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庄听得黄一苗对那人说话态度不好，虽然这也有那人的原因，可是总感觉不是特别妥当。他对黄一苗印象不错，不希望她与那人闹僵，便劝道，“黄姑娘慎言，这位乃江南士林领袖……”
黄一苗却不待他说完，打断他道，“士林领袖了不起吗？就能信口雌黄吗？”瞧不起思明府，瞧不起僮瑶两族甚至南方各族，她便接受不了。虽然她事实上并非僮人，而是汉人，可是在思明府，已经与当地各族人相亲相爱，不分彼此。而且作为土司的妹妹，她为本地百姓做了许多事，也得百姓拥戴，那里的淳朴民风，上下团结，反而给她很舒服的感觉。所以，谁要是辱及思明府，辱及僮瑶各族，她便有火气。
这种火辣性格，却很对顾炎武口味，见归庄还要劝，顾炎武拉住他，附喝黄一苗道，“黄姑娘说得对，未有实证，便胡乱指责，这就是不对。我未去过思明府，我就不这样说。更何况，什么野蛮什么教化，皆是一些人自以为是而已。华夏之成其大，不正是广纳各族，包容四方才有此规模吗？北有括戎狄五胡，南包僮苗百越诸族，四方之民一体待之，方有泱泱华夏。”
“对，老顾你说得对，今天在说其他事之前，我得先把点说清楚，你这家伙，口口声声说我们各族之人，不遵教化，不知礼仪。那我问你，教化由谁定，礼仪从哪来？”黄一苗话语变得咄咄逼人了，看着那人便问。
那人昂首挺胸，做出傲然姿态，这是一个久为师长之人，在这个时代的标准姿态吧。语气也很傲，“教化礼仪，自黄帝至周公，便已形成，孔子修诗书，后圣修经籍，礼仪乃大成，中原历代，皆遵教化。”
“哼，那就从你遵的四书五经说起。我且问你，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舜野蛮不？文王野蛮不？”
那人就算地位再高，当然也不敢说舜和文王野蛮啊，只能支支吾吾。可是此语出自孟子，说舜和文王，都是蛮夷异族之人，他也不敢质疑。
“你且别躲，我还有问，中原华夏，总是要讲大一统，请问真正将泱泱华夏一统，令书同文，车同轨，让你可以到处游历讲学，人们能看得懂你的狗屁文章，听得懂你讲的狗屁道理的人是谁？”
“当然是秦始皇！”这不需说。
“秦，西戎也，本为周王牧马奴，对不对？野不野蛮，有没有被你们教化？他杀你们无数儒者，辱你们无数先人，可是是你们还在用他传下来的文字，谈经说教，宣扬所谓教化吧？”
这，就让人尴尬了，甚至连顾炎武，都被憋得脸红了，倒不是因为黄一苗说的让他生气，而是他没想过这一节，被他点出来之后，将前后史实一串联，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中原汉文，说到底是秦主要在其原来文字基础上，借鉴东方六国文字演变而来，秦始皇以焚书坑儒的残暴行径，却实现了书同文的事实结果。
“你……！”那人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指着黄一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别忙指着我，我还说两句，就不说了。汉兴，先黄老，后独遵儒术。敢问，董氏之学，可是孔孟之学？董氏所谓儒经学，更多是了为逢迎皇权，谋取功名之术吧？你可有认真斟别孔孟经书，与董氏之后，所谓经学之差异？汉后兴谶纬，魏晋崇道德，南北朝延至隋唐，浮屠满天下。在帝王贵族，士子百姓之中，你们那一套所谓教化，究竟占了几分重？”
那人还未回答，顾炎武和归庄却是眉头一动，顾炎武抢先回答道，“好，好，黄姑娘一席话，令顾某茅塞顿开。我以后要先斟别董氏之经，与孔孟真经之差异，再去考究一下历朝历代，真正上自帝王贵族，下到黎民百姓，究竟在想什么，做什么？原来我便一直以为这经义诸书，多有虚妄，却总想不明白关节在哪，现在姑娘却让我想通了一些眉目。”很难得，这位以“怪”闻名的人，却非常严肃地向黄一苗起身，鞠躬，竟然是执弟子礼了。
黄一苗一边阻止他行这么大礼，一边说“老顾你不用客气，你不是一直主张经世致用之学吗？那是对的，别学一些酸文人，以为自己会写两首歪诗，会吟一些词赋，便可以修齐治平了。百姓生计，工商百业，军阵谍报，医药健康，环境生态，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要在严格实验，亲自调查基础上，才能有所了解，才能找到方法，发展出技艺。咱们大明朝，就是太多人只会空谈，拿着空洞的教条结党相争，而缺乏扎根现实，去解决百姓生活和自然生态中的问题的人才。”
“啊，黄姑娘，真知己也。”这时候的顾炎武，还未形成自己的学术方向呢，不过已经表现出了倾向经世致用，百姓民生的思想，被黄一苗这么一点，顿时更觉得这个想法很对，竟不顾礼仪，拉着黄一苗说，“黄姑娘，不让执弟子礼，那我们便结拜兄弟，结拜兄弟！”所谓人生难得一知己，顾炎武与归庄虽然感情莫逆，可在一些学术思想上，却有很大分野，总是谈着谈着，便僵了，而黄一苗所论，却令他有找到知己之感觉，因而失态。
