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一直阴冷刺骨,好在新年渐渐地近了,大街小巷呈现出喜庆的色彩,有钱人家的门前挂起了大红灯笼,屋内花团锦簇,喜气洋洋。一些店铺都在年前打折清仓,回笼货款。穷苦人家没有大的奢望,只要能买到粮食,不饿肚子,家人团聚,就算过个好年。
大智门车站此时最为繁忙,候车大厅像煮水的锅,一阵一阵地沸腾,走一批,又来一批。车站的司事们就像一个个持续运转的机器,没个停歇。邮运室的小胡与行包房的老汪在厕所碰见,免不了交头接耳,抱怨累得好死,薪水还迟迟未发。
“刘家庙那边的工人俱乐部时常活动呢,我晚上去过两次,屋里都坐满了。”老汪透露。
“听说参加工会的人不少,还请施洋大律师上课?”小胡问。
“是明白了不少道理。”老汪说。
“你也入了工会?”小胡问。
“都参加了呢,你没入呀?”
小胡正要说什么,碰上黑生往人群中撒油印的传单,不由喊道:“小子,蛮忙呢,又是你爸爸让你干的?”
“给你们看看。”黑生递给他们一人一张。
小胡接过,小声念道:“京汉铁路工人总工会成立宣言。”
老汪说:“老刘有本事呀,说动谢站长让他去机修厂,现在成了厂里的骨干,积极得很,每次活动都有他参加。”
黑生说:“当然要参加,现在工会组织大家在向铁路局讨薪呢。一个人没力量,联合起来就有力量了。”
“这又是你爹教你的?”小胡问。
黑生翻了下小眼珠子说:“难道不是吗?你整天忙着运邮件,老板又给你多少薪水?”
“我是邮政职员,不归铁路局管。”小胡指了指绿制服上的邮徽。
黑生撇了下嘴:“邮政又怎样?总在听你唱那首《邮工待遇要合理》,我的耳朵都要起茧了。”黑生便模仿他的样子唱起来——
人说邮工的饭碗边上装了金,
邮工的生活是四季皆春,
真是天晓得!
清晨黑夜雪天暑天总是抱着邮件儿睡,
挑着邮件儿走。
上班总是按时到,
散值绝不会早些儿溜,
一年到头冒得休息,
更不会配售煤米与油盐。
……
两人一旁看着,竟也笑不出。等黑生唱完了,朝他们嘻嘻一笑,又自顾发传单去了。
老汪说:“这小子记得住呢,倒是一字不落。”
小胡说:“那天丢了个邮件,科长罚我半月的薪水,心里烦,就在邮运过道里唱,那小子在一旁听着直笑。”
“要读点书就好了。”老汪替黑生惋惜。
“人都养不活,还读书?”小胡嗤道。
老汪瞥了下他说:“我看你也有怨气,怎不入工会呢?”
小胡不屑道:“跟那些工人瞎折腾什么,弄不好被抓起来,什么都完了。我还想做个主管,涨点薪水呢。”
“你也想当官呀?”老汪笑。
“谁不想呢,”小胡晃着头说,“你没看《水浒传》里,先闹腾得起劲,最后不也招安了?”
老汪冷笑道:“招安也没落得好下场。”
正说着,碰上余站长过来上厕所,见两人在此嘀咕,便吼老汪:“站在这干吗,旅客都等着你寄包呢,还不快干活去?”
