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哪有这么多，这个月，这个月才是第三次而已嘛……”老头也觉得被人一个月欺负到门上这么多次没面子，他咕哝着嘴讷讷地说，声音的响度与其说是跟儿子争辩，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范子川一听这话更来气。
“怎么你还嫌少是吧？嫌少你就自己算算，你自己算算，你自己伸出来手指头、脚指头算算，不行就掏出你的计算器来一个一个自己加，这么多年了，你受了他们多少回气，挨了多少回揍，你告诉我，你自己还能数得清吗？”
“我小的时候咱们家大门挨着南墙，他们家大门也挨着南墙，他们家那个‘小鸡’不长个，就说是咱们家大门冲了他儿子，叫咱们家改大门，你听了话就乖乖地把大门从南墙改到了咱家堂屋南山头。后来他们家又说大门挨着屋山头风水好，孩子上学能上得好，家里人也不容易生病，他们家要把大门改到北面，叫咱们改回去。”
“他们那明摆这就是在没事找事，而且打一万说了，就算真是风水好，凭什么咱们家的大门就不能也建在风水好的地，我就不用上学了吗，咱们一家子就不要身体健康吗？可你呐？你连个屁都没敢放，窝窝憋憋又把大门改到南边，你改大门的时候都没觉得脸红吗，我就怀疑了你怎么是个男人？”
“我，我……你不知道，人家家是黑社会，你没看见人家刚刚那么多人来吗？”老头支支吾吾了半天，这才想出了个自认合理的借口，说完竟然自己也信了般，警惕向四周地看了看，好象生怕甄家的人会忽然从那个角落的缝隙里跳出来再打他一顿，“还有你，待会你要是出去的话，人家骂你，你可别仗着你的熊脾气还嘴啊！他要是动手的话，你就往家跑，有我和你娘在家，他怎么也打不着你！”
“放屁！我往家跑，到时候是让你按着我的手叫他们打，还叫他们打你和我娘打累了，就不会打我了？”一听这话，范子川肺子差点没气炸了，“刚刚来的那些人里绝大多数都是来看热闹的，真正来找事的不过就他们甄家、赵家那两三个人，这你都看不出来，那你这么些年的生意就真的都做到狗身上了！”
“还黑社会，*在重庆打黑，那么大势力的黑社会，最终打出来的就那几个正儿八经的黑社会。他们一个小小的甄家要真有那么多人都是黑社会，我告诉你，不要你动手，徐州市政府就得第一个来干掉他们！还黑社会！你还真会给自己找理，你就直接告诉我你就是个孬种得了，给自己找这种满是破绽的理由，你丢不丢人啊？”
父亲的懦弱范子川还能忍耐，但让范子川不能忍的是，老头子竟然还想把范子川也改造成另一个像他一样的窝囊废，每回做“战后总结”都要把别人的势力夸大到天上，把自己的实力说的连别人脚上的一根毛都不如，好象天生就是受气，就该去舔别人的脚底板的命，否则就是不应该，就是死路一条。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对甄家不但忍，每回都要像今天一样明明吃了甄家的亏，打完架——应该说是挨完揍之后还要去甄家道歉，范子川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头的想法，也不想明白，范子川觉得和自己的爹之间隔的不是条代沟，而是整条银河，他越说越气，“我告诉你，以后再打架，谁也不准拦我，你看我不把他们全家打残了。”
“你，你可不能那样干啊，你打着人家咱赔不起！”老头子一听儿子这么说立时慌了，他伸出了两只手在空中狠狠晃着，看那架势简直是恨不得现在就把范子川打成白痴，也不让范子川出去有朝一日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
“我打着他们咱们赔不起，他们打咱们就赔得起是吧？我从小到大，他们打过你这么多回，他们赔过你一回吗？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你被他们打得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给甄家帮忙的赵家老六差点拿竹竿把你眼珠子捅瞎，他们赔你了？”
“大前年，就是我高考那年，他们家的手扶拖拉机把咱们家的堂屋后墙撞了一个洞，你去找他们讲理，结果被人家一家三口打回来，直到我回来拿东西的时候，甄家、赵家的人还堵着咱们的大门。我还不知道什么事呢，他们两大家子人就冲着我来了，可你呐？当时你开了大门，我以为你老人家终于要硬气一回，你倒好，对着他们甄家、赵家老少爷们七八个人，你抱住着我的胳膊不让我动手，怕我打着他们，赔不起。”
“我是没打着他们，但让他们把我打得头破血流，我上高考考场的时候头上还包着纱布，他们赔我了吗？你……你这辈子死都是窝囊死的！我怎么就有你这样一个爹！”范子川气得手都打哆嗦，直想哭一场，人家打他不赔，他人还没打成呢，反倒就想着去赔偿人家，对于自家老头子这种变着法子自虐的想法，范子川真想一拳头把他打成白痴，然后把自己的想法塞进他脑子里去。
“我，我……”老头长了半天嘴终于还是没说话，像往常一样，范子川总能把自己的老爹说的哑口无言，但范子川同时也知道，这根本就没用，根本就不会妨碍老爹继续坚持他的世界观。也许仅仅过了今晚，第二天一大清早，老头子还会像以前一样，到徐州买东西被人打一顿，不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回家还要对自己儿子自夸多能忍耐，“那小青年从路边走过来，无缘无故对我连打了三拳，我当时一句话都没说，转脸就走了。”想起老头子每每讲起这事来那种眉飞色舞的模样，让范子川都恨不得上前一脚踹死他了事。
