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书玮回来之后, 换了一身衣服,确保没有烟馆的味道才去前厅。
下头人对他道:“少爷,先生今日早回来, 找了您一下午。”
贺书玮心里跳了一下,面上做出无事的样子,问道:“找我?出什么事了。”
下头人摇摇头, 道:“不知,之催了几遍,刚才贝律师来,先生同他去书房谈话,想是等一会就叫您了。”
贺书玮想上楼,但是楼梯口那站了一个仆人拦住道:“少爷留步, 先生交代了今日有访客, 书房谁都不能去。”
贺书玮脚步顿了下,抬头看了旋转楼梯片刻, 又转身去客厅沙发坐下, 他里总有些不安,像是揣着一只兔子一样,乱跳的厉害。
贺书玮坐在客厅拧眉想着,仔细想哪里有纰漏,哪里可以找补。
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贺东亭还没有从楼上下来,家里佣人端了饭菜摆在餐厅问要不要用饭。贺书玮今日放血,有些晕,怕等下和贺东亭说话的时候精神不济,就起身去吃了一些,顺口问道:“父亲用过饭没有?”
佣人道:“先生晚上吃了一碗粥。”
“这么少?”
“是啊, 先生说是中午去吃了羊肉锅子,没留神吃了些。”
贺书玮道:“不可能,一定是你听错了,父亲从不吃羊肉……”
佣人笑道:“我起初听到也吓了一跳呢,这么年,打从我进府里是头一次听说先生吃羊肉锅子,往年即便冬日打边炉也不吃的呀。先生回来的时候外套上沾了一两滴红油,是我送去洗衣房的,错不了。”
贺书玮筷子停顿片刻,又问:“父亲中午和谁一起吃的?”
佣人摇头:“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瞧着先生回来的时候情不错,许是和朋友找到一家不错的馆子。”
贺书玮自然不信,贺东亭这么年来一直喜好清淡,忌食牛羊腥膻,这种习惯哪里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改变的。
一想到这些突然发生的改变,贺书玮就忍不住心烦,他想起拍卖会那天见到的那个名叫谢璟的人,听说谢泗泉留了人供他差遣,给了许多银钱让其随意挥霍……贺书玮闭闭眼,把里涌上的嫉妒和不满压下去,草草吃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客厅电话响了,是贺书玮一个同学打来的。
对方满是不悦,贺书玮一接起来,就开始发牢骚:“书玮,我下午打了几遍电话给你,怎么都找不到你人?”
“抱歉,有些事在忙。”
“是是,你是大忙人,我和沈齐他们几个一起去帮你看过施粥的地点了,你说巧不巧,那家汤锅店里刚好遇到谢璟……”
贺书玮心猛地跳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道:“谢璟?哦,就是北地来的那一家,听说是个护卫的?”
“可不是吗,就他!”电话里道:“我们原本想堵着他教训几句替你出口气,这家伙倒好,瞧着闷不吭声的,结果谁知道他是出来和你父亲一起吃羊肉锅子。”
贺书玮脸色微变,问道:“他和我父亲一起吃的饭?你看清楚了?”
电话里唉声叹气,一叠声求饶:“是啊,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堵人的时候被看到,贺先生发了怒,说我们几个人欺负老实人,怕是沈齐几个人要被学校开除呀……书玮,贺先生平日最疼你,你求求情!
贺书玮:“你们动手了?”
电话那边声音憋着委屈:“哪里啊,那个谢璟做护卫的,出手厉害的很,沈齐都被他卸了一条胳膊,我们送去医馆才治好。”那边又问,“你不是说他巴着你舅舅图谋不轨吗,我瞧着也像,他长得委实太漂亮了些,比咱们学校那些女生好看,我看你也小心些,提醒你父亲一下,那谢璟估计就喜欢年纪大的有钱人!”