两人骇得一跳,忙低下头,赶紧走了。
黑生在候车室发传单的时候,便有人告诉了谢站长。
此时,谢绍祖已接到正式任命,由他担任大智门车站站长一职。这种非常时刻,他更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据可靠消息,京汉铁路总工会成立已得到铁路局局长的批准,但吴佩孚不准许。那天,总工会在郑州召开成立大会,大批军警赶来,层层包围了会场,随后发生冲突,会议代表很快被驱散,各地工会赠送的匾额被捣毁,旅馆、饭馆及总工会办公的地方都住满了军警,他们逼迫工人离开郑州,总工会办公处已迁至汉口江岸。
谢绍祖不免忧心忡忡。大智门车站隶属江岸的京汉铁路局车务处南段管辖,车站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车务处的钳制,现京汉铁路总工会从郑州移至江岸,这里成了共产党的重要据点,工人运动势必形成燎原之势。得知共产党在京汉铁路的力量十分强大,京汉铁路总工会就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成果。现在全路工人自司机、升火,以至小工,无一不是工会会员,且组织严密,会员听命于分会,各分会听命于总工会。
谢绍祖没表示什么,只叫人喊黑生到他办公室里来一下。
黑生来大智门车站卖报有段时间了,还是第一次进谢站长的办公室,望着明净透亮的拱形窗户,阳光斜照在墙面的火车时刻表上,印着明暗相间的菱形格子,谢站长坐在摆放着一些文件的办公桌旁,表情有些严肃,不似往日那般和气,他不免几分忐忑,怯怯地叫了声站长。
“你爸爸在厂里吧?”谢站长直截了当地问。
“在呀,”黑生不知谢站长的用意,只管说,“不过今天可能不在。”
“去了哪?”
“不晓得呢。”黑生扭了下头。
谢站长望着黑生散漫的样子,皱了下眉头,一时想起当年来汉口时,萎缩在车尾那个衣衫褴褛的黑生。
“你爸爸是不是参加了工人纠察队?”
黑生感到谢站长的目光有点灼人,低下头说:“反正他时常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做些什么。”
“你发传单呢。”谢绍祖嗤道。
黑生怔了怔,没吭声。
“当初看你们一家生活困难,就让你父亲来铁路做事,现又让他去了机修厂,如有什么差池,我可要担责任的。”谢绍祖严肃地说。
黑生懵懂地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听说还要罢工,”谢绍祖的目光扫了下窗外,拧紧眉头道,“我找不到他,就让你带个话,要他最好不要参与,免得遭殃。吴大帅已经摆好了笼子,正等着他们去钻呢。”
“什么笼子?”以黑生简单的脑袋瓜子,一时不明白谢站长的意思。
谢站长正色道:“你无须多问,只叫他听我的,别鸡蛋碰石头,那些军警的子弹是不长眼睛的……”
黑生瞪大眼睛,伸直脖子说:“我爸说不怕他们,为了工人兄弟的利益,要跟剥削他们的官老爷做斗争。”
谢站长见这小子跟他父亲一样犟,不觉有些懊恼,正要训斥几句,余站长敲门进来,谢绍祖只得让黑生离开,出门还在叮嘱:“记着我的话,都赶紧回家。”
余站长见黑生在此,便吼道:“让你小子卖报就格外开恩了,你还散发传单,再这样,就给我滚!”
