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就要告别冯嬷嬷了, 之后冯嬷嬷回京,她们却会留在靖王府。往后兴衰荣辱,恩宠沉浮, 都看自己的造化了。
宴席上, 唐师师同样盛装出席。她们十个美人说是送来伺候靖王的,但是谁都不可能真的让她们去做伺候人的活。就像今日宴席, 王府的侍女们忙里忙外, 唐师师几人列队在大厅中站一站, 摆个样子, 就算功德圆满了。
唐师师自然又是当之无愧的首席。她站在最前方, 腰杆挺直,下巴微收, 恰到好处地露出自己纤长的脖颈和漂亮的脸。她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神情中毫无躲闪、怯懦之色, 从小到大, 她早就习惯了别人对她外貌的注目。
反而唐师师在思考另一件事情。“任钰君误中毒计, 周舜华巧解谜题”, 这到底指的是什么?
唐师师已经猜了好几个晚上,都悟不出这里面的“谜题”是什么,但是至少她能确定,接下来的故事和任钰君、周舜华有关。她今天一早就打定主意, 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牢牢跟着任钰君和周舜华。
以唐师师的文学水平,抢在周舜华面前引经据典、解谜作对恐怕不行, 那她只好粗暴些, 从源头上掐断。今日无论周舜华做什么她都要抢走, 坚决不让女主在人群面前冒头。
宴席过半, 酒意正酣,不少人站起来醒酒,厅堂里伺候的人也杂乱起来,不像开始一样井井有条。唐师师被人叫出去说话,等她走后,其余九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悄悄话,没过多久队形就散开了。
反正她们也只是摆个门面,接下来没有她们的事情,可以自由活动了。
美人们三三两两散开,这种场合没人舍得回去,可是若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干站着,也显得非常蠢。纪心娴换了一身浅红衣服,头上带着一整套红玉头面,衬得她面如桃花,顾盼生辉。纪心娴满意地听着众女围在她身边奉承,她悄悄抬眼,觑向不远处的宴席。
一道屏风隔开了内外视线,从里面只能看到屏风上人影走来走去,觥筹交错,灯火辉煌。靖王露了个面就离场了,赵子询是当之无愧的全场焦点。从屏风间隙,能看到世子赵子询坐在位置上,正大声和周围人谈笑。少年意气风发,眉目俊朗,又有着高贵身份,天然吸引着这一众少女的视线。
纪心娴看似和同伴说话,其实眼角一直在注意赵子询的动作。她故意装作不在意,像只骄傲的天鹅一样独占一隅,只是想借此引起赵子询的注意。然而纪心娴说了很久,都不见赵子询回头一下。
纪心娴略有失望,她转而积极安慰自己,没关系,时间还短,世子还不认识她们呢。等时间长了,世子就知道她的好了。
纪心娴刚刚想完,就听到屏风后面有动静。许多人都回过头来,连赵子询都隔着屏风望了一眼。纪心娴往前看,发现是唐师师进来了。
唐师师一路走来吸引了众多视线,她自己却毫不在意,她在侧厅停了停,似乎想找什么人却找不到了。里外所有人都在想,她到底在找谁?
是谁有这个殊荣,被她惦记在心上?
唐师师听了冯嬷嬷一顿训,一回来,发现队伍都不见了。她在侧厅中绕了一圈,都没见到周舜华和任钰君的身影。
唐师师皱眉,略有焦躁。她停在大厅中央,四周打量的视线也随着她停下。
纪心娴身边的女子低声嘀咕:“她在做什么”
“似乎在找人。”
“她想找谁……”
女子们话还没说完,声音骤然降低。唐师师发现了纪心娴,径直向纪心娴走来。女子们不由噤声,眼睁睁看着唐师师走近,停在两步远的位置,问:“周舜华和任钰君呢?”
唐师师过来找纪心娴说话,她们这个地方顿时成了视线焦点,就连赵子询都似有似无地瞥了几眼。
纪心娴一颗心又酸又涩,难以言喻。她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世子一眼都没回头,她以为世子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结果,唐师师一走过来,世子就发觉了。
纪心娴心情不好,口气也硬邦邦的:“我不知道。人家两位是公卿之女,焦不离孟,我哪儿知道她们的行踪。”
唐师师暗暗挑眉,她就知道不能对纪心娴抱有期望。旁边的一个女子看着唐师师,弱弱地说:“任姐姐刚才好像出去了。”
唐师师看向说话的女子,问:“从哪个方向走了?”
