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寄怀舟之后, 宁青青与浮屠子道别,回到了玉梨苑新建的大木台上。
她取出乾坤袋掂了掂,用菌丝裹起它, 顺着山壁送向百丈之外的封印牢笼。
再一次潜入封印, 却没有看到毛茸茸的影子。
火焰牢笼正中氤氲着黑雾。
凶兽的身躯尽数包裹在浓稠的黑雾之中,看不出形状, 只露出一只冰冷的红色巨眼, 正中立着一道薄薄的黑色竖瞳。
这只眼睛凝视着北方, 周遭浓雾翻卷,狂暴的凶意毫不遮掩, 似要择人而噬。
蘑菇:“……”
既然不是绒毛形态,那她也不需要费心安抚了。
冷酷无情的高等生物干脆利落地从乾坤袋中取出那只一人多高的巨大金角, “砰”一下扔到了黑雾下方。
黑雾猛然一卷, 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咆哮。
“吼嗡嗡嗡——”
恐怖的声浪席卷而来, 菌丝被震得狠狠一颤,乾坤袋啪一下掉落在地。
她正要去捡,却见浓雾一卷,一只锋利的巨爪自雾中探出, 一爪踩上了她的乾坤袋。
再下一瞬, 只见这只利爪像撕破一张宣纸那样,一碾一扯,乾坤袋霎时四分五裂!
“哗啦啦啦——”大堆小堆的东西像天女散花一般, 轰然从破碎的乾坤袋中爆了出来。
那一瞬间,就连正在发狂的凶兽也惊呆了。
太杂、太乱。
惨不忍睹。
什么陈年旧树皮、草编的蚂蚱、缠满了柔韧蛛丝的叉状小树枝、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稀奇古怪的装饰物, 还有……用了一半的食材。
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瞬间铺满了牢笼底部。
最醒目的,莫过于新鲜出炉的牛肉干。
恐怖的凶兽、无情的牢笼、辛辣喷香的牛肉以及一条愣头愣脑的菌丝,凝成了一幅短暂静止的诡异画卷。
凶兽第一个回过神。
“吼嗡嗡嗡——”黑雾一甩, 狂暴地席卷地面,瞬间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碾成了碎屑,就连那只金角也没能幸免于难,连着牛肉干一起,生生嚼碎,吞进腹中。
蘑菇:“!!!”
她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像蛇一样扬起菌丝,准备迎接战斗。
不料,雾身的凶兽压根就没看见她这条小丝丝,它像狂风一般在囚笼中刮了两圈,然后蓄足了力道,轰然撞向洞口!
“轰——”
整个封印都在震荡,洞口处的元火烙印自发旋转,像一个古朴的金石锁环,将硬撼上去的凶兽牢牢抵挡在原地。
蓦然亮起的封印大气简洁,和谢无妄的字迹一样,有独特风骨。
“吼——”
凶兽的咆哮声震得整个火焰囚牢都在抖。黑雾腾身而起,继续不懈地猛撞洞口。烈焰翻腾,凶雾滚滚。
谨慎的蘑菇打算先行撤退,到洞口观察敌情——看着这势头,恐怕外头又要被撞得火焰四溢了,谢无妄不在圣山,还真有些麻烦。
柔软的菌丝轻轻一荡,从囚牢中抽离出来。
“卟噗。”
她在谢无妄的元火封印中来去自如,一晃,便到了洞外。
“咦?”
宁青青全然没有料到,甫一离开封印,耳旁忽然竟是一阵清静,静得让她有些难以置信。
凶兽的撞击和嘶吼都被锁在了牢笼中,传到外头微乎其微。
她微微偏了菌丝尖,侧耳倾听着封印中的动静。
这般听着,就好像它在洞窟中懒洋洋地打滚一般。
‘原来这个封印这么厉害!’宁蘑菇感慨不已。
她悄然绕到了洞口。
在凶兽的不懈撞击之下,洞口上的主封印一下一下隐隐泛起暗色的焰光。
古朴大气、利落简洁,玄妙的封印图纹上,元火缓缓流动,颇有些闲庭信步的模样。
看着外表的云淡风轻,谁又能想象得到里面深藏着何等的狂暴?