黑生瞪了下眼睛,看谢站长给他示意,便闷闷地出去了。谢绍祖也没理会余俊发,接过他递来的路局电报看起来。
谢站台鉴:
因近日江岸工人滋事,恐危及京汉铁路运营及车站安全,请务必关注事态进展,并督促站内各司事工役,发生任何情况,不得擅自离岗,违者革职,重者查办。
切切
京汉铁路局车务南段总办
民国十三年二月二日
谢绍祖看毕,便道:“站内不会有事的。就有几个工人进了工会,把他们叫回来就是。”
余俊发笑道:“谢站长也太仁慈了,上面写得很清楚,只要离岗,就得革职。”
谢绍祖皱了下眉头,冷冷道:“就这样吧,把工人叫回来再说,总得有人做事,正是繁忙的时候。”
余俊发迟疑了一下道:“我把路局指示跟各室通报一声。”见谢绍祖没做表示,便出去了。
两天后,随着刘家庙车站一声汽笛响,整个京汉铁路全线瘫痪,铁轨上卧着一列列火车,像横亘的一道道铜墙铁壁,冷漠地面对那些急待离开的人。
大智门车站的月台静悄悄的,候车室倒是有些人进进出出,售票窗口却关着,有人在大声喧嚷,有的则唉声叹气。
二楼也是少有的安静,电报房没了嘟嘟的发报声,电话生不再播报火车到达出发的时间。谢绍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京汉铁路总工会的宣言,要求交通部撤革京汉路局长和南段段长,赔偿成立大会之损失,所有占领郑州分会之军队立即撤退,批准星期日休息,阴历年放假一星期,并照发工资,等等。
谢绍祖正在接待汉口镇署的张巡视官,张巡视官看到车站里乌压压一片滞留的旅客,还有堆成山的货物邮件,十分生气,对谢绍祖命令道:“马上开始售票,还有几天就过年,哪能让旅客回不了家?”谢绍祖苦笑道:“我也想售票,可是火车开不了啊。”张巡视官哼了声说:“你只管售票,其他的事我们来解决。”
几天来,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坐不住了,频繁来火车站视察,发表讲话,给火车站施压,挑起旅客抗议,以迫使工人复工。
张巡视官前脚走,一批罢工工人就举着横幅,呼着口号来到大智门车站,领头的便是江岸铁路工会委员长林祥谦,一下聚集了不少围观者,林祥谦向众人揭露官商勾结欺压铁路工人的内幕,宣读罢工工人的合理要求,望旅客们理解。刘福根几位在人群中散发着传单,一时群情激愤。
火车站分驻所的王巡官看阻止不得,就来向谢站长报告。
“形势严峻啊,”王巡官在火车站长驻,所掌握的情况充分,便跟谢站长透底,“那些工人纠察队员都训练有素,还有临时组织的调查队在刺探消息……”
从站长的角度,谢绍祖对罢工是反对的。罢工一天,对火车站是不小的损失,对旅客更是难耐的煎熬,而参与者也面临着极大的危险。吴佩孚是杀人不眨眼的,他的军饷来自京汉铁路的收入,怎会容忍这种事态的扩大?目睹那些官老爷的骄奢淫逸,谢绍祖对工人的待遇怀有同情,却爱莫能助。作为一等火车站的站长,他并非有多大的权力,人事和财务都由京汉铁路南局车务处控制着,人员工资也由上级分配,他的职责不过是维持火车站的正常运转。即便如此,也没少受车务处那些官员的压制,内心时有不平,他又希望工人这样闹一闹,如能改善一下现状也好。但他们面对的对手太过贪婪,哪会轻易答复?以卵击石,只会有更大的损伤。但工人们的态度很坚决,他们手无寸铁,命如草芥,一旦被唤醒,就一心一意干到底。
王巡官说,警察局已把一些工人的名字记录在案,刘福根也在其中,但此时的刘福根已是铁了心,一连几天都在参与活动。
谢绍祖立在窗口眼望车站外聚集的人群,正看到黑生穿着承远的旧棉袄在人堆里叫卖报纸,那棉袄是承远穿短了给他的,黑生倒还显得宽大,黑生跟承远同岁,相比之下,黑生就像个小麻雀。谢绍祖预感到刘福根此次凶多吉少,劝黑生也无济于事,此时那孩子头脑发热,已听不进他的话,他就像看到溺水者不能施救一样难过。