女子怯怯指了个方向,唐师师道了句谢,就快步朝外面追去。
唐师师走后,侧厅里无形的焦点也散去了,众人又恢复随便说话。指路的女子朝唐师师的背影张望,一回头,见纪心娴脸色阴沉。
女子小心翼翼问:“纪姐姐,你怎么了?”
纪心娴冷着脸,道:“没事。”
唐师师从宴会厅追出去后,没走多久,果然在回廊上撞到了任钰君和周舜华。任钰君今日穿着一身玉色长袄,下搭紫色百褶裙,衣襟上绣着粉红色的木芙蓉,远远看着花团锦簇,富贵明艳。而任钰君旁边的周舜华穿着浅蓝袄裙,相较之下就素淡多了。
任钰君手里端着托盘,本来正在和周舜华亲密说话,看到唐师师,两人脚步相继慢下来。
任钰君警惕地盯着唐师师,问:“你来做什么?”
唐师师悄然扫过这两人的衣服,心里暗笑。可真是“好姐妹”呢,每个人都在衣服上花了心思,任钰君穿搭贵气,周舜华就突出自己的清雅素净。
不愧是义结金兰的姐妹花。
唐师师瞥了眼她们手上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芍药姐姐突然肚子痛,让我们帮她将酒送进去。”
送酒?唐师师眼珠子一转,嗅到一些不寻常的气息。送酒自然得送到前面宴席上,是个露脸的机会。眼看宴会就要结束了,女主一鸣惊人的契机,说不定就是现在。
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唐师师瞬间打定主意,无论是不是这次,她都要将周舜华露脸的戏份全部掐断,绝不会给女主出头的机会。唐师师亲切笑着,说:“你们一路将这么重的东西端过来,着实辛苦了,把东西给我吧。”
任钰君怎么会信唐师师的鬼话,她冷笑一声,避开唐师师的手,冷冰冰道:“不敢劳烦唐姑娘。唐姑娘如今可是大红人呢,这种粗活,谁敢劳烦您呐?”
周舜华不动声色拽了拽任钰君的衣服,低声道:“我们快走吧,酒要凉了。”
任钰君冷冷瞥了唐师师一眼,绕过唐师师,快步朝宴会厅走去。唐师师手还支在半空,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身快走两步,在经过任钰君时,她肩膀微微一晃,正好撞到任钰君的手臂。
任钰君毫无防备,酒壶顿时倾倒,即使任钰君立刻将酒壶稳住,也还是泼了许多酒出来。
任钰君身上沾满酒水,她精心准备的新裙子霎间毁了。任钰君愣了片刻,勃然大怒:“唐师师,你……”
唐师师含着笑,说:“哎呀,你的裙子脏了,不能见客。如果穿成这样去前面送酒,也太失礼了。”
任钰君气的不轻,简直恨不得上前撕了唐师师:“你是故意的,我和你没完!”
“任姐姐!”周舜华猛地加重语气,她拉住任钰君,悄悄对任钰君摇头。随后,周舜华从任钰君手中接过托盘,说:“任姐姐不方便,那就让我这个做妹妹的代劳吧。”
任钰君心里微微放松,对啊,她怎么忘了,她还有周舜华。任钰君抬头,得意又挑衅地看向唐师师。
唐师师静静看着这两人姐妹情深,不说不动,仿佛对此毫无办法。这时里面走出来一个小丫鬟,手里抱着一个托盘。毫无预兆地,唐师师从小丫鬟的盘子上拿了个茶杯,都不看里面是什么,直接泼向周舜华的衣裙。
周舜华赶紧往后躲,但还是被泼到了。这里面是撤换下来的残茶冷茶,里面还有泡过的茶叶,颜色黄中带褐,瞬间在衣服上浸染成一大摊。
周舜华这一身原本清雅至极,现在沾上了残茶,像是白净的瓷胚上多了个黑点一样碍眼。周舜华都懵了,唐师师微微笑了笑,将茶杯放回小丫鬟手中,不紧不慢道:“现在,就不能了。”
任钰君呆滞片刻,反应过来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唐师师,你欺人太甚!”