小院子又恢复了平静，良久，范父点着一根烟，走了出去，不大会范母又回来语重心长的对范子川开始进行世界观、人生观教育，但她明显有点没太弄明白情况，“他是恁爹，他骂你是对你好啊，他不骂你，夸你是中央委员呀，那是为你好吗？你以后走上社会，想找个人骂你都没有……”
“噗……”范子川一口气差点没憋过去，又是这种论调，老太太看来还没给老头通过气，她还以为又是范父把范子川给骂急了，两人发生了争吵。也是，如果不是今天碰到了甄家这件事，范子川的老爹今天早已经把他骂的连猪狗不如：范子川这几个月来所犯的每一个小差错，哪怕是走路不小心踢到砖头，都会被范父马上归咎于范子川的无能；他所做的每一个努力，都会先被范父先打上天生没有那个命的烙印，就算范子川已经成功，也会被贴上侥幸的标签……
为这种事范子川也不知道跟老头吵过多少回，但老头子就是死性不改，而且每回范子川被骂急了跟他吵，老头就会马上语重心长地告诉范子川，骂他那都是为他好，以后你走到社会上想找个人骂你都没有，别人花钱来请我，我都不会跟他说这些道理。
老头还举例说，当年彭德怀对别人从来都是骂，而且对谁骂得越狠就表示他对这个人越重视。但彭德怀人家是十大元帅、国防部长，他训斥了手底下的人，别人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他就能用这个人，这个人就有前途，而且无论彭德怀最终的结局有多么悲惨，但彭德怀的一生无疑是成功的，不客气的讲范子川的老爹跟彭德怀相比，他连的一根脚毛都不如，但可笑的是他竟然仍然想跟彭德怀这一级别的人物看齐。
范子川一直弄不明白中国的上一代父母，尤其是农村的上一代父母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总喜欢把自己的子女说的猪狗不如，还要名其名曰是为他们好，而且似乎骂得不够凶，还不足以表现对孩子好。
被取个畜生小名无所谓，但辛苦拿来的高分总要被说成侥幸，面对再差的孩子也要被说的远不如人家，很多孩子就会受不了了，甚至某些家长为孩子“好”的威力，会大到将很多本来积极向上的孩子弄到自暴自弃。范子川清楚地记得上小学时有个女生天天被自己的父母骂得哭，后来明明不错的成绩越来越差，小学还没毕业就退学了。
真的不明白这样的父母是真的为孩子们好，还是平日干活受了窝囊气气，回家拿自己的孩子撒气？而且就算部分家长真的是为孩子好，范子川也想告诉这些父母们，我们真的没有被虐癖，更不是贱皮子、变态，平白无故不需要找个人来得自己狗血淋头，更不想让自己仅有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与自信，就让他们这样给消磨掉了。
“唉……”范母见范子川神游太虚，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也学老头般长长叹了口气。老太太起身走出堂屋，不大会子功夫，厨房屋顶上就冒起了白烟。
范父很快也回来了，他手里拎着条大青鱼，活蹦乱跳的鱼儿，经过开膛、破肚、割腮、剐鳞很快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范母盛了小半盆大米出来，就着落日的余晖拣拾其中的小石子和米虫，范子川搬着小板凳过去帮忙。
夕阳又一次西下了，金黄色的光芒洒在范父又灰又白的头发上一点光泽也没有，远远看去就好象是一堆枯柴，范子川这才发现仅仅几个月不见，父亲又老了一圈。范父似乎察觉到了范子川的目光，他抬起头冲范子川憨憨地一笑，仿佛刚刚那个被儿子说的恨不得扒条地缝钻进去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其实范子川的父母真的是非常不容易，两个人平均年龄差不多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范子川，二十几年来，起早贪黑，种地、收粮不用说，已经近六十岁的人，一个扛着心脏病，另一个睁着当年被戳的几乎瞎掉的一只眼睛，每天还下微山湖抓鱼、贩鱼，供范子川吃饭、穿衣、上学、看病，不可谓不含辛茹苦，不能不让人可怜那两颗父母心。
但你说他们有多善良吧，又绝对不是，范子川记得自己刚刚读高中那年，高一一个班级给了三个贫困生的名额，几名父母双亡的同学眼巴巴地瞅着这三个名额，范子川知道自己家庭虽然困难，但也无望得到这些补助，便索性连申请都没写，但谁也没想到后来宣布贫困生名单的时候，范子川的名字竟然赫然在列。
“我这辈子最痛恨那些不会体谅父母的人，打肿脸充胖子，你这样做你对得起你爹、你娘？”看着班主任恶狠狠瞪着自己的目光，范子川满脑袋不解，等回家的时候一问，才知道原来由于他前不久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顺嘴提了一句，他老爹便慌忙给班主任送了一百块钱的螃蟹，还把家里的情况大肆夸张了一番。范子川在毫不知情下成为了班主任鄙夷的对象不说，还硬从一名家里只剩了爷爷的女同学手里抢到了一个每月六十块钱的贫困生补助。
“看看，看看，看看，总共总就花了一百块钱，两个月就全赚回来了，怎么样，怎么样？”想起当年老爹谈起这事来沾沾自喜兼又自鸣得意的模样，和当年那个女同学为了能继续上学，不得不答应了一个徐州市区混子学生的追求，以至于后来落得那个凄凉的下场，范子川现在还后悔当时怎么就没亲手掐死自己的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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