黄一苗被他拉着，脸顿时红了，归庄知道自己这哥们，拗劲又犯了，便喝道，“忠清（顾炎武字号许多，忠清应该是较早用的字，后来清朝入主，便改了）不可无礼！”归庄唤顾炎武的字，那就是很严肃了。
顾炎武这才意识到，黄一苗是个女子，虽然他对儒家许多东西持怀疑态度，但男女大防，这却是有的，一听归庄喝斥，急忙放手，连连道歉。
黄一苗虽然羞得脸红，却也很快便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地说，“无妨，无妨，我们僮瑶儿女，没有那么多男女之防，讲求男女平等。如果老顾你不弃，我们结为兄妹也无不可，只是要做我哥哥，可得有条件噢。”
“噢，什么条件？”顾炎武凑近了，很迫切想得到答案，甚至连归庄都有点好奇了。黄一苗说的许多想法，他其实也心中认同，只是他不像顾炎武显现得那么直接，那么迫切而已。
黄一苗斜眼看着顾炎武，笑着说，“得有我自己的哥哥一半厉害！”
这就有点伤人自尊心了，瞧着黄一苗不大，她哥哥应该也不会多大吧，却说要有她哥哥一半厉害，所以顾炎武撸起袖子，“哼，我就不信，你哥哥难道三头六臂，我等连他一半都赶不上？”
“那我说几件，你看看能不能赶上啊？我哥哥，散尽家中千亩良田，分与思明府一般人家，使思明府真正做到了均田地，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我哥哥兴办工坊，能造火枪火炮；炼制水泥，以后能造起十层高楼，百年不倒，能截江造坝，增良田万顷。我哥哥以一府之力，抗拒黎朝，不但令黎朝不能北侵一步，反而夺了黎朝谅山城和广宁半数之地。我哥哥收纳数万苗瑶流民，令他们在思明府安居乐业，与思明百姓一般对待……”
嗯，更惊世骇俗的比如围了靖江王府，诓骗两省都督熊文灿，勾结海盗欲拓殖海外等，在这些人面前，暂时还不好说。不过，这已经让在场诸人，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顾炎武甚至都有些不相信，“不可能，虽然思明府地处偏远，但我也有所了解，规模不大，人口不多。他一个知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岂能做出这么多事？”
“这位是瑶人圣女啊，刚才她不是说了吗？她就是从黎朝被驱迫流浪的苗瑶民众一员，是不是我思明府接纳收容，平等对待？”
盘梦芸当然点头称是，“我苗瑶数万众，被叛变迎敌的莫氏逆臣驱杀，流亡至大明边境，当日被已经改土归流的太平府，当作敌国之人，拒绝入境。是思明府黄知府力排众议，放我们进来，在思明安置我们，并且与思明府人一样，一人分五亩田地，长久安居。”
“不不不，你已经成人妻子了，当然要给他说好话。”顾炎武被勾起了好胜之心，却又有些犯拗了。
“那我来证明，黄姑娘所说皆是事实，且还未说完，你可相信？”佘江其实也挺喜欢顾炎武这样性情中人，这会见他犯拗，大有不得到确切信息不罢休的样子，便笑着站出来说。而且也隐约猜到了黄一苗的意图，当然要配合。
“嗯，那首先得让我明白，为什么你的话，我是可以相信的。”
佘江拉过他，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然后大声问道，“现在，我的话你相信了吗？我证明黄姑娘说的话是真的，可合适？”
“合适，合适，先生受我一拜！”顾炎武虽然以文出名，但却充满勇武之气，非常佩服战阵上杀过敌的人，刚才佘江悄悄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顾炎武便非常郑重地以晚辈礼拜他，佘江却也没有阻止，通过这种方式，也算是和顾炎武确认一种关系。顾炎武也能拜完，说道，“亏我刚才，也和某人些一样，把先生看成是黄姑娘、盘姑娘的随从，虽然我不小瞧随从，但这想法却是不对，先生多多见谅则个。”
“哈哈哈哈，我如果告诉你，在黄知府和黄姑娘跟前，我宁愿做随从，下人，你作何想？”
“那就更能说明，这黄知府、黄姑娘兄妹二人，真是神仙般人了。”
“顾兄弟，不想去思明府，看看那神仙般的人？不想试试，能不能达到他一半厉害？”佘江更积极帮助黄一苗，诱惑这位青年怪才了。
“想！”顾炎武毫不犹豫，随即拉过归庄，“老归，我们明天就收拾行囊，去思明府，我就不信了，以归奇顾怪之卓绝才智，连人一半都赶不上。”然后看着那个归庄有些敬重的人，喊道，“喂，姓钱的，你回乡之后，帮我们告知父母，就说我们去思明拜访神仙去了啊。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你，不过你去和我爹解释，我爹估摸着能接受。”
“姓钱的？”这下轮到黄一苗吃惊了，能让归庄敬重，辈份比顾炎武和归庄高，而且和这两人又属同乡的文化人，那，“你是钱谦益？呃，不，虞山先生？”心中暗道惨了，这还没求人，先把人得罪了。