果真是大家闺秀,唐师师还以为,任钰君会骂她贱人呢。她们这边的争执声不小,已经引来了不少关注。尤其是唐师师泼茶那一幕,四下抽气声顿起。
外面的动静很快惊动了里面的人,冯嬷嬷最先赶出来,她看到唐师师和周舜华、任钰君站在走廊上,站位明显对峙,另两人身上还有可疑的污渍。冯嬷嬷沉了脸,呵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任钰君一见到冯嬷嬷,立刻委屈地喊道:“嬷嬷,您要给我们做主啊。我受芍药所托,进去给世子送酒,我们原本好好走着,结果唐师师二话不说就在我的衣服上泼酒。周妹妹想要帮我,也被她泼了一身残渣。嬷嬷,请您主持公道!”
冯嬷嬷怀疑地扫视着这三人,不敢相信她们会干出这么弱智的斗法。冯嬷嬷冷着脸,问:“唐师师,到底是这么回事?”
唐师师歪了下头,她脖颈修长,像是只高傲又理所应当的白天鹅:“我教她们规矩而已。”
还不等冯嬷嬷问出个所以然来,里面又出来人了。彤秀快步走出来,问:“何故喧哗?”
冯嬷嬷听到彤秀的声音,用力瞪了她们三人一眼,回头含笑迎向彤秀:“没什么妨碍,是她们三个小姑娘闹着玩呢。”
任钰君不服气,咬着牙道:“分明是她故意挑事!”
周舜华连忙去拉任钰君。任钰君感觉到姐妹的提醒,但还是气不过。冯嬷嬷很明显想要息事宁人,这又不是唐师师的王府,天底下莫非还没有公理了?
任钰君说话,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过来。冯嬷嬷不断给她们打眼色,让她们出面圆场,彤秀盯着任钰君的衣服,忽然咦了一声:“这衣服……”
所有人一惊,任钰君立即低头看自己的衣摆,唐师师也看向任钰君。
玉色长袄,上面绣着富贵的木芙蓉,无论颜色还是花纹都没有逾越,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难道衣服有问题吗?
冯嬷嬷先前还没主意,现在顺着彤秀的目光,才看到任钰君身上绣着木芙蓉,脸色骤变。
木芙蓉!任钰君哪里来的胆子,敢在靖王府,穿绣着木芙蓉的衣服!
冯嬷嬷顿时脸色都变了,厉声喝道:“大胆!还不快回去换衣服!”
任钰君不明所以,但是冯嬷嬷和彤秀姑姑的脸色显然不对,她不敢耽误,赶快就要回去。然而她才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回头,发现走廊外,赵承钧带着一众随从站在庭中,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们。赵承钧在开宴的时候露了一脸,随后就出去了,直到现在才回来。没想到他刚回来,就正好撞上这一幕。
彤秀脸色也不对了,她快步上前,深深行礼,试图挡住赵承钧的视线:“王爷。是奴婢管教不力,惊扰到了王爷,奴婢罪该万死。”
然而已经太晚了,赵承钧一眼就看到了任钰君身上的花。
赵承钧眉梢轻轻一动,眼神明显冷下来。一瞬间内外无人敢说话,连跟在赵承钧身后的侍卫幕僚都噤若寒蝉。
任钰君知道自己惹事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显然,在靖王府,木芙蓉是禁忌。任钰君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几日前的事情来。
那时候任钰君在准备宴会上的衣服,芍药若有若无和她说,她容貌富贵,穿木芙蓉这等金玉满堂的衣服最好看。芍药是王府里的人,任钰君想在王府结个善缘,就信了。
没想到,芍药在骗她!所以今日芍药故意说肚子疼,托她去送酒,也是有意害她?
任钰君惊惶地跪下,一时间浑身冰凉,嘴唇哆嗦,都说不出话来。唐师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暗暗退后一步,明确地和任钰君划出界限来。
她不认识她们,这一切和她唐师师没有关系。
赵子询听到声音,也出来了。他看了看两边的人,对赵承钧行礼:“父亲。这个女子实属大胆,儿臣这就让人将她拖下去,杖责三十。”
任钰君一听就慌了,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小姐,平日里只会绣花写字,杖责三十岂不是要她的命!周舜华怎么能抛下自己的姐妹,她赶紧跪在任钰君身边,灵机一动,说道:“回靖王殿下,您误会了,这并不是木芙蓉。这是木槿!”