宁青青忽然想起了那一日,谢无妄平静无波地说起他镇着这座权力大山的样子。
旁人只能看见他轻飘飘地高坐銮椅,看不见被他镇在深海之下暗潮汹涌。
事实上,谢无妄上位以来,这个世间的确是安定太平了,虽然他的律法稍嫌严苛,但仙凡二界的面貌确实与往昔大不相同,至少在明面上,再无弱肉强食、杀人夺宝的恶象。他有明晰公正的奖惩机制,心怀抱负、务实能干之人不会被埋没,尸位素餐之辈难有出头之日。
而妖和魔,亦被牢牢镇压在万妖坑与魔渊之中,偶有小范围的侵袭,也都会及时被剿灭。
对整个仙门的调度与掌控,谢无妄做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说后无来者,至少前无古人。
虽说不是十全十美,但谢无妄的功绩,无人可以否定。
她认同他,敬佩他,希望他一直坐稳江山。他在一日,这世间便有更多的孩童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更多伴侣可以安安稳稳地繁殖。
至于她自己……
宁蘑菇忽然便想起了那封被谢无妄藏在袖中的婚书。
这个男人就像一块顶天立地的礁石,他一言九鼎,既然许过承诺,那他今后必定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夫君,甚至做得比天下任何一个男子都要更好。
她很快便能找到钥匙,寻回失去的情感,到那个时候,她会重新接受他吗?
她也不知道。
菌丝忧郁地向后卷了两个圈圈。
她现在不恨他,对他没有任何排斥,那是因为她不爱。
不爱他,就不会有恨。她现在对他,就是一种奇奇怪怪的情绪,在感觉到他真实的孤独伤感时,她心中也会不舒服,她希望他一直坚硬、强大,一往无前。
他的肩膀上,毕竟扛着太多的责任。
在宁蘑菇艰难地思考终身大事的时候,封印中的震动渐渐平息了下去。
听着洞中没了声音,宁青青便把谢无妄的事情抛到脑后,认真地回忆了一遍三百年来凶兽暴-动的频率和强度。
半晌,她心中有了计较——死一个金角崽崽并不算是很大的事情,因为这种程度的震动在她的记忆中频繁发生。
她极有耐心地盘在山崖的黑岩石上面耐心地等待了好一会儿。
守护封印,这是正事中的正事,顶顶要紧,重要程度一定是远远超过蹲在西厢啃书的。
这一点宁青青非常笃定,根本不需要特意传音向谢无妄确认。
她悠然眯起眼睛,身体躺在大木台上晒太阳,菌丝也舒展开来,被山风吹得飘然欲仙。
睡过一觉之后,她试探着,将菌丝慢吞吞地探进封印中。
“啊呼呼呼……啊噜噜噜……”
刚探进一点尖尖,就听到洞窟深处传来了粗鲁无比的呼噜声。
浓雾淡成了薄雾,白色的巨型板鸭轮廓若隐若现。
宁青青立刻就精神了。
菌丝漫到凶兽面前,凝成了一把九齿钉耙,一边刨顺它方才扑腾弄乱的毛毛,一边分出一缕细长的丝线,触碰它的耳朵尖。
“呼呜呜……噜呜呜……俺太难过咧……”
虚伪的蘑菇假惺惺地安抚它:“你别哭啦,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呀?”
凶兽立刻就来了精神:“是谢无妄杀了俺的崽崽!俺感应到了,角角上还留着他的臭火味!谢无妄老狗逼,就是他杀了俺数不清的崽!俺杀谢无妄!”
心虚的蘑菇:“……”
债多不愁,反正谢无妄都杀过那么多妖兽是吧,再替她背个黑锅也无甚大不了。反正……反正也是谢无妄制作的炸火炸死了犀妖,四舍五入算他杀的,没什么大问题。
她轻轻咳了一声:“是是是,都怪谢无妄——不过,你让金角犀牛崽崽乖乖待在万妖坑不要出来对不对?”
“对吼!它就是不听俺地!崽子大了,俺说话都不好使了……偏出来送死,偏出来送死,讲也讲不听嗷!”
宁蘑菇向来很敢想,顺嘴便问:“万妖坑里面那些大家伙,不会都是你的崽崽吧?”
“那不然咧?俺可是万妖之王!天下妖兽,都是俺的崽!俺的崽,每一只都是最靓的崽——”带着呼噜的神念再一次吼出了震声。
“哇喔!”宁青青惊奇之余,十分无意地扎了一记心,“可是它们都不听你的话,总是跑出来送死,还死得很难看。”
巨型绒毛怪拱了拱,把大脸拱进了两只毛茸茸的前爪里面埋起来,呜呜地委屈:“那,那大部分时候它们还是听俺的话嘛……俺的血脉可厉害,能够压制所有的兽兽!一定、一定是因为老狗谢无妄把俺关得太久了,损害了俺的王者尊严。”
善良的宁蘑菇把它脑袋上的毛毛刨得毛光水滑,然后贴心地问:“要是你能离开这个大笼子的话,你想做什么?是不是要率领妖兽们冲出万妖坑,把人啊牛啊羊啊通通都撕成碎片?”