那边又说了求情的话,贺书玮统统应下,挂了电话。
他握紧扣上的话筒,骨节泛白,闭了眼好一会再睁开的时候眼底是带了红血丝。
他控制不住嫉妒一点点啃噬心脏。
楼梯那有人说话的声音,贺东亭和贝律师一边交谈一边走下来,贺书玮回神,连忙放好电话筒赶过来问好。
贺东亭看他一眼,依旧对贝律师在说话:“那就这么定了,若有其他具体细节问题,我们再商讨。”
贝律师点头道:“好,只是太复杂,光地产需要整理的就有许多,可能要过一两个月才能弄好。”
“有劳。”
“贺先生哪里的话,是我内之事。”
贺书玮不知道他们在楼上说了什么,但他知道贝律师是有名的大律师,同时也是贺东亭最为信任之人,只从听到的“地产”二字,他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但又不敢直接问,站在一旁勉强笑道:“父亲,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贝律师笑道:“贺少爷学的文学,怕是处理不了这些官司上的事,不劳费了。”
贺书玮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一时讪讪站在一旁,也不好再问。
贺东亭送了贝律师之后,回到家中同贺书玮谈了谈。
贺书玮坐在沙发上的时候,里就在不安,眼神都不敢和他对视。
贺东亭道:“你今年生辰,我打算一切从简,就不通知外人了,只在家中简单吃顿饭。”
贺书玮忙道:“应该的,应该的,父亲平日忙于工作,赚钱不易,我花着也不安。”
“另外关于施粥……”
贺书玮抢先道:“施粥的事,不一并取消吧,父亲今天是不是遇到我学校里几个同学了?其实我也是这个学期才同他们熟悉起来,若他们哪里惹恼了父亲,您尽管放手去做,不用顾虑我。”说到最后露出几厌恶神情,“他们总是这样,也不管我乐不乐意,老是擅自安排一些事情。”
贺东亭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第一次用探究的视线去打量眼前的这个男孩,他养了这么年,往常听到的全是赞誉之声,但他真正接触到谢璟这个同龄人之后,忽然觉得有很事情不太对。尤其把两人行为处事放在一处对比,优劣高下,一眼可见。
谢璟让他做善事,而书玮却在揣着他的思、一味讨好。
他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发明显,越瞧眼前的人越发和他、和沅沅不一样。
果是沅沅——
她根本不可能在外头受欺负,按她的话说,她们西川人没有隔夜仇,当场就会打得对方爬不起来,再不敢招惹。就像是今天的谢璟一样,他没有沅沅那么泼辣,打架之也不放狠话,一言不发就卸了人胳膊。
之蒙在眼前的一团迷雾散开一角,他看贺书玮的时候,眼神里带了几探究。
贺东亭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你来的时候,有三岁了吧?”
贺书玮点头道:“是,父亲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没什么,只是这两天在想,当初送你来的乳娘已回乡下老家许年了,不知她过得何。”贺东亭手轻轻点了脸侧几下,眯眼思索,“我记得你小时候请过一个家庭老师,好像姓吴,那个女老师教你读书识字……”
贺书玮忽然在对面落下眼泪,哽咽起来。
贺东亭怔愣:“怎么了?”
“吴老师她前几年生病去世了。”
贺东亭拧眉,他并未听人提起过。
贺书玮眼眶泛红,握着的微微发抖,哽咽道:“父亲,我去给吴老师送了奠仪,回来做了好几天噩梦,我很怕。”
贺东亭道:“你为何不跟我说?下次可以让管家替你去。”
贺书玮摇头,只一味发抖,苍白着脸说不出什么。
贺东亭道:“许是年纪大了,总有些怀念旧时,我打算把当初救你的那位乳母请回来,另外你那位家庭教师虽然故去,但家里人应当在,我让人去找找,看有些什么地方可以帮帮忙,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贺书玮像是松了一大口气,连声答应说好。
佣人送了满满一尖盘的煎糯米糕过来,糯米糕冒着热气,上头撒了桂花、蜂蜜,略微煎炸过,两面金黄,中间软糯。
贺书玮露出欢喜神色,把糕往父亲那边推了推:“您吃些吗,我听他们说您晚上回来都没怎么吃。”
贺东亭摇头。
贺书玮就用手拿起一块,笑道:“那我就自己吃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直没什么胃口,别的不缺,就馋这口糯米糕了。”他三两口就吃完一块,很快又拿了一块去吃。
贺东亭端了一盏茶,安静看着他。
贺书玮一连吃了大半盘,想要吃,贺东亭平静道:“可以了,小心积食。”
贺书玮不以为意:“父亲说的哪里话,我虽然从小身体不好,但是吃糯米糕却是不怕的,平时都能吃完一整盘。”
贺东亭放下茶杯,起身道:“那你慢些吃,我去楼上处理些公务。”
贺书玮一直坐在那听着他上楼,听到脚步声渐渐消失,嘴里后一块糯米糕也刚好咽下。
他在客厅坐了一阵,然后去了洗间。
把刚才吃的有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贺书玮仿佛过了一场劫难,后背衣衫尽数湿透,他用凉水洗了脸,头发打湿贴在额狼狈不堪,脸白得不像样,身体也弱得完全消化不了糯米一类的食物,只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漆黑不见一丝光。
五月初四。
胡达等人一大早就去了东院,等着谢璟出门。
他们之就和谢璟约好了,今日要去郊外马场骑马散心。
胡达谨记谢泗泉临走的吩咐,生怕谢璟闷着,一直在找宽敞些能跑开的马场,白家送了马,那他们就负责让小主子开开地骑马跑上几圈。
谢璟来沪市一段时间,许久没出去跑了,对骑马很是心动。
九爷知道他不是能圈养的主儿,也想放他出去透透气,只叮嘱道:“自己去护卫队找几个人带上,另外不要贪玩,傍晚的时候记得回来。晚上我让小厨房烧了你爱吃的小菜,据说跟当地的师傅学了蒸米糕,等你回来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谢璟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
九爷轻笑一声,给他整理好衣裳,轻轻拍了他一下:“好了,出去玩儿吧。”
谢璟很快下楼去,胡达几个人在楼下等着,一瞧见他纷纷起身,他们穿着西川的鸦青色长袍,有些人还梳了几缕小辫子,串了些珊瑚珠一类的东西一并束发扎起。他们见到谢璟想喊人,刚开口就被谢璟拦下:“我上回说了,喊我名字就好。”
胡达笑道:“那怎么行,不能坏了规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