赵承钧居高临下地看着周舜华,不辨喜怒。周舜华不知道自己在救人还是在害人,硬着头皮说:“实不相瞒,任姐姐和小女一见如故,结为金兰姐妹。小女闺名舜华,舜华即木槿,任姐姐因为小女,才在自己衣服上绣木槿花。”
任钰君像是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连忙道:“没错,这是木槿。都怪小女绣工不好,没绣出木槿花的神形来,才引来误会。王爷息怒,小女再也不敢了。”
彤秀似乎松了口气,也跟着劝:“王爷,她们年纪轻,还是群黄毛丫头呢。既然是误会,说开了就好,您勿要和她们置气。”
赵承钧目光幽深,冷冷扫了眼任钰君和周舜华,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大步朝里走去。唐师师明显感觉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众人簇拥着靖王入殿。
唐师师悄悄混在人群中,跟着众人移动。她心中不无扼腕,失策,还是让周舜华得逞了。
原来,周舜华巧解谜题,是这个意思。
那唐师师还真没法抢。她哪知道“舜华”还能这样用。
唐师师垂着头思考,没留意前面,不慎撞到了什么人身上。她赶紧站好,这才发现,众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了。
唐师师乖乖低着头,温顺地露出脖颈,就差把“我是无辜的”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王爷。”
赵承钧停在门前,意味不明地扫了唐师师一眼:“不要自作聪明。”
随即,就大步离开。
唐师师乖巧应是,但她心里不无纳闷,自作聪明?她哪里聪明了?
唐师师惊讶,本能地缩手,被冯嬷嬷压住。冯嬷嬷将玉镯子顺到唐师师手腕上,唐师师人长得好看,手也纤长白皙,宛如葱白。羊脂玉挂在唐师师的手腕上,一时间,仿佛她的手腕比玉还要细腻几分。
冯嬷嬷看着这一幕,暗暗感叹不愧是天生的尤物,从脸到手到身段,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勾人。冯嬷嬷拍了拍唐师师的手,说:“再过几日,我们就要到靖王府了,进了王府,你们便是靖王的人。老身将你们送到,就可以功成身退,起程回京了。这一别,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到你,老身和你投缘,临别时没什么可送的,唯有一副镯子,是当年孝宗皇帝赏赐给老身的。老身年老体衰,佩戴这些是辱没了好东西,便留给你吧。”
唐师师敛着眉眼,说:“当不得,这是孝宗赐给您的,我怎么当得起?”
“这有什么当不起的。”冯嬷嬷意味深长地看着唐师师,说,“老身是奴才,而你是要享大富贵的人,日后你要经手的好东西还多着呢。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对藩王视若己出。靖王多年来未有子嗣,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太后娘娘不知道有多忧心。若是你得了靖王的宠,将靖王伺候好了,太后慈心大悦,日后少不了你的赏赐。甚至恩及家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前面说了那么多,唐师师一直恭顺地听着,其实心里根本没有波动。直到冯嬷嬷说“恩及家族”,唐师师的指尖蜷了蜷,低头道:“是,小女明白。”
皇恩能不能惠及家族不知道,但是一旦出事,株连九族,却是肯定的。
冯嬷嬷这是恩威并施,敲打唐师师听话,不要妄想有了靖王的宠爱,就可以背叛太后。唐师师人在靖王府,但是她的父母亲族,全在朝廷手中。
唐师师不关心唐明喆和苏氏的死活,可是她的母亲,现在还在唐家。
冯嬷嬷也不想把话说死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才是驭下之道。冯嬷嬷又转成笑脸,和和气气说:“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你素来乖巧,太后娘娘信得过你。老身和你投缘,不妨给你透个准话,太后娘娘走前说了,只要你心里向着太后,等你立了功,就会给你的父亲、弟弟赏赐个功名之身,从此,就能脱离商户了。”
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士是顶层,而商,是底层。
商人有钱没地位,所以齐景胜展露出读书天赋后,才会被齐家视为振兴之光。若是齐景胜当真考□□名,哪怕只是个举人,齐家的地位也会翻天覆地。
齐家只因为出了个读书人,就能在临清一众商户面前横着走,连唐明喆也视齐景胜为东床快婿。然而,齐景胜能不能考中,考中后能不能当官,还是未知数呢。但是现在,姚太后随随便便就能说,事成之后给唐家赐功名。
这就是权力,这就是全王朝地位最高的女人,皇太后。
唐师师的内心又熊熊燃烧起来。唐明喆宠妾灭妻,唐师师从小都被二房那对母女压着长大,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捧高踩低,人情冷暖。给父亲、弟弟赐功名算什么,她要的,是自己霞帔加身,出口成旨。
如果说先前唐师师还不敢冒失,现在她看到了周舜华的人生轨迹,哪还甘心屈居人下。她要自己当太后,唐明喆,苏氏,周舜华,姚太后,甚至男主,都算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