火车站这边闹哄哄的,搅得大智门周边都不平静。谢承远有位同学的爸爸是警署长,知道点内部消息,直说这次罢工是共产党组织的,吴大帅烦得很,要给点颜色他们瞧瞧,郑州已抓了不少人。谢承远听得心惊,便替黑生着急。趁着那天下学早,就往火车站走去,想找到黑生,跟他说说这事,让他小心点。
玛领事街比往常显得冷清些,逛街的少了,路上都是提着行李往车站赶的旅客,放眼望去,大智门车站前的T字街口已排起了长队,都是急等回家过年的人,不同以往的是,多了些荷枪实弹的军警站岗。沿街铺面大多关着门,有的在楼上窗口张望,有的站在门口,三五一堆,窃窃谈论着什么,皆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承远凑近人堆里,大致听到刘家庙车站去了大批军警,死了好些人,那个工会头目林祥谦被绑在柱子上砍了头……承远的心怦怦乱跳,也顾不得往下听,就连走带跑往火车站去,他要找到黑生,要他父亲赶快躲避。
车站候车室里的人东一垛,西一堆,有的等开车,有的等售票,吵吵嚷嚷,急不可待,王巡官站在售票窗口监督着。承远凑到进站口的玻璃门往里望,月台上已站了不少军警,火车司机和司乘被押在一边,正强令他们上车。见司机没有动静,军警便过来把他衣领一揪,比着枪押他前行。
承远没有找到黑生,心急火燎,瞄见邮运室的小胡从旁经过,就问黑生在哪。小胡摇了摇头说:“今天就没看到他来卖报,八成是家里出事了。”
“是他爸爸吗?”承远急得问。
“回去问你爹吧。”小胡摇着头往前走。
承远不见父亲在办公室,说是被叫去刘家庙训话,他只得怏怏往回走。走到半路,又停下了步子,还是抑制不住,要去铁路外的棚户区找黑生,他也忘了害怕,只想去看看究竟。
铁路外的棚户区离市区较远,接近刘家庙,那次跟黑生一起,两人在路上一边玩,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后来他单独又去了一次,一路轻松,慢慢徜徉,也不觉得远。这次心里着急,沿着铁轨往刘家庙走,一路荒凉,寒风在耳边飕飕吹过,铁路两边尽是垃圾,往开处看,错落着几处围成的厂房,其间是小块的菜地和湖塘,散布着零星的茅棚。
承远走了一段路,不觉几分后悔,怎就那么远呢?他对黑生的担心渐渐被烦躁所取代,但又执拗地不愿回返。就这么磕磕碰碰、逶逶迤迤,好在没有火车经过,累得快走不动了,才望见了那片错落的棚子屋。
巷道阒不见人,承远以前挨过打,心有余悸,左顾右盼,倒没见到那些玩耍的小伢,只有几只鸡在四处觅食。隐约闻到哭声,承远一骇,不由加快了脚步,再走近了,哭声就不是一处,而是一片。他凭着记忆,断定那此起彼伏的哭声里有刘王氏楚戏似的哀号。
刘家棚子屋里站着些人,地上搁着块门板,躺着血迹斑斑的刘福根,那脸用张白纸蒙着,刘王氏正跪在一旁嘶哑地哭喊着:“黑儿他爹,你老老实实一生,从未害过谁,老天爷就这么不公,让你冤屈地走啊……”
几个工人苦着脸,有位忍不住哭道:“嫂子莫太难过了,福根哥不会这样白死的,工会不会就这么完的……”
黑生坐在板凳上呜呜地哭着,承远走到他身边蹲下,他才惊觉,抹了把泪问:“你怎么来了?”
“我去火车站不见你,就来看看。”
刘王氏一见承远,哭得更伤心了:“谢公子,黑生爹被人打死了,这得怪你爸呀,当初要不让他进这铁路上来,怎会丢了性命啊……”
黑生听他妈说得难听,就把承远拉了出来。
“我爸被警察乱枪打中,拖到万国医院已没救了……”黑生不及说完,又呜咽起来。
承远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傻愣愣地站着,他没经历过这种悲惨的事,太受刺激,只觉得天昏地暗,望着哭泣的黑生在眼前渐渐地模糊了。
“我爸也被叫到刘家庙,被他们训话……”他终于想到该说什么,让人家消除一些怨恨,他父亲也受制于人,无可奈何。
但这一天看到的情形,对他触动太大,他家境良好,衣食无忧,不是亲眼所见,哪能体会到黑生的苦痛?这成了他长久抹不去的一道阴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