱。太阳斜的更厉害了。
这两千你拿着。你也知道,老头的丧事花了不少钱。就剩这么多了。还有那屋子不能给你住了。下个月,你哥可就要结婚了。说着,她又从那沓钱里抽出几张,在我眼前挥舞。这五百啊,就当你的礼钱了。
五百怎么够。我给两千吧。
黑夜降临时,山的轮廓处还泛着橘黄色的光。现在,那是世界上唯一的光了。
老爹,你知道我爸妈在哪儿吗?我们去烧马蜂窝。债主上门要钱,爷爷央求了许久,他才同意用马蜂幼崽来抵债。
我被马蜂蛰了。额头上肿了很大一个包。爷爷说我像年画上捧着仙桃的老神仙。他也被咬了,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缝。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你爸妈。
那我从哪里来的。
老虎叼来的。爷爷努力睁开肿得挤在一起的眼睛,好望清崎岖的山路。
老虎为什么不吃我?我眼睛向上一望,就能看见高高耸起的额头。我感觉上面好像落了什么东西,以为又是马蜂,挥手一拍。哎呦,我怪叫一声。那东西飞走了。
被我打死了。爷爷的脸也开始肿了。
我不相信。我说。
爷爷没说话。应该是嘴已经肿得张不开了。我心想。
我在镇上的集市买了些蔬菜种子,和一条火腿。徒步上山,去那间木屋。约摸三个小时的山路,到那里时,天空中飘起了小雨。我待会儿打算去采菌子,之后跟火腿一起炖汤。当做我的晚饭。
傍晚,我计划重新开垦那片已经荒芜的菜地。山里起了薄雾,山林里有鸟在叫,还有山谷里的溪流。我不觉凉意,刚喝了几杯爷爷自酿的杨梅酒。肚子里有一团暖流。
我有些醉了,回忆起昨天傍晚王秀丽跟我说的话。当王秀丽突然用到“当年”这个字眼开始一段叙述时,我脑袋嗡的一下。我开始莫名其妙的手抖。
当年,他从山上抱回了一头浑身金毛的小虎崽。他准备把它杀了,将它的皮卖给皮草贩子。然后拿这钱去还家里欠下的债。可是第二天,那小虎崽消失了。他吓坏了,以为是得罪了山神,便请来神婆为家人消灾解难。再然后,他就捡到了你。王秀丽说完就转身走了。
天渐渐黑了。我进屋,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醒来时,月亮亮得晃眼,忽然听见一声咆哮。
群鸟振翅,飞去了更深的山林。
我睡意全无。拿出藏在床底的猎枪,走出门。
门口的小道通向密林。突然,金黄色的一抹在林间一闪而逝。我抬起猎枪指向那个方向。
恍惚间,小道的尽头出现一头金色的大虎。我揉揉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踱着步朝我走来,它的毛是金色的,在月光下,甚至散发出金光。我的两条腿在发抖。
它咆哮一声。我体如筛糠。
它要把我叼走。我想起了爷爷的话。
它几乎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僵在那儿,动不了。
我看到了它森白的獠牙。
我用尽力气,抠动了扳机。
火药味,血腥味。金色的毛在月光下飘散。子弹贯穿了它的头颅。它轰然倒塌。我跪倒在地。月光把溅在我脸上的血映得惨白。我爬向它。它的毛很暖和。我倚着它,意识愈发昏沉。
当下景阳冈上那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得动旦不得,使得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再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酥软了,动旦不得。
爷爷手里抬着几张泛黄的纸,最上面一张写着:第二十三回,景阳冈武松打虎。
这几张纸来历不明。小时候,我一哭闹,他就拿出来照着念。念到动情处,还手舞足蹈的表演。
我那时不会说话,就坐在床上哈哈地笑。他一会儿演武松,一会儿演老虎。常常累的满头大汗。
这老虎一死啊,你就哭。所以我这个武松啊,从来没打死过老虎。有时,他用长着老茧的手揩掉我眼角的眼泪,一口烟吐到我脸上。我赶紧用手去堵住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