绒毛怪迷迷糊糊抬起了胖脸:“俺撕那个做啥?俺杀谢无妄!俺就杀谢无妄!他关俺~还打俺!”
最后一句吼得委屈极了。
“嗷呜?!”绒毛怪忽然醍醐灌顶,竖起了耳朵,“你干嘛这么问?你是不是可以救俺出去?你要是能救俺,俺可以答应你一个不太过分的要求——俺是有身份的,有损形象的要求不可以。”
它非常自然地趴了趴耳朵,示意她帮它顺一顺耳后的毛毛。
很有心机的蘑菇并不理会它的谈判请求。
她慢吞吞地问:“你们从前不是灵兽吗?为什么变成了妖兽啊?”
“俺咋知道?俺一出生就是这样咧!俺第一次出门,就被谢无妄老狗逼捉住咧。”
宁青青精神一震:“难道你还是幼崽?!”
“俺才不是幼崽!!!”绒毛怪把自己给吼醒了过来。
它迷迷糊糊地摇着头,身躯中涌出了黑雾。
浓雾氤氲,毫无防备的凶兽不小心把菌丝留在了自己体内。
宁青青四下一看,发现雾气正中有一团火红的丹焰在跳动,看起来遒劲有力,是它的妖丹。
她小心地把菌丝探近了些,仔细感应周遭。
没有发现孢子的痕迹。
“吼欧!”被自己吵醒的凶兽在封印中猛地一卷,非常生气,发出了外强中干的吼声,“嗷嗡嗡——”
哪怕这个雾怪再如何凶残,宁青青对它也不会再产生一丁点恐惧情绪。
在深入交谈过之后,她已经看透了它色厉内荏的本质。
这就是个幼崽!幼崽!!
雾气状态的绒毛怪没有耳朵尖,她无法继续与它交流,于是慢吞吞地收回了菌丝,心神回归,睁开了眼睛。
天幕已换上了黑丝绒,上面缀满细碎的繁星。
她取出了传音镜。
“谢无妄谢无妄,今日上古凶兽又暴-动啦,好气啊!好不容易解决了它的事情,我立刻就回来看书了——你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吗?”
半晌,谢无妄被海风吹得清冷的嗓音平静地传回来:“它是万妖之王,源自上古的血脉天然压制世间一切妖兽。将其控制在手上,万妖坑中的妖兽会更加安分——你身边有风,你不在屋中,而在木台。”
宁青青:“……”这只该死的老狐狸!
多说多错,不理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把传音镜拍在大木台上,拎起裙摆,前往乾元殿去找浮屠子。
她需要验证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天圣宫中,应该存有不少妖丹吧?
乾元殿禁制森严,但这个禁制对后山的玉梨苑是全然开放的,宁青青顺着后殿摸进前殿,恰好听到浮屠子手中的传音镜里传来一个新消息——
“逃出昆仑的云水淼在南海落霞仙岛现身,与东海侯一道,正在越海前往瀛方洲,目的不明。”
浮屠子胖手一震,将传音镜狠狠拍在案桌上。
“云水淼是狗吗!鼻子有这么灵?!道君前脚去瀛方洲,她后脚就去追?!呸!臭不要脸!没见过像她这么欠*的!就他妈离谱!”
骂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
“浮屠子……”身边幽幽飘来一个轻柔的女声。
浮屠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摔下座椅。
“夫夫夫人?!您您您怎么来啦?”
完蛋完蛋,该不会正好就听到不该听的吧?
“那个,”问人要东西,宁青青有些不好意思,她略带一丝迟疑,“可以帮我找些妖丹过来吗?”
“啊哈哈哈!小事小事!”浮屠子紧张地瞥着她的脸色,有心为道君解释两句,又担心画蛇添了足。
一时愁肠百结,欲语还休。
宁青青点点头:“多谢啦,我先回去看书。”
说罢,她转过身,走得飞快。
浮屠子险些掉下眼泪来。
夫人一定听到了,一定伤心了!要不然怎么会顾左右而言他,什么妖丹,看什么鬼书,借口,都是借口!
看看这背影,就跟上刑场似的。
可怜啊……
不行,必须想个辙,不能再叫夫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